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尊心
我给高伟打电话,叫他明天约对方公司的负责人面谈,顺便从他口里探了一下对方的底。对方公司老板的名字我听过,我们这个行业基本上互相都是认识的,即便我不认识,我的同事里也肯定有认识的。
他们公司成立时间比我们早两年,目前规模在五十人左右,但我在合作单位那里极少听他们提起,那就证明一点——他们在我们这个行业做得并不出色。
我心里有了七成的把握,因为他们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收购我们公司。他们只是虚张声势,真正的目的是合并,用最低的成本获取我们的资源。而对于创业公司而言,最低的成本就是:画饼。
洞悉他们的意图之后,剩下的就是明天的见招拆招,我要保住我想要的东西。
到了三十岁,我会经常提醒自己:“你不是故事的主角,或任何人的核心,你所承受的伤害和痛苦是每个活着的人都会遭受的,你没有豁免生活苦难的特权,你本就是一个普通人。”
这种提醒没能让我心甘情愿地认命,我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人生本就苦多于乐。很多时候让我不服输的是那颗高傲的自尊心,在这个世界我想要的本就不多,我只能努力去保全,这是我所剩不多的赤诚和勇气,也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在生活面前仅有的体面。
赵心怡晚上给我打来电话问我的身体好些没,我没有跟她说今天见李喻的事,我问她:“今天相亲好不好玩?”
她听我提起这个事马上开启了吐槽模式,她说:“那男的问我多久做一次护肤,多久做一次头发。我就说头发半年做一次,没有去做过护肤。他一听我这么说就非常嫌弃地说:‘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我一个月不护肤不做头发我都受不了的。你以后跟我在一起了可不能这么不讲究了,你都二十七啦,要好好保养自己啊,女孩子年龄大了老得很快的。’”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说:“这么精致的男孩子你要好好珍惜啊!”她说:“恨不得把鞋脱下来摔他的脸上,还说什么像你年龄这么大了还没结婚一定很着急吧?他长得又矮又肥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以后会跟他在一起?宝,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都说别人给你介绍什么样的相亲对象那就代表你在介绍人心里是什么水平,我是不是很差呀?”
我连忙说:“怎么会呢,你那么美。现在女人要是二十七八还不结婚,他们就认为只要对方是个男的,没有残疾,就跟你很般配了,要是对方在体制内工作那就算你们家高攀了。”
赵心怡虽然这几年长胖了很多,但依然是一个实打实的美人,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和傲人的胸部。她也不缺男人喜欢,被一个又矮又肥的男人这么说,心里肯定骂过对方八百多遍了。我一直认为她在相亲上是非常有市场的,长了一副旺夫相,为人处事大方得体,说话声音也甜甜的讨人喜欢。一副一看就好生养的身材,男方家长都会很喜欢这类型。
在相亲市场上自尊心很容易受伤,感觉自己像一件商品一样被人衡量、标价、挑剔。
我也被家人逼去相过亲,男人约我在咖啡馆见面,我穿了一件绿色真丝衬衫、一条牛仔裤和平底鞋,化了一个日常淡妆就去了。他看起来一副老实人的模样,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休闲西装,头发上抹了厚厚的发胶。他看着有些土气,是一种精心打扮过的土气。
他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我也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但我没有说自己创业的事,只是说自己做互联网的,也避开了收入这个事。他说他在国企工作,加上奖金每个月一万多。
他显然对我避开收入这个事很不满意,于是很直接地问了我的职位和收入。我对这种明码标价非常反感,也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工作和收入很满意或者是自满。
我说:“我做运营的,都说对象的收入是两倍的话关系会比较稳定。”他立马很失望地说:“你才几千块一个月啊!”
