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努尔哈赤坐在八角殿，手捧暖炉，接到辽西一次又一次探马的密报，高兴地一次次放下手炉，脱下蟒袍，在大殿踱着方步，拍腿叫好。

天命十一年（1626）正月十四日，努尔哈赤决定西征，救回被明军扣压的范文寀、梨花等部将及亲人。自广宁之战以后，八旗兵并未参加过大规模的战役，经过几年的养精蓄锐，满洲军显得更加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在行军的路上，尽管冒着风雪严寒，一个个依然威武雄壮，高歌猛进。

正月二十三这天，努尔哈赤率领的十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到宁远城北。他骑在一匹蒙古快马上，眺望远处的宁远城郭、门楼，暗想：朱方良之辈能把范文寀、梨花藏在何处？此城如何攻取？兵马越走，离宁远城越近，在离城五里许的地方，努尔哈赤举目看去，只见城池严整，军士环城而立，刀出鞘、箭上弦，几尊新式西洋大炮，如同卧狮蹲在城头，威严无比。努尔哈赤暗自赞佩袁崇焕守城有术，治军有方。努尔哈赤正在思虑如何攻城，忽然一个探马驰马而至。

探马跳下马，送上一封书信道：“这是城内守将射下的挑战书。”努尔哈赤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道：

满洲汗王：

闻汗王亲率十几万大军，攻吾宁远，深表谢意。

宁远之城，历来是军事重镇。近两年经卑职修整，城池高大坚实，设防严密，可谓铁壁铜墙。吾久闻汗王横行天下，如贵军能攻下宁远，吾等将大头朝下，前去欢迎。若攻不破，请汗王自动让出锦州、广宁诸城，归还大明。

另，三日内，若不退军，吾等将拿范梨花、范文寀等人斩首示众，祭我战刀。

此表

宁远城守将　袁崇焕

朱方良

努尔哈赤看罢，“哧啦”一声撕毁，掷之于地，长剑一挥道：“欺人太甚！快快攻城！”

站在一旁的范文程，坐在马上，抱拳道：“攻城之事，要周密计议。”

代善气得满脸通红，反对道：“难道你就不想赶快救出你的同胞兄弟？”

“卑职愿以大局为重。”范文程向代善点头致意道，“如若眼下凭意气用事，当即攻城，正好中了贼人的奸计。”

努尔哈赤如同入水多时的潜水者，骤然钻出水面，摇着脑袋，猛然清醒地道：“文程言之有理！”当即下令八旗军退至离城五里之外，安营扎寨。

这时，宁远的情势确实很危急，袁崇焕手下的兵力，只有一万多人，还不足满洲军的一个零头。其中，一部分将士，因为主帅高第逃跑，军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若不是诡计多端的朱方良提早抓住梨花、范文寀等人当做人质，要挟对方，兵士们早就失去生的念头。

袁崇焕十分厌恶朱方良的为人，但对他谋划人质的花招，却十分赞赏。入夜，袁崇焕把朱方良找到帅府，研究对策。朱方良蛮有把握地道：“努尔哈赤是个重义气的人，我们就应利用他这点‘鞑子气’，略施小计！”

“如何施计？”

“满洲兵个个善射，只要我们把七个满洲人质，绑上城墙头，就可以当挡箭牌，叫汗王手中握箭不得发，这样我们的城就易守了。”

“光守城也不行呀？”

“满洲军不懂得西洋大炮的厉害，等他们集中攻城时，我们连发大炮，保证满洲军尸首成堆，到那时，汗王就会不战自退。”

“他们若不退呢？”

“我们就拿范文寀先开刀。只要先斩了范文寀，努尔哈赤就会为报范梨花的救命之恩，使范梨花免于一死，而自动退兵！”

袁崇焕得意地拍着朱方良的肩膀，笑道：“你小子花里胡哨的鬼点子可真不少。等有一天我当了兵部尚书，一定请你当军师！”

朱方良也得意地笑了。他自参战沈阳、辽阳连连败阵之后，威信皆无。后来他仗着自己是皇室的亲族，才免于一死，暂留宁远，协助袁崇焕共守此城。但他想主宰辽东的梦，一直萦绕于脑海。所以，他只好攀袁崇焕这棵树，以求荣升。出于种种幻想，他才亲自带人到广宁大庙里，将梨花抢来，投进大牢。接着，又扣压范文寀等人当人质。他很欣赏自己布下的几步高棋。城外虽是大兵压境，但他走出帅府，依然钻进妓院，去过他那灯红酒绿的生活。

正月二十四日黎明，北风呼啸，天寒刺骨。朱方良分别将范梨花、范文寀等七人绑赴城墙，在东西南北四墙要害处，让七个人质面向城外，绑在城垛一尺多粗的旗杆子上。

不一会儿，满洲军的探马立即报给努尔哈赤。他闻讯后，差点儿气昏，等他清醒后，立即传令进军。大军来到北门，努尔哈赤抬头看去，只见城头上梨花、范文寀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杆子上。按照平日打法，登城的兵士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推盾车，竖梯爬城。然而，眼前面对亲人、爱将，他怎能忍心让飞蝗似的快箭，朝自己人的面前射？箭是不长眼的，万一飞箭射到亲人身上，岂不成了自相残杀？不能，不能！努尔哈赤决定让登城的兵士顶盾牌强攻，不许城下发一弓一箭。

