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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
1.21.3

秋日的一天,努尔哈赤化装成药农,带着侍卫巴什泰离开了萨尔浒城。他们两人经过三天的步行,来到沈阳城东北的一座高山。努尔哈赤放下背篓,胡乱采些野百合、五味子、黑芝麻等草药,装满了两背篓,就坐在一棵核桃树下歇息。此山离沈阳城只有三十多里,加之天晴气朗,站在山顶,可以清晰地看到沈阳城高耸的东门城楼。

努尔哈赤站在山巅,遥望城门楼,蓦然想起梨花,想起误杀的切捻爱林。他暗自思忖:今天如爱林活着,不是可以奔走于浑河上下,刺探军情,传送情报,为攻克沈阳出把力,何至由我亲自出马,冒此风险呢!想到这里,他又想起梨花,懊悔地喃喃自语:“不知她知不知道儿子被我所杀?如果她知道儿子由我所杀,一定会痛哭流涕,悲恸欲绝。唉!我真糊涂呀!”

巴什泰见努尔哈赤喃喃细语,就慌忙掏出一个黄裱纸的小本子,问道:“汗王,您说什么?要我记下来吗?”

巴什泰跟随努尔哈赤专门记录沿途山川河流,地势地形,以备出兵沈阳时供各路兵马使用。巴什泰见努尔哈赤低着头,就又连忙追问道:“汗王,此山记个什么名字?”

“悔山!悔山!”努尔哈赤声音低沉,面现愁容。

巴什泰记下山名,收拾好背篓,两人就又沿着山路向南山坡下走去。努尔哈赤走在山路上,心中依然默念着切捻爱林的名字。他边走边想:如若我真的见到梨花,谈起误杀其子事,她问我儿子的尸骨埋在何处,我该怎么回答呢?是呀,努尔哈赤确实无言以对。因为萨尔浒一战军情急迫,当时把切捻爱林问斩之后,无人收尸,接着两军混战,尸体遍野,切捻爱林的尸体也无从辨认。一年多来,他甚为此事懊悔。眼下如若真的碰见梨花,怎么去安慰她呢?想到此处,他悔恨已极,禁不住泪如泉涌。

巴什泰见努尔哈赤痛哭流涕的样子,慌忙问道:“汗王,您有什么心事?”努尔哈赤依然不语。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山沟,见沟内草木茂盛,青松蔽日,泉水叮咚。努尔哈赤走到泉边,双手捧水,喝了几口,忽然想起古人讲“衣冠墓”,他灵机一动,马上把巴什泰叫到身边,道:“巴什泰,我平常见你会画人,你可会用泥捏人?”巴什泰道:“会,可是捏不太好。”

努尔哈赤一把抓住他,欣喜若狂地道:“那你就给我捏个人吧!”

“什么样的人?”

“壮年小伙子,”努尔哈赤道,“虎背熊腰,浓眉大眼,旗袍凉帽。有点儿像我们爱新觉罗氏家族的人。”

巴什泰心灵手巧,不一会儿用泉水和黄泥,在地上堆堆、捏捏,塑造出一个满族小伙子。努尔哈赤左看右看,前瞅后瞧,满意地道:“像!像!”

“像谁?”巴什泰笑道。

“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努尔哈赤边说边在向阳的山坡处,用采药镰刀挖了一个土坑,然后把塑像规规矩矩地安放在坑内,埋上土,挥泪道:“切捻爱林,你就在这山泉边安息吧。”。

埋葬完毕,努尔哈赤又对巴什泰道:“记下这条山沟的名字。”“叫什么?”

努尔哈赤迟疑了一下,道:“埋头沟。”

黄昏时分,努尔哈赤同巴什泰绕道来到城西北的舍利佛塔下。

此塔名为无垢净光舍利佛塔,是辽代所建。塔高十五丈,由八面塔身构成,一层为砖座,一层为佛座,共十三层塔檐。八面塔身均有佛龛,雕有坐佛,并装饰着宝盖、飞天、铜镜。宏伟壮丽的建筑,成为佛教信仰者的朝拜重地。每逢七月十五日,这里都举行盂兰盆会,信徒此日均备好百味饮食,设斋上供,意在脱罪祈福。