我微笑着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是你的两倍。”他顿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自信,表情和动作显得很局促。我适时收手,买了单,礼貌地告了别。
如果可以穿越时间回到二十岁,我是不愿意的,相比二十岁年轻的容貌,我更愿意拥有三十岁的底气。我二十岁的时候迷茫、无助、狭隘,又什么都想要,但不知道自己能拥有什么和真正要的是什么,三十岁的时候在得失之间已自有抉择了。
简单地说,百分之九十五的男人的自尊心都可以用物质来碾轧,还有百分之三的男人拥有不错的物质条件,最后剩下的那百分之二是快乐的傻子。
第二天早上我跟高伟去了对方的公司,在路上的时候我跟他说,我会尽量让对方开出更好的收购或合并的条件。
对方公司的老板很热情地招呼了我们,高伟为我们互相做了介绍,寒暄之后他带我们参观了一下他们公司。他们公司看起来跟我们公司差不多,整体看起来就一个字:穷。
不过他们公司人数比我们多了很多,我们公司的很多工作都被我和高伟承包了,他负责财务、技术和日常行政,我负责运营和新员工的培训,这样又节约了一笔开销。
很快对方就谈到了正题上,他说了现在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生存的困局,过不了两年,市场会被其他大公司全部瓜分,我们如果不联合起来只有死路一条。我说过他的本意根本不是收购我们公司,只是想合并我们的资源。
高伟在旁边附和着。我知道公司面临的压力很大,创业这条路太难了,没有投资,我们要快速发展起来是不现实的。我没有在这个点上提出异议,我问了一下他们公司的运营投入和收益,对方也很坦诚,说他们为了抢占市场,每个月在运营上投入的成本很大,所以去年他们的年收益只有六十万。
不出我意料,他开始画饼,说我们两家公司合并之后会达到双赢,能在我们行业的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到时候再引进风投,跟其他大公司平分秋色。
这种说辞,搞互联网的都能说得一样一样的。我问他:“打算怎么合并?是直接收购,让我们员工带着客户资源过来上班,还是给我们股份?如果是给股份,那我和高伟在股份上又是怎么分配呢?”
他说,打算合并给我们股份,我们公司所有员工都过来上班,工资不变,只是换一个办公地点而已,股份这个事可以慢慢谈。
我说:“既然打算给我们股份,那我们就是合伙人,公司应该谁来决策?如果决策人没有达到季度计划或是年度计划该怎么办?在公司的职位或股权划分上是不是有一个公平合理的考核?”
他连连点头,觉得我说得很合理,说之前欠缺考虑了。我的步步逼问让他乱了阵脚,他只是说这些都是可以一起商量的,高伟为了在之后多分一杯羹也开始跟着我的思路附和。
我打算快速结束这场闹剧,我说:“你们公司每年在运营上这么大的投入,恕我直言,你们的年收益不是很乐观。我想,你之前了解了我们公司的大概情况,我们公司人数只有你们三分之一,去年我们的纯收益是一百万以上,今年就算业绩回落,我估算也有七十万。如果要合并,那我们的年收入肯定不能比我们之前的低,我们也很希望可以促成合作,但我需要看到一份我觉得合理且可以达到共赢的年度计划,这样我们双方合作才有信心。”
对方显然太没有应对的经验,合作本身就是利益与风险的共同承担体,没有人可以只谈利益不谈风险。另外我们公司在人力资源、管理上如此明显的缺陷也被我用年收益掩盖过去了。一家公司创办两年,在盈利的情况下才不到二十个人,那就意味多个职位空缺,人力资源不足,以及极高的人员流失率。
高伟只会觉得我是在为我们争取更多的利益,不会认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合作的事。
对方在我的逼问下节节溃败,没有了冷静理智也就没有了还手之力。我说过,要打败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只需要用钱就可以了。对方没有想过我如此强势,从一开始他的节奏就被我打乱了。高伟明显偏向了我这边,他从心里会认为对方没有能力带领他轻松致富,他的态度开始犹豫了。
又闲聊了一阵之后,他叫我们一起吃个饭。我说我们公司还有事,合作的事大家都再考虑一下。结局已经显而易见了,对方显得有些沮丧,在我看来我们三个都挺可怜的。
