第五章 童年
我发微信问赵心怡在干吗,她说她不在成都,陪薇薇去外地要债去了。我犹豫了一下给医院男发了微信问他:“有没有时间陪我吃顿饭?”
他秒回了一句:“有啊,正好我也没吃饭,你想吃什么?”
我给他发了公司旁边商业街的定位,那边餐馆很多,我也懒得去其他地方。
他说:“等我半小时,我马上过来。”
我步行走出了停车场,街上还有不少人,四处明亮的灯光彰显着这座城市的繁华。因为白天出了太阳晚上就显得更冷了,我找了一家奶茶店坐下等他。
没一会儿他给我发信息说他到了,我问他在哪儿,他给我说了位置,我从奶茶店出去,看见他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街口。
这是我第一次好好看他,他看起来跟在医院的时候有些不同了。高高瘦瘦的,收拾得清爽干净,比在医院的时候顺眼多了,严格来说他长得还不错。脸上没有二十出头的稚气,也没有年过三十的疲倦感,我猜他的年龄应该在二十七岁左右。
我走过去,他认出了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咦,打扮一下漂亮了很多呀,要不是你病恹恹的样子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你这算是夸我吗?”
“你刚哭完啊?来,擦一下,挺漂亮的姑娘,妆都哭花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抽了一张递给我。
我才想起我刚哭完忘记擦脸了,我接过纸巾的时候闻到了他手腕上散发的香水味,一股肥皂的冷感香,大卫杜夫的男冷水。
我用纸巾把眼睛下面脱落的睫毛膏擦了擦,他指着他右眼下面,我按照他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没有了吧?”我问他。
“嗯,现在整条街上最漂亮的就是你了。”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的脸,说得一本正经。
我觉得脸有些发烫,躲开了他的眼睛说:“我们去吃饭吧。”
“好啊,吃什么?我好饿啊,你想吃什么呀?”他歪着头看着我说。
“别撒娇,好好说话。”
“那您想吃什么呢?”他换了一副低沉的嗓音说。
“不知道,其实我没什么胃口,只是想找个人陪我吃点东西。”
“没什么胃口呀,那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远不远?”我问他。
“有点远。”
“你会开车吗?”
“会呀。”
“那你帮我开下车,我今天不太舒服,开不了车。”
“好呀。”他愣了一下,又恢复了浅浅的笑意。
我跟他并排走回公司,他问我:“你在这边上班啊?”
“嗯,怎么?打算以后在这里堵我?”我开玩笑地说。
“这个剧情好变态,我喜欢。”
“就知道你这种变态喜欢。”
“哪有我这么单纯可爱的变态呀?”
“你说你看起来也快三十岁了,还装天真扮可爱,你恶不恶心?”
他有一种自来熟的特质,一点都没有陌生人的拘束。
“什么快三十了,我才二十七。再说了你们这种三十岁的女性不都喜欢这样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三十岁?别人都说我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我狡辩着说。
“姓名:张衍雅。年龄:三十。你病床卡上写着呢。”
我傲慢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是个三十岁,至今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她笑脸中眼旁已有几道波纹……”
他嬉皮笑脸地哼着赵雷的《三十岁的女人》。
“闭嘴,我可没有皱纹。”
我在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对年龄是有焦虑感的,觉得三十岁会是一个分水岭,那时最好的时光已不在,之后的人生只是在走向腐朽。我们太过于恐惧衰老,这些想法在三十岁之后看来不过都是庸人自扰,事实上你都不会觉察到自己与三十岁之前有什么不同。
“川渝这边的女孩子很难看出真实年龄,从外貌上你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但是啊,你眼睛里都是岁月的沧桑,这是护肤品改变不了的,多贵的都不行。”
有时候觉得人说真话还真是有点让人讨厌,我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有时候自己都不愿意照镜子,不是因为自己面容衰老,也不是因为身材走样,而是怕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眼神黯淡,满脸都是疲惫。
我们一路瞎聊着去了停车场,我把钥匙给了他,坐在副驾上问:“我们去哪儿啊?”
