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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
1.22.1

努尔哈赤回到新迁的都城界藩城,心里有些后怕,又有些侥幸。他想:赴沈阳侦探除奸虽至关重要,但若自己落在他人之手,今日岂不成了刀下鬼,误了大事!想到此处,他又后悔起来,当初为啥不多听听众大臣、贝勒的劝告,致使自己一意孤行,险些铸成大错!他暗思忖:自从称汗之后,为啥直言敢谏的人少了?若长此下去,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第二天,努尔哈赤叫来两个木匠,令他们在城门口竖起两根木桩,中间横上木箱,上面写着:“欲谏欲诉者,悬其辞于木桩上。”不几天,进谏桩上挂起不少治国强兵、西进伐明、严明军纪、规劝汗王的谏言。努尔哈赤看了十分高兴。过了一个多月,北京又传来新皇上光宗驾崩的消息。次日,进谏桩上就有人进言道:“皇上连崩,举国人心浮动,朝内各党纷争,吾满洲人应趁机攻破辽(阳)沈(阳),站稳辽东,此策不行,后悔莫及。”

努尔哈赤看了连声叫好,赶忙召集八旗部将、大臣到新殿议事。当日决定先扫清沈阳城郊城堡,伺机攻打沈阳,直捣辽阳,割据辽河以东。在范氏兄弟的参谋下,议定先派大臣额亦都、正蓝旗主莽古尔泰通力合作先围攻蒲河,建立前哨阵地,打开通往沈阳古城的道路。

蒲河城位于沈阳城东北,相距有四十余里,是由开原、铁岭运送粮草的必由之路,也是沈阳城北的一个大门。八月的一天,额亦都、莽古尔泰各率领一路人马,直逼蒲河城下。由于开原、铁岭相继被占,蒲河城的明军早已撤出城里,城里只剩下些平民百姓。额亦都、莽古尔泰轻取了蒲河城。忽然探马来报:“在沈阳城北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伙明军正在挥鞭驱赶逃荒的蒙古族人、女真人。”

莽古尔泰听了异常气愤,他把马鞭子一挥道:“欺人太甚!”他向额亦都抱拳道:“额赤客,我先去把那些狼狗撵跑,回头会师。”说罢便率领一队人马,飞驰而去。

莽古尔泰一行涉过牤牛河,迅如闪电,直逼沈阳城北,他们在北门外的官道上与一伙明军相遇。明军多是步兵,哪抵挡得了莽古尔泰的铁骑?双方对杀了一阵,明军丢下百十具尸体,便逃回城里。

额亦都身为大臣,有责任保护正蓝旗主莽古尔泰,但因莽古尔泰一伙兵精马快,追了半天,也未追上,只好半路停下。第二天,回师界藩后,有人指责额亦都违抗军令,管诉讼的大臣也照章审理,提出要按军法论处,判处死刑。

当天,额亦都自己绑上自己,到大衙门听候审判。这天早晨,努尔哈赤带着诸大臣走进衙内,听候诸大臣审理。诉讼大臣列举了额亦都与部下的过失,决定将额亦都以下的众领兵额真削功降职,没收赏物,各鞭三十。额亦都身为众军之首,当斩不赦。

如果是平时,凡是诸大臣、贝勒一致同意的事,努尔哈赤都依议而行。可是这次对额亦都的定罪,他却一反常态,摇头捻须道:“贫时得铁,犹胜于金。吾无部臣之时,额亦都首先来投,他跟我攻城略地,出生入死,血洒疆场,转战千里,为我大金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他身负要职,颇孚众望,若以偶尔过失,严酷惩治,岂不是自伐栋梁?眼下大业未就,若因此弄得人心惶惶,将会丧失臣心,引起八旗将士混乱,岂不是自毁长城?”接着,努尔哈赤严厉地责备了额亦都,并向诸大臣求情道:“此次免额亦都一死,只削其功,收回赏物,诸位看如何?”