回公司的路上我问高伟:“你还打算跟他们合作吗?他们看起来并不咋样啊。”高伟几乎没有考虑就说:“我们还是自己做吧。”我跟他谈了一些我在工作上的打算,顺便也画了一个饼,他没有觉察出来。他回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多了一点轻松,我估计他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事,这个事黄了反而踏实了。
“很久没有看见你像今天这样了,我记得你当初来面试,王总跟我们说今天来了一个特别嚣张的人。”高伟说的是我们辞职前就职的那家公司,他跟我之前就是同事,我们到现在一起共事了五年。
“为什么觉得我嚣张呢?”我说。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找工作面试,我在公司楼下挣扎了很久才决定去看看。
“王总问你,以前没有做过这个行业,你觉得多久能上手?你说,一周就够了。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嚣张的人,所以把你叫来上班了。”他说。
高伟说起,我自己也想起来了,其实当时我想回答的是“三天就够了”,我谦逊了一点,说了一周。
“那后来我没让你们失望吧?”我说。
“他们认可你其实只用了半天,第三天你在公司就备受瞩目,你用了这么短的时间熟悉了公司所有的项目和运营,并且你提供了新的运营思路,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我们的工作效率和效益。那时候你就成了我们部门的标杆,王总说以后招的员工都像你这样的水平就好了。你知道程总怎么说的吗?”高伟问我。
“他怎么说?”我很好奇他们当初怎么看待我。
“他说那也太难了,能招到一个已经很幸运了。”他停顿了几秒后说,“你的聪明让我们所有人都望尘莫及,你的想法跟我们都不同,你自己闯了一条路出来。”
对于这种夸赞,我第一反应是回避,我说:“那时候上班很好玩啊,同事们都很好,环境也单纯。”
他说:“是啊,这几个月你身体不好,公司业绩持续下滑,看到你今天这样就好像看到了那时候的你。”
“我会调整身体的,现在公司面临的困难比以前难多了,我也需要时间来解决公司目前面临的难题。”我说。
高伟只是一味看业绩,他不知道现在的市场有多难做,要在其他大公司的资本倾轧之下分一杯羹有多难。
“嗯,身体重要。你去看看中医吧,副作用小一些,你不要太焦虑了,我一直以来都是非常相信你的能力的。”他说。
他说这些让我想起了之前离职的事,那时候我是公司的经理了,拿着还算过得去的薪水。因为前公司发展太过迅速,勾心斗角来得比我想的要快。我和其中几个老同事之间却私交深厚,相比“同事”这个客套而生疏的词,我更愿意用“朋友”这个多了几分亲密的词来称呼他们,其中一个就是高伟。一开始我没有想过要从那家公司辞职,除了薪水可观之外,大部分同事相处也算愉快。
他们几个不满公司对总监职位的人事安排和内斗闹着要辞职,也算上了我一份。我们都认为总监这个职务应该从我们内部提拔,就算是空降那也不能是一个只知道背后打小报告拍老板马屁的傻瓜。
后来我们想了想,王总招他来的主要目的就不是业绩,而是公司觉得我们薪水太高,想压低公司人力资源成本。我们又是跟着公司一起从创业到成功融资的老员工,王总在情面上不好意思自己下手。所以他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制定了严格的KPI考核,对我们来说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降薪,所以我们中层管理人员对他非常不满。
公司的矛盾对我影响不大,那几年我为公司赚了不少钱。老板们对我非常纵容,就算我当着全公司的面指着总监鼻子骂,最后忍气吞声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我。
王总听闻大家要辞职的风声后找我谈话,我坦言说我不想再跟总监一起工作,我不喜欢被没有能力只知道拍马屁的人管束。王总表情尴尬,他就是被拍马屁的那个人。
王总找我谈话之前,我才操起桌上的键盘砸过总监。因为其他地区分公司的客服部门在我这里有工作上的失误,我在部门会议上提了出来,希望客服部完善自己的工作职责。公司的几家分公司都在其他城市,所以在工作的沟通交接上没有办法直接进行,都是开完会之后由部门汇总,再找相应的地区和部门沟通。这个失误不算严重,只需要向对方提出让他们改善就可以了,但总监打电话给分公司部门负责人要求开除此次事件工作失误的客服人员,并对分公司负责人说这是我强烈坚持要求严处的。