“放心,不会把你卖了。带你去一个保证你没有吃过的地方。”他说。
“不好吃我可是要骂人的。”
我们一路瞎聊着,他把车开到了北一环,然后拐进了一条很破旧狭窄的老巷子,路面坑坑洼洼的,周围还是低矮的红砖青瓦的老房子,昏黄的路灯下很多卖小物件和小吃的小摊贩,显得这条路更加狭窄。
“你不会真要把我卖了吧?”我说。
“你这么病恹恹的谁买啊?一看就不好生养,说不定还要经常花钱看病,谁买谁傻。”他说完把车停进了一个院子里,然后领着我去了一家火锅兔。
这家店就是居民楼的一楼改建的,门上的招牌被油烟熏得黢黑,勉强能看出“火锅兔”几个字。除了里屋,还在人行道上撑了一个棚子,摆了十多张小桌子,都九点多了依然还有很多人。老板过来招呼我们,说里面没有位置了,只能坐外面。
“坐外面你怕不怕冷?”他问我。
“没关系的,外面空气好一点。”
老板在外面给我们安排了位置,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周围的破旧和热闹,跟巷子外面的高楼宽路相比,像是两个世界。这个地方离我住的地方不算远,我不知道在这种偏僻陋巷里还有这么一个市井气息如此浓厚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很久没有来过了,我小时候经常在这边玩,这家店我小时候就有了。”
“你是成都人?”我有点疑惑。
“嗯,我小时候在成都,后来跟我爸去了北京,前两年才回来。”
“怪不得,听你说话不像成都人。”
“因为我普通话说得标准吗?”
“还行吧,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骆无穷。骆驼的骆,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无穷。”
“这名字有点意思。”
“在四川话里就是乐无穷。”他用四川话把他的名字说了一遍,四川话里“乐”的发音跟“骆”是一样的。
“还真是成都人。”
老板把煮好的火锅端了上来,可爱的兔兔在成都这个地方有很多名字,比如:冷吃兔、火锅兔、鲜椒兔、烤兔……火锅兔是用火锅锅底在厨房先煮好,等把兔肉吃完了再开火煮其他菜进去。
“我想喝点酒。”我说。
“我陪你喝一点,不过一会儿就要叫代驾了。”
“嗯。”我叫服务员给我们拿了两瓶啤酒。
啤酒拿上来,我们各自倒了一杯,他举杯和我碰了一下,一口干了,我也仰头一口喝了。
“你少喝一点。”他说。
“我又不是娘炮。”
“说得好像我是娘炮一样,你是哪儿的人啊?”
“重庆,外来务工人员。”
“原来是重庆姑娘,怪不得脾气这么火爆。”
“不瞒你说,我在重庆已经算是很温柔的了。”
“我觉得吧,有时候你说话比我还不要脸。”他一边说又一边往我碗里夹菜。
我看着他吃得很香的样子,加上味道也确实不错,我也多吃了几口。我们一人喝了一瓶啤酒,喝了酒好像放松了很多,身上也暖和了起来,有种起死回生的感觉。
吃完饭他抢着把单买了,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我叫他出来陪我吃饭的。
“如果你买了单,我以后不就没机会见你了?我买单,你总得回请我吧。”他看出我的不好意思,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让我也客气不起来了。
“回请你?吃完这顿就拉黑,又省下了一笔。”我说。
“啧啧,真是绝情。”他起身说,“走吧,再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我问他。
“跟我走就对了。”
我起身跟他转进了停车的那个院子里,我以为他要去其他地方,先进来开车。他带我从院子走到了一个老小区的门口,跟门卫说了一个名字,门卫就让我们进去了。
“不要怕,这里是军区干休所,很安全的。我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的,我奶奶现在还住这里。”他在我问他之前,先给我解释了。
“你现在还住这里吗?”