主管诉讼的大臣何和礼,觉得努尔哈赤讲得句句有理,深为努尔哈赤的宽厚所感动,就带头站起来道:“汗王远见卓识,如此厚爱功臣,我等为之高兴不已。”接着当场为额亦都松了绑。审判刚刚结束,众人步出衙门,忽然一个驻沈阳的密探闯进来,禀报紧急军情。

三月的沈阳,时暖时寒。有时南风吹来,暖风拂面,人们穿红戴绿穿行走在古城四门,聚集在东西、南北交叉的十字大街,在鳞次栉比的店铺前,或买或卖,或游或逛,使这座古城显得热闹异常。

然而,有时一夜北风,天气骤然变冷,风夹着雨雪,铺天盖地。周围九里长二丈五尺高的灰砖城墙上,盖着厚厚的积雪,城墙内外宽三丈、深八尺的两条护城河上,解冻的河水又结上薄冰。城内家家院子里绽芽的小树,在寒风中抖动,快活的雀鸟不得不钻进房檐,沉睡栖息。在这严寒的日子,城民也多闭门不出,猫在家里,守着火盆,或坐在热炕头干点小的营生。

天启元年(1621),沈阳城十几万城民和驻军,不仅忍受着天气变化无常的折磨,而且在动乱的时局中,也忍受着天灾人祸的磨难。

自去年夏天明神宗万历帝死后,仅一个多月,新继皇位的光宗泰昌帝又吞红丸死于乾清宫。一月之内,梓宫两哭。新继皇位的十五岁的小皇帝熹宗,只会斗鸡养狗,难理朝政。于是朝内党派林立,纷争不息,大臣之间,结党营私,排斥异己,互相讦告,倾轧不已。京城内乱,地方不稳。偌大个辽东,一时成了奸臣争权夺势的角斗场地。数月之内,辽东的大小官员,撤了又换,换了又撤,弄得人心惶惶。近日,掌握朝内大权的太监魏忠贤,为控制辽东的兵权,特意派亲信尤世功出任沈阳总兵,与贺世贤并列,同时增派皇室亲族朱方良为副将。他们到沈阳名为协助贺世贤,实则是排斥贺世贤,进而取而代之。

尤世功是贺世贤的老乡,两人都是榆林卫人。他矮墩墩的个子,罗圈腿,其貌不扬。但此人处事圆滑、狠毒,是那种咬人不露齿的人。萨尔浒之战,他身为游击,隶属李如柏麾下。兵败后,他本应治罪,但他善于钻营,趁朝内各党纷争之机,与朱方良合谋,首先告发李如柏,御史趁机弹劾,迫使李如柏自缢而终。他由游击很快晋升为副总兵。魏忠贤揽权之后,他又升为总兵。这样他靠权术连升三级。此次到沈阳走马上任,他雄心勃勃,一心想独揽辽东的大权。因此到沈阳后,他加紧在城外修筑各种工事,亲自监督挖堑掘壕,壕中埋下削尖的木桩,并用高粱秸盖在壕上,以伪装掩盖。同时在城墙附近挖掘宽五丈、深二尺的二道大壕,并从北京运来十门西洋火炮,摆在城墙垛口。他骄傲地向官兵们说:“沈阳城森严壁垒,固若金汤,努酋如越雷池一步,我敢拿脑袋打赌。”

三月初七,尤世功带着十多个侍从,骑马到浑河岸边的芦苇塘打野鸭子。傍晚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十几个女真人打扮的商人,从城东门走出。尤世功见他们骑着马,马背上搭着布匹、农具,并无兵器,便上前拦住,骄横地说:“满洲鞑子,休走!快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交给老爷!”

一个胖子中年商人,上前施礼,道:“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商人,请大人高抬贵手。”

“胡说!”尤世功嗖地从腰间拔出宝剑,厉声道,“不许你们巧辩,你们是努酋的探子!”

“不,不,”胖子商人连忙跪下求饶,“我们确实是商人。”

“是商人,也得把东西放下。”尤世功蛮横地吼叫起来。

“你们是强盗!”一个小个子年轻商人,忍无可忍,在马上站起来喊道。

尤世功冷笑一声,长剑一挥,十几个商人立刻被包围。一个个手无寸铁的女真人,有的被活捉,有的反抗被当场打死。明军把商人的首级割下,吊在城东门楼上示众。

次日,潜伏在沈阳城里的范文寀,马上派人把尤世功屠杀满洲良民的消息报告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年已六十三岁,他在界藩新城听到同胞被明军无辜杀害的消息,放声大哭,一时昏倒在大殿。三月初十,努尔哈赤与诸大臣、八旗旗主商定,决定当日发兵,攻占沈阳,为死去的同胞报仇。

日照东南,努尔哈赤率领八万满洲军,在堂子前祭天,拜祝曰:“皇天后土,上下神祇,我满洲百姓,向来是天朝的边民,按年进贡,服从天朝。然而自万历以来,边官凌辱我属民,屠杀我父老,为此官逼我民反。此战愿皇天鉴之,助我戎行,旗开得胜!”