对方部门的负责人打电话向我求情,总监把原本只是公司部门间简单沟通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挑拨了我和分公司同事之间的关系,还把屎盆子扣在了我头上,我挂掉电话就找他算账去了。
我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打压客服部的老总,以示他对王总像狗一样忠心,另外让我被迫向所有人宣示我的站队立场,这一点也可以让王总安心。
公司除了王总和程总还有一个老板,他们三个分管不同的部门。以前公司刚起步还没什么钱的时候他们三个还是一条心的,那时候公司好像是一块饼,你多一点我少一点都不介意。后来公司赚钱多了,这块饼变成了一块宝石,多一点和少一点的差别就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了。“自己人”越多,在公司就越有话语权。
我曾经想过我在工作上是不是太过强势,太过恃才傲物。但如果我不够强势,他们就会得寸进尺,会觉得我柔善可欺。不一定是得理不饶人,但得让他们知道我的原则和底线。
在职场斗争中死得最快的就是出头鸟和软柿子,出头鸟容易被人利用,软柿子则是背锅的。一个人利用你,那是因为他觉得你蠢,而经常冒犯你,那是因为他觉得冒犯你的成本很低。
所有人都知道我跟总监水火不容,他想把我当出头鸟来利用又想把我当软柿子捏。他们只觉得我脾气暴躁我行我素不受管束,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给我避免很多麻烦,在很多职场的人际关系上我都可以装疯卖傻,以此避开他们之间的明枪暗箭。
王总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成立一个部门独立运作,这样就避免了跟总监有太多工作上的接触,另外公司刚完成A轮融资,我们这批老员工会分期权,我当面拒绝了他的条件。几个关系好的同事都决意要走,如果我不走就显得不讲义气了,留下来升职加薪更像是卖友求荣的小人。我自己也不喜欢公司变得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们一走我便势单力薄,公司已在分化阵营,站队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
这些事都不是我擅长的,我不想把精力放在毫无意义的职场斗争中,我厌恶这些事。
辞职后休息了两个月,我就跟高伟一起创办了一家网站,也就是现在的公司。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想的是大不了就是一无所有,失败了我可以从头再来。一个悲观主义者做出某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件事最坏的结局,只是想得还是不够悲观,我没有想过最终我们会因为利益和猜忌分道扬镳。
任何关系在我这里一旦破裂就再无修复的可能,我像一个不容置疑的审判者一样,要求他们对我们友情的忠诚能与我一般,做一个虔诚的信徒。可是我不是神不是王,高伟、潇潇、李喻,以后还有更多的人,他们随时都可以轻易背弃我。
我想告诉我那颗高高在上的自尊心,除了我,任何人都有权利将你背弃。只有我,才将你当作生命的核心。
这件事我基本解决了,心里还是积压了一股沉郁的气,这股气积郁在我胸口,像一团没有形状的霾,又像一把尖锐的刀。
从公司回家之后,我把公司目前存在的问题一一罗列出来,给高伟发了一份过去,又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工作计划表。
我不想公司垮掉,我严重的焦虑症承受不了生活有太大的变动,工作是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这种变动会再次触发我的焦虑。如果公司垮掉了,我又得另谋出路,我不想重新去适应一个新的环境,再重新被人评估我的工作能力。
一个未婚未育的三十岁女性重新找工作将毫无优势,公司会考虑女性生育成本。虽然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性别歧视,但我仍然会考虑在职场竞争中我需要付出的艰辛。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在公司招人的问题上,我跟高伟沟通过,坚决杜绝性别歧视,女性该有的福利待遇都得有,身为一个女性,我深知在就业问题上女性比男性要艰难,我以身作则给她们平等的机会和待遇。只是短短两年,公司就有六名女员工怀孕,很多刚来公司不久就怀孕了,我投入了大量精力培训的结果就是她们经常请假,无心工作,休完产假之后就来公司辞职。