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五,参加盂兰盆会的信男信女多已回城。只剩些坐轿骑马的达官贵人,趁人少马稀之际,专来祈拜。努尔哈赤不信佛教,他只是好奇地站在塔东一片小树林里,从远处窥视,想看看有些什么明官贵人到此。看着,看着,忽然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在两个丫鬟簇拥下,走出寺房。努尔哈赤借着夕阳,见那妇人十分面熟,暗想:她不就是自己多年思念着的梨花吗?说着,他身不由己地信步走出树林,直奔那妇人走去。

此刻,那妇人已走近篷车,踏上车箱板,掀帘进篷,忽听背后一个男子小声喊道:“梨……”

这妇人,正是梨花。今天她专门为儿子来祈祷。她虽然只听到一个梨字,但她敏感地觉察到,是在唤自己。她坐在车里,思前想后:是谁在叫我的名字呢?

努尔哈赤奔跑着,刚走近车篷,忽然被几个身着便装的明军拉住。他呆呆地站立着,望着飞奔驰去的篷车,怅然若失。他伫立片刻,想回头去找解手的巴什泰,陡然一个骑马的小个子高喊:“那不是满洲的汗王吗!”

话音刚落,十几个彪形大汉蜂拥而至。努尔哈赤正想躲避,两只胳膊早被几个大汉反剪过去,捆绑起来,当晚,就被押到总兵府。

努尔哈赤被投进大牢,逮捕他的贺小六马上向贺世贤报功。这贺小六是贺世贤本家兄弟,前几年一直跟着马林当贴身侍卫。满洲军攻打开原时,他正护卫着马林出逃,在大街上忽见努尔哈赤率领一伙精兵赶到,眼见大难临头,他就随着迎箭而倒的人群,钻进死尸堆里。等马林被斩,大军已过,就偷偷地爬起来,半夜溜回沈阳。因此,他对努尔哈赤的相貌刻骨铭心。

贺世贤听贺小六报告活捉努尔哈赤,讥笑道:“小六子你要想当官,我替你向上美言几句,可别净开这么大玩笑。”

贺小六起誓道:“要不是满洲汗王,我就天打五雷轰!”

“嘿嘿,哪有那么便宜?”贺世贤自然不信,笑道,“千军万马都伤不着他一根毫毛,你赤手空拳,怎能活捉他?”

不管贺小六怎么说,贺世贤就是不相信,于是二十三岁的小六子急得哭起来。

住在后院的梨花听到男人的哭声,马上提着灯笼来到前院,推门步入内室。贺小六眼见总兵夫人进屋,马上抽泣着,向夫人诉说实情。梨花起初一愣,随之镇静下来,坐在檀香木椅上,慢条斯理地问道:“那汗王什么长相?”

“高高的个子,浓眉凤眼,声若洪钟!”贺小六出口如同竹筒子倒豆,一口气说完。

“浓眉凤眼,声若洪钟。”总兵夫人半眯着双眼,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对,对。”这时她想起傍晚在舍利塔下,那喊出一个“梨”字的呼唤声音。于是她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贺世贤身边,道:“夫君,那汗王是真是假叫我一看便知。”

“你认识他?”贺世贤疑惑地问。

“看看再说吧。”梨花连忙叫过一个侍女,叫她提着灯笼,疾步走出总兵府。

沈阳城的牢狱紧靠总兵府,两院一东一西,只有一墙之隔。

梨花在侍女引导下,出大门往西,走进牢门,说明来意,狱卒就手提一只水罐,带她到后院一间牢房。狱卒打开牢门,提着灯笼进去,假装送水,他手提灯笼在努尔哈赤脸前摇来摇去。

努尔哈赤坐在木床上,捧起水罐喝了几口,就跟狱卒攀谈起来。

梨花站在窗下,透过窗户纸缝,把屋里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她看着,叹息着:他老了!灰白的头发盘在头上,额头上已是道道皱纹,脸上的皮肉已失去润度,变成昏暗的绛紫色。看着,看着,她眼前又浮现出在抚顺马市初次相见时努尔哈赤英俊的形象,想起在老秃顶子岭上的日子,忆起在北京悯忠寺的一瞥。几十年来朝朝暮暮,哪有一刻忘记过他呀!想到这里,她有心破门而入,同努尔哈赤彻夜长谈,然而当她离开窗口,又犹豫起来。她想,如若相认,岂不给努尔哈赤带来麻烦?再说半夜三更在狱中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相会,也会给贺总兵招来是非。怎么办?咬咬牙,眼泪往心里流,救出努尔哈赤,就是一件幸事。想到此处,她抹了一下眼角,转身走出牢房的长廊,在狱门口找到侍女,一口气跑回总兵府。