祭毕,八旗大军,张黄盖、吹喇叭、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分水旱两路向沈阳进发。

次日傍晚,两路大军会合于沈阳城东二十里处,设营扎寨,准备翌日攻城。日落星出,明境烽火台一处接一处燃起大火,从城外向城内报警。

当晚,尤世功接到努尔哈赤出兵的消息,他一时慌了手脚,立即派人找到贺世贤、朱方良到总兵府议论军情大事。二更时分,诸将到场。尤世功摆出大帅的架势,在大厅里踱着步子道:“眼下努酋发兵,已兵临我城下。此人欺人太甚,我提议明日我城内七万大军,倾城而出,与努酋决一死战!”

朱方良随之骄横地道:“此战由尤总兵亲自挂帅,必将旗开得胜,绝不会像萨尔浒一战,兵败辱国!”说罢,故意朝贺世贤瞟了一眼,又挖苦地说:“贺总兵虽与努酋未能刀兵相接,可是半途而归,也心中有数吧,贺总兵您看此战如何?”

贺世贤拍案而起,道:“朱副将身为皇室亲兵,出口如此无礼,叫贺某实难容忍。”他霍地拔出长剑掷向尤世功道:“尤总兵,您要看我无能,就给我一剑好了,何必如此旁敲侧击?”

尤世功抓住飞来的剑柄,马上劝道:“总兵息怒,总兵息怒!眼下大敌当前,怎好同室操戈?”

朱方良也自觉恶言伤人,马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弟是和总兵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哼!”贺世贤依然怒气未消地道,“我们明军的将官有劲总往自己人身上使,所以常打败仗。而满洲人上下团结精诚,一致对外,所以出师就胜。”

“叭!”朱方良气得顺手抓起一个茶碗摔到地下,嘴唇发紫地道:“贺世贤,你不要长他人威风,灭我大明朝的志气!”

贺世贤毫不示弱地道:“那你就到皇上那里告发去吧!”

朱方良气急败坏地抽出长剑,走向贺世贤,向他示威。尤世功见势不妙,马上把朱方良喝住,顺口道:“朱副将,休得无礼。昨晚上我怎给你说的?”

贺世贤耳听话中有话,就毫无惧色地反问道:“君子做事向来不背人!尤总兵,昨晚你们说了些什么,就当面说个明白,可别把我蒙在鼓里呀!”

尤世功干咂嘴,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掩饰道:“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贺世贤气愤异常,便向尤世功一抱拳,道:“出兵大计请尤总兵决策,卑职悉听尊便!”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贺世贤回到家门口,气得浑身无力,心悸肉跳。他回到书房,推门进屋,忽见范文寀秉着烛光,笑吟吟地迎过来,道:“贺总兵,看来你气色不好,一定是受人欺负喽!”

贺世贤也顾不得与客人寒暄,就愤然骂道:“当今朱氏王朝的官场,很少有好人!”

范文寀听话音,就猜到贺世贤与朱方良唇枪舌剑地争辩了一番。于是他故作惊讶地道:“朱方良初来乍到,他不会与你过不去吧?”

“哼!”贺世贤气得出着长气,道,“他是一条十足的看家狗!仗势欺人,无赖至极!”

范文寀立即劝道:“老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何必与那些嚼舌的小人一般见识?”

贺世贤把范文寀让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下来,连忙给客人斟上茶,无可奈何地道:“如今在明朝做官当兵,叫人生气太多。我早知有今日,还不如早早地投奔汗王为好!”

“如今也不晚嘛!”范文寀呷了一口茶,道,“跟着他们这伙狼心狗肺、卸磨杀驴的人当差,日子着实难混呀!”范文寀瞟了贺世贤一眼,道:“贺老兄,你若有心,我愿在汗王面前说句话,他会重用你的。”

贺世贤摇了摇头:“悔之晚矣!如今我已是大明朝的总兵,吃着皇家粮,穿着皇家的衣。俗话说,吃谁家的饭归谁家管。眼下如若改换门庭,岂不成了叛贼,千载令人笑骂!”

范文寀哈哈笑道:“愚忠!愚忠!大明朝如今已把百姓、官兵抛弃,此时不反,尚待何时?!”

“反?”贺世贤一愣,沮丧地道,“小小总兵能推倒一座大厦?”

“贺总兵,只要你不愿忍受朱氏王朝的欺压,小弟愿为你献策效劳!”

说话间,门“吱咯”欠开一条小缝。贺世贤机警地向门口跑去,一个黑影不见了。他回到屋里,端起蜡台,四处寻找,都不见踪影。他索性回到屋里,房门大开,仰面朝天地躺在一张板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