“去年回来看过一次我奶奶,很少过来。”
这种老小区里的灯光很暗,加上林木高深,四处幽静冷清。他把我带到一排三层楼高的房子前面,压低了声音跟我说:“说话小声一点,万一我奶奶听见就不好了。”
他站在楼下看了一眼楼上,指着二楼说:“我小时候就住那间房,现在是我读大学的表弟在那里住了。”说完,他带我走到栅栏那里,指着小院里面的一棵树对我说:“这棵是我的落根树,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给我种的,是一棵樱桃树,现在每年都会结很多樱桃。”
“我也有落根树。”我看他一个人说得津津有味的,我不说点什么会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是什么树?”他问我。
“柏树,我爸妈希望我可以像柏树那样正直又好养活。我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前年还回去看了,长得很高很大了。”
“柏树没意思,都不结果子。”
“你懂个毛,以后等我死了的时候,它就可以做一副棺材了,跟我一起生一起死,你那棵樱桃树根本活不到你死。”我说。
我对于那棵柏树有过浪漫的幻想,我想把我爱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就好像刻在我的生命里一样,这样想,让我很像一个爱情主义者。
“走吧,我带你去外面逛逛。”他带我离开了他奶奶家,穿过了一片树林,来到小区里的一条小河边。我不知道用河来形容对不对,其实是一条河道,约有五六米宽,两边用石头砌上了栏杆,两岸是一排垂柳。
“小时候这些柳树都还很小,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他感慨地说道。
“你带我来是来回忆你的童年的吗?”
“对呀,我想让你了解我,那就从我小时候开始,你是我唯一带到这里来的女孩子。”
“是不是对每一个带来过的女孩子都这么说?”我笑着说。
“聪明,这种套路都骗不到你。不过我没想骗你。”
他走到里面草坪边的木椅上坐下,叫我也坐一会儿。起风了,树叶在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如果我们是春天来就好了,这一片全是樱花,春天的时候花瓣铺满地,樱花顺着河流漂走非常漂亮。这应该是成都看樱花最好的地方,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他跟我说起他的童年趣事,我看着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坐在那里,脸上天真烂漫。
“你小时候都玩些什么?”他问我。
“喂猪啊。”我看他愣了一下,这个答案可能他没有听过,我接着说,“我四五岁就开始喂猪,我要搭着板凳才有猪圈高。我们家从年初就养两头猪,养到年底杀过年猪,这是我每年的任务。别人家杀猪都是五花八绑地抬去屠宰场,只有我们家不用,我轻轻一唤,它们就跟在我身后走了。是我亲自把它们带去屠宰场,因为每天都是我喂养它们,它们很信任我,我妈因为这个事还夸我,直到上了中学我才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说到童年我有些消沉,我的童年一点都不浪漫,我在一个闭塞的环境里野蛮生长。
“猪有猪命嘛。”他想安慰我。
“只是觉得小时候特别残忍,长大后又好像很伪善,如果让我亲自杀一只兔子来吃我下不了手,但我依然可以很开心地吃着火锅兔。事实上是我们间接杀了它,我们吃兔肉的时候却很心安理得,这种矛盾是不是很伪善?”
“小时候没有那么明确的善与恶,这些概念是后来塑造的。伪善说不上,人类再怎么进化始终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食物链里的一环,人类也好,兔子也好,在生或死上都是平等的,都没得选。我们吃得开心就是对兔兔最大的尊重了。”他看着我说道。
“嗯,这样想就通顺多了。”
“是嘛,多想想开心的事。”
“其实我觉得最开心的一次记忆是我读初一的时候,学校每年夏季有体操比赛,快要比赛的时候就会把早读课也拿去排练。有一天我偷懒没去,一个人躲在教室外面。我们学校的教学楼在山上,操场在山脚,而我的教室在顶楼。
“那天我看见远处翠绿的山尖慢慢从白色的云层里露出来,厚厚的白色云层围绕着山顶流动,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景观叫云海。伴随着朝霞,云层慢慢从牛奶白变成了粉红色,太阳从云层里磅礴而出,云层又从粉红色变成了金色,直到云层完全散去。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都看呆了,这可能是我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跟我一起见证。我后来说给同学听,他们都不信。”
“为什么不信?我相信啊。”他歪着头看着我说。
“因为我跟他们说我看见了神仙。”
