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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
1.9.2

一弯新月挂在蓝色的夜空上,满天星斗眨着眼睛。

李成梁为庆贺连日大捷,喝得酩酊大醉。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军帐里的花毯子上,睡得像头肥猪,不停地打着鼾声。

努尔哈赤为他擦好了剑,装进剑鞘,就坐在帐里红纱灯下,背靠着帐柱,守护着总兵大人。

夜,静得出奇。整个军营,除了守夜巡逻的梆子声,就是蛙声和蛐蛐的低鸣声。努尔哈赤连打了几个哈欠,从腰间解下烟荷包,刚想抽袋烟,突然一失手荷包掉在地上,一个绿色的东西从荷包里滚出来,在地上打着转儿。他慌忙拣起,见是翠玉戒指,马上戴在小手指上,抬起手,用嘴吻了吻那戒指。

这是九年前,梨花在广宁城葡萄园里送给他的礼物。此刻,他见物生情,想起梨花,忆起抚顺马市相遇;广宁城葡萄园里的幽会;夜半骑马出逃;老秃顶子岭上的知心话;清河城元宵逛花灯……想起往事,酸甜苦辣顿时涌上心头。他叹息了一声:“她死得好惨!”

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陡然站起来,走到挂着宝剑的帐柱前,抽出长剑,悄悄地走向熟睡的李成梁。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

“佟大郎!”帐外来人喊道。

努尔哈赤赶忙把剑收起来,放回鞘内,走到帐门口。

“副总兵有请!”

努尔哈赤轻轻地应了一声,便低着头,离开了李总兵的大帐。

翌日,日升东南,李成梁正坐在大帐里对将士论功行赏,忽然一个探卒跑进帐内来报:“总兵大人,苏克苏浒河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前来祝贺!”

“请!”李成梁欠欠屁股,打了个手势,得意地抿了抿唇髭,又重新端坐。

不一会儿,一队抬猪牵羊的人马,在尼堪外兰率领下,吹吹打打,来到军帐前。

李成梁坐在太师椅上,隔着白纱帐帘,见尼堪外兰笑吟吟地进帐,待他施礼之后,便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道:“城主请坐!城主请坐!”

尼堪外兰依照汉人的礼节,坐在右侧的宾客席上,兴致勃勃地观看军帐中的奖赏仪式。

尼堪外兰施礼入座,忽然瞥见书案上对联的艳诗亵词,便两眼眯成一条线,奸笑道:“总兵大人,听说古勒城主有个盖世无双的漂亮小女子,小人本打算当个红娘,收到大人门下,可是城主阿太这混账东西,矢口不从,反诬大人是……”

“是什么?”李成梁瞪着眼珠子,追问道。

“小人不敢直言!”尼堪外兰故意装作十分敬重的样子,挑拨道。

“说!与你无关。”李成梁掸着袖子上的纸屑说。

尼堪外兰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道:“他说李大人是关外有名的老色鬼、刮财虎,谁家有好闺女,也不会往广宁火坑里送。”

“大胆!”李成梁恼羞成怒,气得抓起白玉镇纸往青砖地上一摔,伴着玉石的粉碎声,吼道,“小小城主,竟敢污辱当朝总兵!”

“还有更恶毒的话!”尼堪外兰火上加油地说,“他还说,一旦他,或者爱新觉罗一家掌了兵权,就先杀专会搜刮民财的李总兵!”

“住口!”李成梁听了,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仿佛眼前的尼堪外兰,就是古勒城主阿太,大声呵斥道。

尼堪外兰吓得身子一哆嗦,端起的茶滴滴答答洒了一地。他舔了舔嘴唇,见时机成熟,就站起来,凑到李成梁身边,说:“万历年初,您领兵火攻了王杲的山寨,杀死了他的父亲,使全寨人畜几尽。我想,阿太对此灭门之举,杀父之仇,不会忘记的。所以,以小人之见,先下手为强,除去这条祸根。”