公司在她们身上的投入就像在做社会福利,制度把责任转嫁到了企业身上,我们这种小公司根本经不住这样大的成本压力,所以身为一个公司的运营者,我又可以理解企业在招人上面的差别待遇。
写完工作计划,我顺便给自己写了一个生活计划。我一直没有放弃让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有热情有活力,可以感知到呼吸,感知到快乐,而不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重度雾霾一样难受。
我试过很多对抗抑郁和焦虑的办法,大多数人最提倡的是运动和社交。运动可以分泌多巴胺,可以让大脑放空,改善睡眠。在尝试一段时间之后我就放弃了,在运动这个方法上我没有感到多巴胺和活力,也没有因为身体的疲累而更好入睡,只是身体疲累后,大脑始终处于一种活跃的状态,我睁着眼躺在床上,看着夜色渐浓,看着黎明破晓。
社交对于我这种性格内向者来说更是一场战役,我说我性格内向,身边几乎不会有人信,在他们看来我非常善谈,社交能力极强,甚至是一个很搞笑很有趣的人。他们喜欢找我一起玩,大多时候我都可以成为焦点并得到他们的喜爱。
很多人对性格内向和外向都有误会,觉得内向是不善言辞害羞腼腆的,其实内向的人不代表社交能力弱,只是社交对于我们来讲是一场巨大的能量消耗,需要通过独处来恢复能量。而性格外向的人则是在社交中获取能量,社交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很放松的状态,性格外向的人也不一定都擅长社交。
我看了看自己写的生活计划,每天早睡早起,坚持去公司上班,下班回家看书一个小时,练半个小时的钢笔字,再运动半个小时。
这样的计划我写过很多次,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当一个人身处黑暗中前行的时候,无论多微弱的光都可以成为他前进的指引,他何尝不明白这一点萤火之光根本照不亮自己的生活。但如果不走过去,他将永远身处黑暗的深渊,绝望会把他的生活啃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看了自己做的计划,我非常满意,仿佛明天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那些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我打开冰箱,冰箱里常年只有牛奶和啤酒,我犹豫了一下拿了一罐啤酒。
刚拉开啤酒,小野的电话就来了:“你在干吗?”他问我。
“我在家喝酒。”说完我喝了一口喝酒,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喝酒不叫我?”
“我也是突发奇想。”
“我跟你说个事,我最近想我们要不要一起写个公众号?”
“怎么突然想做这个了?”
“不想上班写方案了,现在是自媒体时代了,一个做得好的公众号一条广告都几十万了。”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羡慕,我也有点羡慕。
“可是要做得好很难啊!”
“我们俩是‘网红’,我们有粉丝基础,我们的文章随便哪篇都有几十万的阅读量啊。”他说。
写东西是我跟他的业余爱好,我们迅速上涨的关注人数让我们俩也跻身网红的行列。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好像只要我们俩出手就可以成为自媒体的翘楚,就等着日进斗金了。
“我公司最近比较忙,等我忙完我们就开始做。”我想试试去做这个事。
“嗯,不急,哪天有空我们仔细商量一下,要做就做好。”
“好啊,我有时间跟你说。”
“好。”
挂掉电话,我觉得我的新生活好像真的要开始了。这几年偶尔会有人来找我合伙做生意,也有一些公司想挖我过去。前段时间有两家公司找过我,有一家公司的老总表示“我愿意亲自为你提鞋”,因为我跟他开玩笑说给我配两个长得帅的男助理我就过去。另一家公司的老总很直接地问:“要多少钱才能把你挖过来?”