“哈哈哈……”他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真的体会到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总觉得远处的山上是住着神仙的,所以才会有这么美的日出。”
“下次陪你看神仙。”他抬手看了一下时间说,“有点晚了,送你回去吧。”他带我走出小区,去了停车的院子。
“你也喝酒了,不能开车,我自己找个代驾吧。”我突然想到他也喝酒了。
“找代驾我也得把你送回家才放心,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多危险。”骆无穷说道。
“你不会是想去我家睡觉吧?”我说。
“你倒是想得美,吃顿火锅就想得到我的肉体,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男孩子。”
“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啊,唉,现在骗男孩子真是越来越难了。”我配合着他说。
“呵呵,要不是我聪明我早就成了残草败柳了。”他扮成一副傲娇的样子说道。
这边离我家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他把我送回家,把车帮我停好,道了个别就走了。
我洗完澡出来看见他给我发了微信,他说:“雅雅,我相信你看见神仙了。”
“别用那么恶心的名字叫我。”我给他回了一条。
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之后的几天我终于在工作毫无突破之下又开始颓废起来,我跟高伟提议招聘两个有工作经验的人,我的思维已经被过去的经验限制了,公司需要新的血液和新的思路。
高伟说:“太难招到合适的了。”
“高薪聘请,只要价格开得高就可以招到。”我说。
“公司流动资金已经不多了。”
“公司还有多少钱?”我问他。
高伟给我发了这个月的财务报表,我看了一下,公司的流动资金已不足十万。这个数字让我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公司至少还有五十万的流动资金。我天生对数字不敏感,所以财务的事我从来不沾手,都是高伟在处理。
按照目前的财务状况如果业绩在两个月内没有提升,公司将无力支撑。
这让我更加焦虑,半梦半醒的时候因为焦虑我出现了严重的濒死感,我的心脏无力负担。我不得不增加了一倍的药量,副作用也更加明显,每天清醒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除了进食就是呕吐。我彻底丧失了工作能力,这让我垂头丧气,我想我以后的一生都将这样度过了。
骆无穷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蓬头垢面,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我几天没有回复他的微信,他在我家楼下给我打电话,我裹着厚重的家居服穿着拖鞋下了楼。
“几天不见,你受了什么打击?”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我说。
“你找我什么事?”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没什么事。”他眉头皱了起来。
“没什么事那我回家睡觉了。”我说完准备转身回家,我没有力气应付他。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说:“你回去洗漱,我在这里等你,你换了衣服跟我去吃饭。”
“我不想吃饭,我只想睡觉。”
“一会儿吃完饭,你想睡多久睡多久,但这顿饭是你欠我的。”
“好,你放手。”我说。
他松开手,我转身准备上楼。
“不行,我还是得跟着你。”他说。
“随便你吧。”我没有力气跟他争辩,他跟着我上了楼。
“你随便坐,要喝水自己去厨房烧。”我说完就转身进了卧室,把他留在了客厅。
胃一阵挛缩,我冲进卫生间关上门就趴在马桶上开始呕吐。
“你没事吧?”等我呕吐完了,骆无穷在门外问我。
“没事。”我说。我按了马桶的冲水键把呕吐物冲干净。
吐完之后有点虚脱的感觉,我蹲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打开淋浴,热气氤氲开来。
我洗完澡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墙上挂的照片。他看见我出来转头刚想开口说什么,看见我只裹了浴巾又把脸转了过去。
我没搭理他径直回了卧室,关上了门,在衣柜找了干净的衣服穿上。我走出卧室的时候,他听见我打开门又赶紧把头转过去。
“我穿好衣服了。”我说。
“哦。”他转过头,我发现他脸红了。
“放心吧,我没有力气非礼你。”
“你以后还是不要随便让男人来你家了,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正直。”
“是你非要跟我上来的。”
“我说要来你就真让我进屋啊,万一我是坏人呢?”