此时,贺世贤正坐在堂屋西间吸烟,等待夫人查监的消息。烟雾伴着蚊香,满屋青烟萦绕,贺世贤望着袅袅烟雾,幻想着未来:一千名刀斧手押解着努尔哈赤,进入京城,步入宫殿;宣武门外努尔哈赤被斩首示众,人人夸赞贺世贤有功;皇上亲赐蟒袍玉带,黄金白银……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贺世贤见梨花进来,慌忙站起,问道:“夫人,囚禁之人可是那汗王?”

“一点也不假。”

“你不是开玩笑?”

“人命大事,谁敢开玩笑?”梨花脸绷得紧紧的,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押送京城,邀功领赏!”贺世贤高兴得山羊胡子抖着说。

“他与你何冤何仇?”梨花坐在炕沿,毫无笑意地问道。

贺世贤不解其意,反问道:“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君子向来不杀无辜!”梨花站起来,两眼盯住贺世贤,道,“既然汗王与你无冤无仇,你为啥要伤害他?夫君,你还记得秦王李世民遇险,众生救驾的故事吗?”

贺世贤一时被问得晕头转向,他眨着两眼,坐在太师椅上,又吸起烟来。他吸一袋烟,把烟袋往条几上一扔,站起来问夫人道:“你是叫我把他放了?不,不,不能。镇疆守界是兵将之责,我要把夷人放走,岂不是叛国欺君?”

“你的忠心倒是可嘉。”梨花道,“可惜,替纣王、秦二世那样的昏君卖命,那可是愚忠!”

贺世贤刚想辩解,梨花马上抢先发话:“李成梁、杨镐、李如柏、刘 可谓尽忠尽义,可是他们哪一个有好下场!罢官的罢官,下狱的下狱,逼死的逼死,阵亡的阵亡。难道夫君,想步他们的后尘?”

“你这是替汗王说话!”贺世贤六神无主,抖动着肥胖的身子,白净的方脸上肌肉抽动着,不服软地说,“那汗王又与你何亲何故?”

“是我的救命恩人!”

接着梨花把自己从小卖艺,在抚顺被小罕子搭救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然后“扑通”跪在丈夫面前,恳求道:“夫君,请看在我的面子上,救汗王一命吧。”

贺世贤不加理睬,梨花步步紧逼道:“夫君如若不肯给我这个面子,那我就撞死在你脚下。”说着,梨花甩头朝椅脚上撞去。

贺世贤见梨花如此恳切,慌忙将夫人扶起,为难地道:“我可以答应夫人的请求。可汗王被俘之事,已有人知晓,此事若传出去,岂不招来灭族之祸?”

“谁能认出汗王?”梨花问道。

“贺小六。”

“他有什么凭证?”

“汗王攻打开原时,他亲眼所见。”

“嗯!”梨花笑道,“贺小六临阵脱逃,已够死罪,靠这样的人作证,岂不向外人表明你是窝藏逃兵的罪臣?夫君,你不要再干那种引火烧身的傻事啦!”

贺世贤被说服了。在梨花的策划下,以夜审为名,把努尔哈赤请到总兵府,以礼相待。

第二天下午,贺世贤正陪着努尔哈赤宴饮,忽然门官来报:“一个沈阳城老相识前来求见。”

贺世贤陪努尔哈赤在正房西间宴饮,为避人耳目,特意到东间接客。门官把客人带来,贺世贤见是个眉目端正的中年汉子,连忙问道:“请问客人尊姓大名?”

“沈阳人氏范文寀!”

贺世贤听到这熟悉的名字,连忙站起,把范文寀让到座位上,致歉道:“先生本是大宋范仲淹之后,卑职有失远迎。”

范文寀客气了一番,正欲打听努尔哈赤的下落,忽然努尔哈赤推门进屋。范文寀一惊,立刻迎上去施礼问安。贺世贤见两人一见如故,笑道:“原来二位一条是苏子河,一条是小沈水,异道同归,共入大海哟!”