我拒绝了他们,一是不喜欢生活的变动,二是我始终怀疑自己的能力,我怕我做不到让他们满意。
他们对我工作能力的认可没有让我自满,我认为是我表现得过于强势而让他们高看了我,我没有那么有信心。我没有好的学历,更没有专业技术可言,我能做的事都是凭小聪明琢磨出来的。相对于同龄人,我的工作经验有了几年的缺失,认识叶穆的时候我的生活轨迹就跟大部分人不一样了。
我读大三那年不顾家人反对毅然退学跟叶穆走了,我无法接受大学里荒废的生活。我似乎看到了我跟他们相同的未来,等着实习,等着毕业,去公司拿着几千块的工资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然后等着买房结婚生子,这样昏庸的人生让我感到无望和害怕。
退学之后我跟叶穆去了很多地方,我们去街头卖过唱,去话剧院排过话剧,陪他签约唱片公司。他拥有对表演和音乐极高的天赋,曾经一个美国音乐家对他的评价是:你的嗓音堪称完美,无论唱功还是表现力都毫无瑕疵。
叶穆并不是学音乐出身,他甚至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但他拥有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像一部传奇的电影,他如此与众不同。我仰望他的时候,是一个资质平庸之人仰望一个天才那般,他曾经是我世界里最璀璨的星。
那时候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叶穆是一个有天赋但缺少运气的人,这一点他跟我相反,我是一个没有太高天赋但运气不错的人。他喜欢表演和音乐,那是他的理想,差的那一点是我没有能对抗得了现实的压力。
那时候我们生活的钱基本来自叶穆演出和我找父母索要,饿肚子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那时候我跟叶穆住在南京的郊区,地铁的最后一站下车后需要转乘公交车才能到。那一片有很多破房子和当地人修的小洋楼,我们租的房子是小洋楼旁边搭建的违规扩建房,四百块钱一个月,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水泥地板、一张掉漆的桌子、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一盏白色的炽光灯就承担了我们所有的生活。一下雨屋顶的青瓦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冬天刺骨的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我只能抱着叶穆取暖。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去地铁通道卖唱,遇到过很多好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给了我最慈祥的眼神,一个刚从超市出来两手提着东西的年轻人放下东西,把他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我们的琴箱里。
我们被城管驱赶过几次,还被警察带到派出所盘问过。因为叶穆的家庭背景和我的学生证,警察没有为难我们,只是让我们不要再去卖唱了。
有点钱的时候我们就去吃顿好吃的,我习惯了对食物的忍耐和克制,我对叶穆说我不喜欢吃肉,让他多吃一些。
那时候不觉得苦,贫穷的苦、饥寒交迫的苦对于我来说都不算苦。我这个从小衣食无虞的人在这种不体面的生活面前,并没有觉得自尊心被伤害。
但这种贫穷动荡的生活把我的身体击垮了,我的身体坚持不了这样的生活了。
我跟叶穆说:“我想回家了。”
他说:“好。”
我们灰头土脸回了家,回去之后我去我哥的公司上了一年的班,做服装批发导购。那是高强度的体力工作,早上七点多去搬货,跟男同事做同样的体力活,然后在大厅一站就是八个小时。我得记住所有衣服的布料工艺和制作工艺,还有几百家专卖店老板的名字和模样,他们来进货的时候,我热情地招呼他们,给他们介绍我们部门的货品。不知道是因为我哥是股东的关系还是因为同事们看我太瘦弱,不忙的时候他们会叫我去库房坐十来分钟休息一下。
那时候叶穆的工作一直不顺利,我们的生活支出都是来自我微薄的薪水和我哥哥的补贴。
后来我得了一场重感冒,舍不得去医院看病,就去诊所开了一些药,但高烧却持续不退。最后没有办法,去医院验了血,其他人的报告半个小时就取了,我的等了两个小时还没出。我看见我的验血报告摆在化验室的桌子上,护士叫来了几个医生研究我的报告。当时我觉得我完了,得绝症了。幸运的是,我没有得绝症。医生说我因为服用抗生素过量,身体的免疫力已被破坏。
那一场感冒几乎要了我半条命,我不能再服用任何抗生素,但不用抗生素我的高烧又不能退。我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一阵大风就可以把我刮走。
那时候我饱尝了病痛的苦,但我也不觉得这种苦有多难以忍受。好像有叶穆,我就可以不在乎任何苦痛。