“没有人比我更坏。”
“还嘴硬,走吧,出去吃饭。”
他带我去了他朋友开的私房菜馆,这里人很少,环境也清幽。他朋友热情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给我们安排好位置坐下。骆无穷给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跟他朋友说上一些清淡开胃的菜。他朋友表示一定会让我吃得满意,让我们稍微等一下,他马上去准备。
“说吧,遇上什么事了,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骆无穷在他朋友离开之后对我说。
“没什么事,工作上的问题。”提到工作我的丧气又挂满了脸。
“别皱眉,就当是闲聊,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一点意见呢。”
“我自己的事不喜欢麻烦别人。”
“我们接受的教育里都是不要麻烦别人,我跟你之间不用这么生疏。如果都不想麻烦别人,那朋友就没有意义了。而且我不一定能帮上忙,但你可以试着跟我说一下。”
一个人独立生活了几年,我不再依赖任何人,我小心谨慎地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像一座孤岛兀自矗立在那里,有自己的四季和心事。
骆无穷的话是有道理的,我想我可以适当地麻烦和信任别人,就像赵心怡对我的依赖,我从来没有觉得麻烦,而是觉得被需要被信任。我在学习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朋友,尝试与他们建立联系,这些是朋友们慢慢教会我的。
我把公司的事大概给他说了一下。
“哟,原来是张总,失敬失敬。”他戏谑道。
“别嘲笑我,我哪里算是什么张总,混口饭吃都混不到了。”
“那张总有什么打算吗?”他问我。
“我想放弃了,我太累了。你可能也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住院的,我的脑子坏掉了,已经没有办法工作了。”我没有打算瞒他。
“这对你来说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这么纠结?”
“你这个话简直是何不食肉糜,我不工作我吃什么?我拿什么来还房贷?”
“你现在的状态也没有办法工作啊,而且坦白说你根本不适合做这份工作。”
“哦?”我感觉自己被挑衅了。
“身为一个老板,你对公司的财务状况毫不知情,那就是你们公司的计划都是在想当然地做。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这种老板了,不贷款、不拉投资,做事全凭一股蛮力。”
老板给我们上了菜,四菜一汤,菜做得清淡精致,不过我没什么心思听他介绍他的作品。骆无穷给我盛了一碗汤,叫我先喝点汤。
其实这些问题我都知道,我不擅长做这些事。我沉默不语,小口喝着汤,有一点清甜的味道,也不知道用的什么食材。
“不过我还挺佩服你,居然能撑这么久。你在你不擅长的事情上耗费了太多精力。你的个人能力很强,这是你的优势,但你真的不是一个好的管理者,你一直像头耕田的牛拖着他们在走。”他说。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在管理方面没有经验也没有兴趣,我是骑虎难下。我做事没有规划,什么都是想当然的,以前有什么问题我觉得都可以靠我的智商解决,现在我已经不聪明了。”我说。
我没有提到我对高伟已经有了嫌隙,但我看见他还是得装着若无其事,这让我很难受。
“不想做可以把股份转让出去,加上你的存款,应该够你在重新投入工作之前把身体养好了。”
“我……我基本是年光族。”我有点羞于提起自己的存款。
“按照你之前说的,我估算你一年收入至少有五十万吧,你的钱都花哪儿了?”他不解地问我。
“买房买车,还有吃喝嫖赌抽,哪样不要钱?”我给自己想了合理的说辞,其实我自己也很疑惑这个问题:我的钱都花哪儿了?我一直不擅长理财,生活也过得稀里糊涂的。
“吃喝嫖赌抽还能说得理直气壮的?”骆无穷笑着说。
“要不然我也想不出我的钱都花哪儿了。”
“先不说这个了,你多吃一点。”他一边说一边往我碗里夹菜。
“其实我有一个疑惑。”我放下刚端起来的碗。
“嗯,你说。”他也放下筷子看着我说。
“我一直觉得我公司的账户不应该只有这点钱,虽然我不看账目,但运营是我在做,就算我脑子不行了没有找到新的出路,但就算墨守成规也不至于这么惨淡,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我说出了最近几天一直以来的疑惑,对高伟信任的破裂让我不得不怀疑这个问题。
“这个简单,你把你们公司的出纳账目和银行流水打印出来给我,我帮你审核一遍。”
“你还懂这个?”
