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努尔哈赤迁都沈阳后，依然保留进谏自由的风习，在宫墙外的正门西侧竖起“进谏桩”，随时倾听各方面的奏议、检举。

邓公泊进宫后，每天两次出宫，专门到“进谏桩”前，及时取下署名或不署名的奏章书札。

一天清晨，他从“进谏桩”木架上取下一片桦皮小札，只见上面写道：“兵骄必败，士腐必垮。汗王坐殿不到几年，竟有兵将居功自傲，欺压平民，霸占国宝，不可一世。若长此下去，真金可腐，长城可倾。”下面的落款是“浑河老船工”。

此谏言传到努尔哈赤手里，他坐在大殿反复看了数遍，自语道：“金玉良言！金玉良言！”当时努尔哈赤脱去蟒袍，换上便服，离开宫殿，同邓公泊一起骑上马，直奔船工集居的五里河一带，查访那位“浑河老船工”。

五里河在浑河北岸，这里住着三十多户常年在河里打鱼，或专门以摆渡为生的渔民船夫。邓公泊进村后，首先想起和自己一起伐木放排的周兴老船工。于是，首先来到周兴家里，登门拜访。周兴把客人带到院里葡萄架下，沏上茶，边饮边谈。三人谈唠了一阵，邓公泊从褡裢里掏出那张“桦皮奏折”，问道：“周老伯，你可知这‘浑河老船工’何许人也？”

“你们打听他干啥？”周兴不以为然地答道。

“我们想请他谈谈心里话。”

“我不见汗王不谈。”

“我可以代您向上传禀吗？”

“您现在何处供职？”

“在汗宫。”

“那好，那好。”于是，周兴谈起三天前的一件事。

三天前，周兴驾船和小女儿在浑河打鱼，大网撒下之后，忽然被水中的一块石头挂住。网挂住后，父女二人想了不少办法，都没摘下。于是周兴不得不脱衣下水，潜入水底。他潜入水下顺着网一摸，摸至一块长约七尺、宽近二尺的光滑石板，他心中暗自欢喜。因为他听老人说，辽金之战时，辽兵大败后，曾将浑河北岸的“石经幢”推入河内。据说这“石经幢”是辽初所制，上面刻着《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多少年来屹立在浑河北岸，镇妖降怪，才使浑河未能泛滥成灾，成为人们心目中镇妖魔鬼怪的降魔石。当时人们以能见到它为荣，再加之它造型奇特，八角八面加上天盖、底座两面，共有十面，人们也往往称它为“大十面”。看的人多了，传来传去，就传成“大世面”。以后本地人就把是否见过“大十面”，当成是否见过大世面的标准。因此，“大十面”就成为沈阳人心目中之宝。

周兴从小仰慕“大十面”，所以当天他就丢下渔网，和小女儿一起打捞。父女二人把石板打捞上岸仔细一看，果然是六百多年前的“石经幢”。父女二人欢喜异常，当天把“石经幢”运到家里，把它保存起来。可是“石经幢”刚刚放好，看热闹的人尚未走完，达奇正好打猎路过他家院门口。此人入院后，如进无人之境，见到“石经幢”如获至宝，当即在村内抓了一个车夫，强令将“石经幢”装在车上，打算运到自己家里。小女儿哭叫着不依，上前拦住辕马，被达奇一脚踹倒。周兴气愤地冲上前去，要与达奇撕拼，被船工们劝住。于是达奇骑在马上，监护着马车，把“石经幢”运到大南门内，搬到自己家里。当晚，船工们凑到一起，愤然不平，才替周兴用桦皮写了那份奏折，以求努尔哈赤明镜高悬。

努尔哈赤听罢，抿着唇髭，愤然站起，骂道：“无赖！回去立刻关起来！”

周兴见努尔哈赤如此动气，笑道：“老兄，你动肝火有什么用？汗王若像历代皇上那样，只顾吃喝玩乐，不顾百姓死活，咱们百姓还不是甘受气！”

邓公泊大笑道：“周大伯，你眼前这位老翁就是汗王！”

周兴一愣，仔细瞅了努尔哈赤的模样，马上跪下磕头请罪：“小人冒犯天子，死有余辜！”

努尔哈赤哈哈笑着，赶忙将周兴扶起，道：“我拜佛不信佛，什么真龙天子不真龙天子！你从小摆船打鱼，我从小挖参打猎，还不都是一样的人！”

周兴一时热泪横流，道：“您真是天下少有的明君！”

三人谈唠了一会儿，努尔哈赤当即邀请周兴陪同进殿。邓公泊陪着汗王、周兴一路快马加鞭，不到一袋烟工夫，便回到宫殿。

黄昏时分，努尔哈赤下令诸大臣、部将速到大殿。等众人到齐，分左右两厢站定，诉讼大臣马上将达奇叫出队列，宣布了达奇的罪过。达奇听了，在大殿台阶下跳起来，抵赖道：“诉讼大人，你说我伐木放排时，欺压周兴，摧残无辜，有什么罪证？控告我抢掠国宝，窃为己有，凭据何在？”

“住口！”这时努尔哈赤坐在金交椅上，怒不可遏道：“小小达奇，竟如此狂妄，来人！”努尔哈赤一声令下，将周兴从后宫请上大殿。努尔哈赤走下交椅，陪着周兴步下台阶，向正仰天傲立的达奇走去。努尔哈赤走近达奇喝道：“达奇，你看他是谁？”

达奇映着晚霞，蓦地瞥见周兴，随之扑通跪下：“汗王，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努尔哈赤未加理睬，接着诉讼大臣宣布达奇终身监禁的判决。等侍卫把达奇押走，努尔哈赤道：“我满洲人，今日能独踞辽东，平民安康，不受他人欺凌，实在来之不易！可惜才安宁几日，竟有人居功自傲，无视法规，仰仗老子的一点功绩，目空一切，为所欲为。此风，若警钟不敲，满洲的大业，将半途而废！”努尔哈赤为使后人吸取达奇的教训，决定将“石经幢”立在宫门之外，以戒后人。

第二天，努尔哈赤送走周兴，回到汗宫，忽然探马进宫来报：“梨花被劫到宁远，城内守将将要处死她老人家！”

努尔哈赤顿时胡子一抖，默默不语，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