那次感冒我花了两个月时间才治好,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支撑我做高强度的工作。我找父母拿了一笔钱开了一家酒吧,一年之后酒吧入不敷出关门了,我的身体也因为昼夜颠倒而变得更差。
之后的两年我基本是闭门不出的,我不想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不想听见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我只想蜷缩起来当条寄生虫,失败让我失去了对外面世界的浪漫幻想和勇气。
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在生活面前丧失了自尊心,我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都证明不了自己。
那种对自己无能的耻辱感一直延续到现在,我一直在用工作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想用这些成就去掩盖我曾经失败的几年人生。
这几年我让很多人相信了我是有能力的,大部分时候我更倾向于把这些认可当成是我的运气,我像一个冒充者一样得到了过高的赞誉。
记忆力衰退也没能让我忘记这些事,那时候的记忆依然清晰,模糊的只是近期发生的事。比如我完全忘记了医院男,直到他再次添加我微信好友。
这一次我没有点拒绝,因为他的添加方式是通过赵心怡的好友名片推送的,我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
“你这么执着地加我微信不怕你女朋友知道吗?”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有女朋友了?”他问我。
“给你送饭的那个女孩子,你敢说不是你女朋友?”我讥讽着反问他。
“我敢说她不是我女朋友呀,我只是吃了她做的饭中毒了,她内疚照顾我而已。”他解释道。
“我看着像弱智吗?”我对他抱有强烈的敌意。
“好吧,我招了。她对我有点意思,但我没有接受她。”
“你们男人不拿这些事来吹嘘活不下去?”我几乎是带着嘲笑把这句话发过去的。
“如果你这样对我,我拿出去跟别人说才叫吹嘘,这个不算。”
“可是你这样说也没能让我高兴啊。”
“那我再努努力?”
“不用了,我不喜欢你,我要睡了。”
“我没说要你喜欢我啊,我喜欢你就够了。”他说。
我没打算回他信息,这两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从开始他们就表现出对我有极大的兴趣,他们无一例外觉得我特别,有人觉得我特别聪明,有人觉得我特别有趣,他们说我拥有了比美貌更致命的诱惑力。
他们都不够诚实,如果我换了一副丑陋的面容,他们都不会觉得我的特别能有任何诱惑力。他们只是换了一些同样肤浅的词汇来证明自己不肤浅,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的人往往是既想要好看的皮囊又想要有趣的灵魂,通常这种人长得不好看,灵魂也不够有趣。
他们最后不喜欢我的理由也会是“你太特别了,我还是喜欢过平淡普通的生活”。
太多的人在附庸着风雅,用形式来证明自己的不俗。他们对一切特立独行的,一切特别的都表现出欣赏。他们自己又太过胆小,太过爱惜自己的生命,当我以龙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露出利爪尖牙的时候,他们都是落荒而逃的叶公。
这种事已经很久没有伤害到我的自尊心了,在我看来只是觉得好笑。
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变得冷漠,变得坚硬,变得对男人充满敌意。或许这种改变源于我所认识的他们一点一点在我心里累积起来的失望。
这个世界的孤独不外如是,没有人真的理解你。
每个人都在人生的泥潭里挣扎,没有更多的余力去看别人身上都背负着什么样的伤痛或遗憾,生命的本质就是悲观和孤独,我从来都不质疑这一点。我们做的很多事也无非是想抵消一些孤独和空虚,我们恋爱、交朋友,在书本、影视、流行音乐里寻求某一时刻自己知觉的感同身受。人都害怕或害怕过孤独终老,所以大多数人选择结婚和生孩子,这何其愚蠢?忙于做这些无用功,又不得不这样自欺欺人,婚姻和繁殖不过是把人类数千年的孤独继续延续了下去。
到了三十岁的时候,我理解了他们的不理解。
早上我起床、洗漱、化妆、换衣服出门,好几天没去公司,我想以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状态重新开始我的计划。出门发现空气难得的干净,成都的空气污染指数在最近几年轻松地排到了全国前三,几乎整个冬季都笼罩在雾霾之中。在二环高架入口堵了半个多小时后,道路开始变得通畅,太阳冲破了云层,苍白刺眼的阳光铺满了我前面的路,我打开车窗伸出手去感受太阳照射在手上时细微的温暖。
这是我劫后的一次重生,我从不畏惧死亡,但这一刻我想要好好活着。
到公司的时候同事们在吃早饭,公司的制度松散,早上九点上班,几乎没有人能准时到,迟到之后慢悠悠把早餐吃完再处理工作。我也由着他们,我自己就是一个很散漫的人,而且我觉得他们已经做得足够优秀了。