三人互相寒暄一番,就一起入席再饮。这样,范文寀陪努尔哈赤在总兵府一连住了七八天。

一天,京内忽然传来万历皇帝驾崩的消息,沈阳城一片惊慌。恰逢这年辽东碰到百年不遇的大旱,眼看已到秋收季节,辽河两岸的庄稼都是遍地枯黄。高粱无粒,稗谷无穗,而满地乱爬的黑盗虫,把地里仅剩下的野菜,也咬得叶梗皆无。饥荒袭击着辽沈村民,他们一听说皇上已死,一个个生怕兵荒马乱,便四处逃荒,寻求生路。沈阳城内到处挤满求生的难民。

贺世贤眼见这种悲凉景象,十分懊丧。一天傍晚他邀努尔哈赤、范文寀再次酌饮,就大发起牢骚来。他坐在八仙桌右侧,喝得红头涨脑,连损带骂道:“万历整年花天酒地,荒淫无度,一死完事。可剩下我们这些带兵的,一无粮,二缺饷,怎么混下去?皇上,皇上,就是黄了上西天!”他拎起银酒壶为努尔哈赤斟了满满一杯酒,又说:“汗王,您也是一方之王,我很佩服您!您能带兵,能打仗,还亲自探察,不怕坐牢房。来,来!”他举起酒杯,邀努尔哈赤干杯,边喝边道:“我真佩服您这马上皇帝!”说着推开椅子,向努尔哈赤跪下。

努尔哈赤慌忙将贺世贤扶起,道:“小人只是个族人头领,哪能跟真龙天子相比!”

“不,不!”贺世贤有些醉意,手发颤,舌头根发硬地道,“什么龙不龙,那都是骗人的玩意。我只信奉一条,能替百姓着想的人,才配当皇上。汗王,您就到北京当个皇上吧。”

范文寀马上接着话茬儿道:“汗王可是北方夷人哟!”

“什么夷人不夷人,还不都是羲皇、女娲的子孙!”贺世贤又为努尔哈赤斟了一盅酒,自己先喝干,把酒盅一推,道,“当今谁有本事治理天下,谁就该登基坐殿!”

贺世贤话刚落音,贺小六陪着龙敦偷偷地推门进了屋,嬉皮笑脸地道:“哟!总兵大人,您长几个脑袋!”贺世贤抬头一看,马上目瞪口呆。因为皇上治丧期间,是不许设宴取乐的。此事若叫皇室知道,定要杀头。

贺世贤虽有几分醉意,但头脑仍很清楚。他想:捕获努尔哈赤之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底细。今后若万一被小六子传出去,必招大祸。今日何不先下手,以除后患?贺世贤历来手脚利落,他想到此处,一面从身上摸护身匕首,一面唤道:“小六子,你身后是谁?”

贺小六刚一转身,一刀飞去,正中贺小六后心,便一命呜呼。跟随贺小六前来拜会总兵的龙敦,见贺小六身亡,转身就跑,他刚跑出门槛,早被范文寀飞镖打中后心,于是转眼间,也命归西天。

努尔哈赤见倒下去的,一个是捕获自己的那个汉子,另一个是自己追杀的叛逆内奸,就连忙站起,朝贺世贤拱手致谢,道:“日后我若得天下,一定请将军为帅!”

贺世贤拱手笑道:“鄙人只要不再受大明朝的窝囊气就是了。”

贺世贤叫近侍把贺小六、龙敦的尸体抬走,又畅饮了一个时辰,便各自歇息。又过了一日,贺世贤便差人把努尔哈赤、范文寀两人送至城外。临走的那天,梨花站在城楼,遥望着努尔哈赤的身影,暗自流下了眼泪。这些天,她既高兴,又觉得委屈。高兴的是,努尔哈赤安然无恙而归;委屈的是,因礼教家法,不得面见努尔哈赤,像当年那样促膝谈心。而努尔哈赤走出城门,也恋恋不舍,他一步一回头,心里想着梨花。他在总兵府虽住了数日,但高墙相隔,难得与梨花相见,虽有心与梨花见面,但又不便与总兵提起此事。所以,近在咫尺,遥距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