满洲军得到攻城的命令，第一梯队登城兵士携带云梯，推着盾车，铺天盖地涌到城下。登城的兵士迅速地越过护城河，来到城墙下竖梯登城。

登城的兵士顺利地爬上城头，刚刚双脚离开木梯，手攀砖垛，忽然脚下一滑，一张张梯子以及梯子上的一连串登城的兵士，都滑下城墙。站在远处指挥作战的努尔哈赤觉得十分奇怪，等跌伤的兵士被抬过护城池，一打听，才知明军早在城上泼水成冰，等人刚好登上城头，用脚奋力登城之际，正好趁着脚劲，把梯子蹬歪，于是梯倒人滑，难以登城。

努尔哈赤正急得火冒三丈，只听城上明军又喊道：“努酋，赶快撤兵吧，不撤，梨花要冻死啦！”

梨花仰首挺胸，知是敌人施计，就朝努尔哈赤喊道：“汗王，不要管我，你们赶快攻城，救出文寀！救出乡亲！”

梨花的每一句喊声，都如同尖刀刺着努尔哈赤的心肝。登城不下，他就命另一梯队，用撞车撞城，凿墙成洞，破城而入。

穴城战，满洲军已多次运用，曾破取了数城。此次，图鲁什凭着往日攻城的经验，第一个自告奋勇带兵凿城。他在八旗兵佯攻的掩护下，携带撞车、铁锹、斧头等攻到城下。

所谓穴城，就是先在城墙墙脚下，凿一空洞，然后逐渐扩大，最后使城墙塌陷。图鲁什一队人来到城下，用盾车遮住城墙上飞来的雕翎箭、飞石，挥锨舞镐，凿了半天，果然凿开缸口粗的一个墙洞，墙洞在撞车的冲击中，逐渐扩大，到了傍晚时分，城墙的一角竟开始塌陷。

城墙倒塌，城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个个明军提心吊胆，有的偷偷溜下城墙逃走。

袁崇焕眼看军心动摇，城池难保，暗想：虽然明军多数英勇，但城中炮石火器毕竟有限，更不可能指望高第派兵来援。想到这里，他决定速战速决。于是他立即命令城上的兵士投石掷木，把一捆捆燃着的枯草投下城墙，同时命令炮手，向满洲军密集的地方开炮。

城上的大炮是从欧洲引进的西洋炮，此炮的炮身长一丈多，重六千多斤，一次就能装火药几十斤，再装上铅弹、铁砂，射程达二里多远，杀伤力很大。袁崇焕一声令下，炮手们立刻燃起大炮。刹那间，炮声震耳，火光一片。应着炮声，满洲军倒下一片，顿时血肉横流，尸体遍野。

看到此等惨景，被绑在城头的范文寀朝努尔哈赤高声喊道：“汗王，不要管我们，赶快撤兵！”

日落西山，天渐渐黑下来。努尔哈赤不得不鸣锣收兵。

翌日，努尔哈赤同兵士们一起吃过早饭，又来攻城。此次，他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一面组织穴城战，一面组织佯攻，以消耗明军的炮火。双方交战了一整天，袁崇焕眼看火药用去过半，十分焦急。黄昏时分，朱方良走进城北城楼，来见袁崇焕，他见主帅急得在城楼里团团转，就献策道：“主帅，现在该用最后一招喽！”

“什么招？”

“砍死范文寀，逼迫汗王退兵。若再不退，就斩范梨花。”

袁崇焕立即采纳了朱方良的毒计，立刻命令全城四面同时开炮。袁崇焕站在炮前，亲自指挥，守城的炮手，居高临下，见哪里满洲军多，就往哪里开炮。一时炮声隆隆，火光夹着巨石、砂弹，如风似雨，打到哪里，哪里死伤一片。

这时，朱方良趁机带着两名刀斧手，走到范文寀跟前，然后停下炮火，朝努尔哈赤喊道：“努酋，现在你退不退兵？不退，我就开斩了！”

“汗王，不要中计，要以大局为重呀！”范文寀在城上喊着。

过了片刻，满洲军又重整旗鼓攻城。袁崇焕见努尔哈赤没理茬儿，就右手一挥，只见刀斧手手起刀落，范文寀顿时身首分家。

努尔哈赤见此心如刀割，他急忙脱去战袍，手握雕翎长箭，冲上前去，边跑边喊：“满洲人凭着好马快刀，没有攻不下的城池！”他手挥长箭，搭弓射上城头。正在此刻，猛听“嗖”的一声，明军从城头上用火炮射来几块巨石，冲上去的大军，又死伤一片。

在激烈的炮声中，努尔哈赤也被巨石崩伤，额角、面颊与两手鲜血直流。

当两名刀斧手走近梨花时，努尔哈赤把头一低，抹了一把泪，道：“退！大丈夫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胜败！”

一声令下，偃旗息鼓。

站在城头的梨花见满洲军退了下去，哭喊道：“汗王，不要管我！只要能救下乡亲，我死而无怨！”

努尔哈赤朝城头瞥了一眼，轻声唤道：“梨花你等着，等春暖花开，我们再来攻城，救你……”他话未说完，身上的炮伤一阵剧痛，随之昏了过去。代善见努尔哈赤伤重，赶忙叫士兵把昏倒的努尔哈赤抬走，随后立即下令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