一个女同事问我,有没有吃早饭?我说,我没胃口。她分了半盒蛋糕递给我,我看了一眼蛋糕,捂住嘴冲进卫生间开始呕吐。
我感到沮丧,我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在我呕吐的时候已经垮掉了一半。
我从卫生间出来勉强笑着对她说:“不好意思,我胃不好,最近厌食。”
她安慰我说:“我要是也厌食就好了,就可以像你这么瘦了。”
我呕吐是经常发生的事,他们都知道我身体不太好,不会追根究底问,也不会责怪我的失态。我想他们可能都一度猜测过我是不是怀孕了,后来都相信了我是胃不好。
我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我需要处理的工作。我有大半年没有怎么好好工作了,我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其实已经很长时间不适合工作了。加上药物的副作用,大脑变得迟钝浑浊,让我无法思考问题。从机能上说,我已经废掉了,我变得不聪明,也失去了灵性。
但我必须重新投入工作,这是重新构建我生活的第一步。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手头上的工作理顺,把存在的问题一个个解决掉。我相信就算以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比普通人聪明,只是很快这种自信就没了,我从来没有觉得在工作上有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我早上构建的关于重新生活的信心还没撑到下班就消磨殆尽,我大腿的神经出现了刺麻感,我烦躁不安地抓挠着大腿。为了不让同事看出我情绪上的异常,我吃了两颗劳拉西泮片。
劳拉西泮片,短效抗焦虑药物,其实就是安眠药。
除了高伟,他们都不知道我有抑郁症和焦虑症。有时候他们看社会新闻的时候会讨论关于抑郁症的问题,社会新闻上出现这些通常都是杀人案什么的。他们有的人甚至说过“抑郁症太恐怖了,跟抑郁症患者待在一起好吓人”。他们说这个话的时候,我这个抑郁症患者就坐在他们旁边。
我想解释,我想告诉他们: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把所有的刀口都指向了自己。
几乎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有抑郁症,他们从来没有害怕过我,最多是不理解。他们不理解一个看上去很乐观搞笑的人怎么可能有抑郁症?也不理解我看上去生活还不错,为什么会不开心?
也有人觉得我很矫情,那么多吃不饱饭、辛苦工作的底层劳动人员都没有抑郁,你一个有房有车有公司长得也不算丑的女人却说自己不快乐?他们认为我不过是无病呻吟哗众取宠罢了。
所以有人对我说:“你开心一点,你乐观一点,那么多生活困苦的人都很积极啊。”
也有人对我说:“现在得抑郁症的人多了去了,现在压力这么大,得抑郁症就像得了一场重感冒,吃药就好了啊。”
而还有一部分朋友会说:“我看你就是太闲了,把你扔农村去干几个月农活,保证你每顿白米饭都能吃两碗,晚上也不会失眠了。”
其实这种说法我觉得有道理,跟李喻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谈起了他接的一桩案子。
一个女孩子因为感情被骗把渣男杀了,她家人找到李喻没有其他要求,只求她可以活命。这个女孩子有抑郁症,希望在量刑上可以减刑。后来那案子迟迟未判,拖了一年多,而女孩子的抑郁症在看守所里已经好了。
我很奇怪,在一个没有自由如此压抑的地方,抑郁症不应该更严重吗?李喻说:“那是你太不了解监狱这种神奇的地方了,他们早上准时起床、洗漱、吃早饭、运动,午饭之后玩玩桌游或其他活动,也没有手机可以玩,晚饭之后准时上床睡觉。这样的规律生活很多病都可以治好,不过你还是不要试了,你不要犯罪,进去要挨打的。”
我醒来的时候办公室还开着灯,只是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手机上有一条医院男发的信息:“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一天没有吃饭有些虚弱无力,我发了一会儿呆,收拾好东西锁了门,坐电梯下了停车场。坐上车系好安全带,脚踩在刹车上的时候因虚软无力而颤抖不止,这让我看起来像个笑话。我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原本很简单的事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这么难,为什么别人可以做到的事我都做不到?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正常生活?
早上构建的生活和我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