“这些对我来说比吃饭还容易。”
“那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当然会啊,不过这样你又欠我一顿饭了。”
“那还是不要了。”
“雅雅,现在人心险恶,你不要因为怕撕破脸就回避,这是你作为合伙人的权利。”他好像看出我在犹豫跟高伟的关系。
“别叫那么亲热,恶心!”
“你吃点东西,菜都快凉了。”他说。
我拨弄着碗里的菜,没什么胃口。他看见我这样又帮我盛了一碗汤说:“吃不下饭就多喝一点汤吧。”
“跟我这种人吃饭是不是很败胃口?”
“不会呀,你看我像是没胃口的样子吗?我跟你说一段我的往事。”他放下筷子,看着我说,“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沉迷游戏,我爸拿我没办法,暑假就把我送到了大凉山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你知道大凉山那里是什么条件吗?我当时带了一个手机,别说网络,亲戚家里连电都没有,所以别说电视、收音机,连电灯都没有。手机只能看看时间,后来没电了,我连时间都懒得看了,每天看着太阳升起就起床,太阳下山我就躺在床上等着入睡。
“每天都是土豆和玉米,因为那边产不出其他东西。去了两个月我只吃过一顿肉,还是因为亲戚看见我来了。他们家到集市来回是一天的路程,肉也不能买多了,因为没有冰箱会坏掉,另外他们确实没有钱买肉。那边的人每天就蹲在门口看着日出日落,喝几口白酒,这样一天就过去了,我去了之后也每天蹲在门口跟他们一起看日出日落,随便聊聊天。”
“你没想过自己跑路吗?”
“我爸收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我连往哪个方向跑都不知道,能从大山里跑出来完全就是野外求生了,我那时候可只是一个单纯的高中生啊。”
“后来呢?”
“过完暑假我爸就来接我回去了,给了远房亲戚一笔钱。从那时候起,只要东西没有毒我都吃得下。你能遇见我呢,是我马失前蹄,她做的菜不好吃我不嫌弃,但我还是第一次食物中毒。”
他给我夹了两只虾,然后一边吃一边跟我讲他在大凉山里是怎么熬过那两个月的,他显得很健谈。
吃完饭骆无穷又抢着买了单,他说他不能让一个即将失业的人买单,但我可以请他看一场电影。
那天热映的电影是《寻梦环游记》,骆无穷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在旁边给他递纸巾。我对于这种亲人间的羁绊很冷漠,我家庭幸福和睦,但我跟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很疏离。
父母从小没有给我指引过方向,没有认同过我,也没有给过我包容和鼓励。小时候他们只关心我是否能考第一名,经历了我的叛逆和退学之后他们觉得我能够养活自己,不犯罪就很好了。他们从来没有关注过我生性敏感的内心,任由我自己稀里糊涂地成长。
我父母可能至今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退学跟叶穆走,也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爱他。除了爱慕他的才华,是他给了我认同和鼓励,包容了我性格里的敏感和自卑,也是他指引着我要走的路。他是真正让我成长起来的那个人,这些是我父母从来没有给过我的。
可能我经历的生离死别不多,对于我而言,他们就像《永生》里写的那样,就是水消失在了水里。
我羡慕他可以这样旁若无人地哭,一个人的眼泪多少会带有一点天真,带着水生植物身上特有的淤泥味道,又像一片游弋的白云,轻飘飘的,随着风自由自在。
走出电影院,他脸上还浸润着潮湿的悲伤。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他们那么恐惧灵魂的消失,如果是我,我愿意就这样干干净净地消失掉,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再无挂碍。
我陪着他瞎逛,等他从电影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突然他停下来拉着我的手腕说:“我好像看见她了。”
“谁?”