李成梁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下令次日发兵围攻古勒城。古勒城离广宁四五百里路,李成梁带着三千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兵了。一路上晓行夜宿,穿过辽河,绕过沈阳,逆浑河而上。他们越过辽东边墙,在萨尔浒略作停歇,就直奔古勒城。

古勒城主阿太的妻子,是觉昌安的孙女。觉昌安听说李成梁率领大军,要围攻古勒城,心里十分焦急。一日他带着儿子塔克世,率领一队轻骑前往古勒城助战。

觉昌安父子被阿太迎进城里,刚刚关上城门,李成梁的三千人马就开到城下。明军略作歇息,就列阵攻城。一时战鼓齐鸣,杀声震天。一个个披甲的明军,手执盾牌,握着大刀,架起云梯,蜂拥而上。

古勒城据山依险,防守很严。全城老幼在阿太的指挥下,万箭齐发,矢如飞蝗,很快打退了明军的初次进攻。

守城、攻城持续了一天,双方互有伤亡。黄昏时分,觉昌安登上城楼朝四外一看,只见明军营帐点点,遍地炊烟。他心里十分焦急。他走下城楼,见了阿太,连忙说:“外面明军攻城很紧,我看晚上我带孙女先走一步,免得发生意外。”

阿太笑笑说:“我的城墙坚如磐石,料明军难以攻破,眷属用不着出城。”

觉昌安急得在屋里乱转,最后恳求道:“好孩子,万一城被攻破,后悔就来不及了。”可是,任凭觉昌安说破嘴皮子,阿太就是不同意。

阿太骁勇善战,他多次亲自出兵,绕城冲杀,明兵伤亡很重。李成梁眼见数日攻城无效,心里十分恼火。一天晚上,他坐在军帐里,差人找到尼堪外兰,当场训斥道:“我军围城数日,死尸成山,损兵折将,都是你拨弄所致。如两天之内再拿不下古勒城,就拿你问罪!”

尼堪外兰连忙跪下,哀求道:“小人愿假装进城招抚,此计不成,我甘愿拿人头见您。”接着,他站起来,跟李成梁耳语一番,就退出军帐。

第二天清晨,尼堪外兰单枪匹马来到古勒城南门外,他坐在马上向城上大声喊道:“我要见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大人。”巡城人员马上回来禀报,觉昌安随即登上城楼,向下俯视,见是尼堪外兰,心里顿时生疑,便暗自合计:“他怎么知道我到古勒城的?此刻,大兵压境,他来干什么?”

正在觉昌安犹豫之际,尼堪外兰又高声唤道:“小人求见都指挥使大人,替明军议和。”

觉昌安听是来议和,见他身后无兵无卒,为了全城老少的安全,就不计旧仇,命兵卒开了城门,把尼堪外兰迎进大堂。

众人坐定,尼堪外兰依然起身多次抱膝请安。觉昌安见尼堪外兰如此虔诚,就单刀直入地问:“汝从何来?”

尼堪外兰连忙答道:“刚从明军军帐里出来。总兵大人说,他不知都指挥使与古勒城主有亲戚关系,所以发兵冒犯。今闻您远道施救,方知你们两家有翁婿之亲。今小人在总兵面前替您说情,李总兵才答应议和退兵。”

“此话当真?”觉昌安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小人不敢说谎!”尼堪外兰又站起施礼道,“不过,我想大人若能令阿太城主,向大明朝每年按时进贡,李总兵一高兴,定会向皇上替您邀功封爵,以统领整个建州。”

觉昌安听了尼堪外兰的甜言蜜语虽然半信半疑,但总觉得舒舒服服,就连忙追问道:“你说的话,是何人之意?”