“就是在医院照顾我的那个女的。”
“你怕什么?怕她看见我们在一起误会吗?”我问他。这句话里是有怀疑和敌意的,我讨厌复杂的关系。
“我根本不喜欢她,本来她今天约我看电影的,我说我要工作,在电影院门口碰见我难以解释。”他说道。
“你们这种渣男啊,她真不是你女朋友吗?”我不确定地问。
“我发誓我跟她没有关系,她是家里长辈介绍的相亲对象。之前见过一次,后来她要到我家的地址,一定要来给我做饭,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举起手发誓。
“既然不喜欢就说清楚,干吗要遮遮掩掩的,还不是想把人家姑娘当备胎?”我语气缓和了很多。
“我跟她说清楚了,但她好像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不如一会儿碰见她,我就说你是我女朋友,也让她早点死心吧。”
“没门哈。”我用四川话对他说道。
“我可以拿个秘密跟你交换。”他说。
“你先说来听听,看值不值得换。”
“好吧,其实我是gay。”
“就算我现在脑子坏了,你也不能这么敷衍吧!”
就在我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我俩都没注意到那个女孩子走到了我们旁边,她很诧异地看着骆无穷,又看了看我,眼睛盯着他拉住我手腕的手。我想把手挣脱,骆无穷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对着她笑了笑说:“这么巧,这是我女朋友张衍雅。”然后跟我介绍那个女孩说,“这是徐嘉敏。”
她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成了愤怒,她指着骆无穷吼:“骆无穷,你不是说你现在不想谈恋爱吗?你不是今天要工作吗?”
她长得很清秀,皮肤白皙,脸有点微胖,但给人一种舒适感。在医院的时候我没有仔细看过,现在细细看来倒是觉得还不错。
我没有打算加入他们之间的战斗,只是骆无穷把我拽进了他们的争吵里,骆无穷在跟她的关系上没有对我撒谎。
“在遇到她之前我是没有想过谈恋爱。”骆无穷对那个女孩子轻声说。
“你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女孩子大声质问他。
“喜欢这种事是没有原因的,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不好,是我对你没有想要恋爱的感觉。”骆无穷的话让那个女孩子的脸色变得煞白。
我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情,我不问别人为什么喜欢我,我也不会问别人为什么不喜欢我。好像这种游戏大家都心照不宣,无须说得太清楚让大家难堪,也省得去想理由。
我们大家的保鲜期都太短,太容易厌倦彼此乏善可陈的生活,彼此开始变得黯淡无光,可有可无,他们是这样,我亦是。我不想去问别人为什么不喜欢我,因为不喜欢我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在这一点上我保持了良好的自觉性。
“所以你就喜欢一个有精神病还自杀未遂的女人?”她认出了我,她的话一出口,我像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人万箭穿心。
她的声音很大,震得我一阵耳鸣,她的声音来来回回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拽紧拳头仍然停止不了这种失控的颤抖,心脏一阵紧缩让我喘不过气,我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骆无穷扶住我的肩膀,我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沉,他跟我一起蹲了下来,慌张地说:“我送你去医院。”
“药,我包里。”镇定类药物和水我都会随身带着,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出现躯体障碍,焦虑症像是遍布我全身的蜘蛛网,任何一个点被攻击都会拉扯我全身的神经。
骆无穷手忙脚乱地打开我的包,把药翻出来问我:“吃几颗?”
“两颗。”我伸手去接药发现我的拳头因为僵硬打不开了,我的手指完全失去了控制。他把药放在我嘴里,一只手揽着我的肩膀一只手喂我喝水。
吃完药,我的手慢慢松开,呼吸开始变得均匀。周围的人对着我指指点点,互相打探着,在信息交换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想走了。”我说。
我不想争执什么,围观的人让我尴尬,我身体虚脱无力,只觉得很累很累。
骆无穷把我扶起来,对徐嘉敏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你。”
那个女孩子好像被吓坏了,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骆无穷把我扶到离电影院一两百米远的木椅上坐下。
“要不要送你去医院?”他问我。
“不用,吃了药已经好多了,我坐一会儿就没事了。”
“对不起。”他说。他眼里都是歉疚。
“没事的,你被吓到了吧?”我问他。
“没有。”他摇摇头。
“我因为发病吓走了三任男朋友,他们开始都说很喜欢我,不介意我有病,说喜欢我的才华和聪明。”我说。
“七岁那年,我妈妈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了,我小时候不懂她为什么会离开我,我知道她很爱我。他们都说我妈妈有精神病,后来也是因为我爸怕这个事对我影响太大,就带我去了北京,慢慢地,我也不再提起她。”他用很平淡的语气说起这件事,眼圈泛红怕我看出来,把头别开了。
“后来呢?”我问他。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会哭得这么厉害。
“后来我爸跟一个阿姨结婚了,前两年他得癌症去世了,我也就回了成都,所以现在我算是一个孤儿了。”
“对不起。”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这种悲伤太过巨大和沉重,任何安慰都不足以减轻分毫。
“因为我妈妈,长大后我选修过心理学,对抑郁症的了解可能比一般人要多一些,通常一个人的恐惧是源于无知。在医院看到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心里特别难过,看到你醒过来我心里才松了一口气。那天晚上你睡错了床我特别想笑,没忍住逗了你一下。”他说到医院的事,脸上又露出浅浅的微笑。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因为泪光而闪烁着光芒。
“你知道我当时第一眼看见你是怎么想的吗?”我说。
“怎么想的?”他问我。
“你可以想像一个女孩子睁开眼,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顶着一双熊猫眼,像个变态一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是一种什么程度的惊吓吗?”我对他说出了我当时真实的心理活动。
“哈哈哈哈,我当时有那么猥琐吗?我觉得我还挺和蔼可亲的啊。”
“你是没有照镜子吧。”
“我一直认为自己还挺招女孩子喜欢的,没想到你之前那么讨厌我。”
“我那时候根本就没想到过会跟你做朋友。”
“那意思是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吗?”他很开心地问我。
“要不然呢?”
“可以考虑发展发展别的关系呀。”
“别的关系?我们的年龄差距还不足以让我当你干妈吧?”
“哈哈哈,讨厌啊你。累了吧,我送你回家休息。”他笑着说。
“嗯,我吃了药有些困了,回去吧。”
骆无穷把我搀扶着送回了家,药物让我困得不行,脱掉外套就躺回了床上,他帮我把被子盖好。他叫我好好睡觉,然后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床边。我看着他,用眼神问他你为什么还不走?他看着我疑惑的眼神说要等我睡着了再走。
我默许了,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对人的味道极其敏感,但他身上没有让我闻到情欲和危险的味道,让我感到安全。
他在某些方面跟叶穆很像,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不知死活的乐观,他们是天性很好的那种人,可以治愈自己也可以治愈别人。
叶穆的童年并不比他更好,虽然出生在高干家庭,但他从小是在他母亲扭曲的性格中长大的。因为婚姻的不幸和性格的软弱,她把自己遭遇到的所有不幸都发泄在了他身上,他从小被暴力虐待,轻则棍棒加身,重则钢管相向。他好像从来没有怨恨过他的母亲。在提到他童年的时候,他只是轻轻一笑说:“其实那也是她第一次做母亲,她才二十多岁,也是一个小姑娘,她懂什么。”
我则是天性不好的那类人,纵然我的家庭在我的教育上有所缺失,但他们没有伤害过我,他们也一直在对我付出,并在长大后想要了解我,但我还是过于敏感和悲观。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换作我是骆无穷或叶穆,这种悲伤和伤害足以摧毁掉我所有的一切。我所遭遇的这些,在他们面前根本是无足轻重的,对于他们的过去而言我已是极其幸运。
我想着这些事,眼皮越来越沉,很快睡着了。
我梦见了叶穆,他跟我说他不爱我了,他跟别人在一起了。他甩手离我而去,我站在原地哭,我想拉住他让他不要离开我。我回头看见我父母对我失望的表情,他们也随之离我而去,那一刻我像被世界抛弃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小声哭着。
我醒过来的时候脸上都是冰凉的泪水,这个梦境困扰了我很多年,我总是反复做这个梦。我想是因为叶穆的离开,我变成了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这个说要保护我一生一世的男人最终抛弃了我,让我浪荡无依,让我被欺被骗,我如同孤魂野鬼般没有了安全感。他不知道这个世界让我有多恐惧,也不知道他离开我之后我是如何赤手空拳抵御了一场场狂风暴雨。
我内心的那个孩童,还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穿着裙子坐在河岸边。看着乌云压顶,她感到害怕和惶恐。她在等一个人过来牵着她的手说:“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