“如若总兵大人不点头,小人怎敢胡说八道?”尼堪外兰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又添油加醋地说,“小人曾在总兵大人那里,见到皇上新赐的‘龙虎将军’印,还有什么建州卫都督敕书。如若不信,请大人明天就去李总兵府上过目。”

觉昌安信以为真,当日就设宴款待尼堪外兰。

次日,城下明军各路军马,果然一齐退下。阿太见敌军尽退,心里十分高兴,连忙备办盛宴,烹羊宰猪,一则拜谢觉昌安父子救援之恩,二则想趁机使赫图阿拉与图伦两城言归于好。开席之后,众人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

城内百姓见尼堪外兰神通广大,使两军休兵,都十分感激,一个个前来敬酒。其间,尼堪外兰认识了一位过去在马市上相识的更夫。待酒席散后,他借着“净手”的机会,在阿太的院子里对更夫说:“小兄弟,李总兵有言在先,他说谁能杀掉阿太,就叫谁当古勒城主。”

更夫听罢,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那有什么不敢的!”尼堪外兰引诱着说,“你当一辈子更夫,受半辈子苦,娶不上一个媳妇。如果你当了城主,大老婆、小老婆的,还不是成车地拉。”说着尼堪外兰诡秘地瞅了瞅更夫腰间的一串串钥匙,说:“其实,也不是叫你去砍阿太的头。只要你在半夜里打开城门,就算你立了功。至于当城主的事,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如不按老兄的意思行事,明日你在城外的老母,可就要命归西天喽!”

更夫一听要加害自己的老母,连忙跪下求救道:“只要您不杀老母,叫我干啥,我干啥。”

尼堪外兰弯腰搀起更夫,拍了拍他的头顶,笑道:“这才是聪明人呀!”

夜半,疲惫的城民家家户户大门关得紧紧的,居家老小都想睡个安稳觉。街巷里静悄悄,只有更夫敲梆的巡夜声。当更夫走近城南大门时,尼堪外兰已在城内僻静的小树林里等他。

更夫没见过两军对杀的场面,他看见尼堪外兰像看见幽灵,只觉得两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尼堪外兰见更夫踯躅不前,以为他要变卦,于是跳出树林,走近更夫,从腰间拔出腰刀,对着他前胸一连刺了三刀,然后夺下更夫的钥匙,把更夫的尸体拖进树林,就直奔南城门。

两个站在城楼守卫的兵卒,由于连日没合眼,此刻都背靠城垛昏昏入睡。尼堪外兰进了城门洞,打开了三斤重的铁锁,拉开一丈长的门闩,撤下两根碗口粗的顶门杠,拉开城门吹了一声预谋好的口哨。接着,埋伏在城外的明军,像潮水似的涌进城门。

刹那间,杀声震天,哭叫声盈耳,冲天的大火,在山城四周燃起。鼾睡中的城民,从梦中惊醒。有的人迷迷糊糊地下了炕,还未来得及穿衣,就被冲进屋里的明军砍去了头,断去了臂。

觉昌安躺在阿太正房西间的南炕上,耳听城内杀声震天,慌忙叫着北炕上的塔克世:“老四,尼堪外兰哪去了?”

塔克世坐起来,披上棉袍子,打着哈欠,说:“昨晚叫人请去喝酒去了!”

“不好!”觉昌安赶忙推开窗子,只见城内火光冲天,哭叫声、厮杀声,从远处传来。他自觉大事不好,赶忙穿衣下地,拉着塔克世走出房门。

觉昌安父子刚跑出后院前门口,忽见一群披甲的明军破门而入。领头的一个明军见后院门口有两个人影,以为城主阿太要溜,就大声喊道:“阿太在那儿!快追!”

手执刀斧的明军号叫着,冲向觉昌安父子。

觉昌安顺手操起顶门杠,挥舞抵抗,对塔克世叫道:“你快去看看你那侄女!”

塔克世翻墙而走。觉昌安抡起顶门杠一连打倒三四个明军,冷不防背后挨了一刀,一个趔趄倒在地下,躺在血泊中……

越墙而走的塔克世刚到东院,院墙四周已燃起大火。他跑到侄女的屋门口,一脚踹开门,抱起侄女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两个孩子,带着惊慌失措的侄女跑到门楼下,突然被大火烧断塌下的房梁砸倒。转眼间,塔克世和两个孩子压在房梁下,不一会儿,一大两小,就被熊熊大火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