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梨花耳听总兵府邀她父女进府唱戏,心中暗喜。多少天来,不就是盼着能有此良机吗?梨花自从在抚顺城马市,被努尔哈赤见义勇为救了之后,她就一直想找到努尔哈赤道谢。当时,他们父女见努尔哈赤无辜被抓,心中十分焦急,连夜逢人便问,匆匆赶到抚顺城里,四处打听努尔哈赤的下落。等王老汉打听到努尔哈赤的消息时,努尔哈赤已被李成梁的人马驮回广宁。于是,他们又日夜兼程,顺着浑河向西走,经沈阳直奔广宁。所以,梨花一听进总兵府,能有机会见到曾经搭救过自己的小恩人,就赶忙收摊,装起锣鼓琴弦,准备赶往李府。
李总兵府坐落在城内十字街东头路北。梨花随着李府的一个小厮,绕过十字街口,不一会儿来到坐北朝南、门楼高耸、一进二出的总兵府大院。她抬头看去,只见清一色的砖瓦门楼、黑漆大门,显得十分威严。她刚踏近半尺高的门槛,黑漆大门就“吱扭”一声开了。小厮把她让进门里。绕过影壁墙,她举目仰望,顿觉天地开阔。她从前院走到后院,越过东院墙的月亮门,不一会儿,登上假山,步入小亭。
梨花把义父肩上的褡裢接下,放在亭子右侧的长凳上,拭了拭汗,站在这全城的最高处,环顾四野,顿觉心胸开阔。她俯视城南一家挨一家的店铺商号,遥望城北高耸的双塔寺,远眺西山的北镇古庙,便情不自禁地吟咏起先辈范仲淹的名句:“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
晚饭过后,李家的姑娘媳妇们,在院子里摆上高桌,供上瓜果,就赶忙来到假山花园,听梨花唱《天河配》。
琴弦铮铮,曲音回环。努尔哈赤傍晚陪李成梁在校场练了一阵女真弓法。吃过晚饭后,耳听后花园热闹非凡,就口唱小曲溜进去,站在回廊一处,听艺人唱戏。他远远朝戏台看去,觉得唱戏艺人似曾相识;再侧耳细听,吐字唱腔,格外耳熟。听声,见人,他暗问自己:她莫不就是抚顺马市上那个卖唱的?
戏场里纱灯高悬,明如白昼。正当努尔哈赤抓耳挠腮沉思默想之际,早被站在台上的梨花发现。她边唱,边借机向努尔哈赤瞟了两眼,可惜他一次也没发觉。
晚上散了戏,按照旧习,李家都要吃顿夜宵。可是,今晚韩总管叫丫鬟端着一碗荷包面,送给李成梁,李成梁没动碗筷,只是一边抽烟,一边对韩老七夸梨花长得俊,唱得好,并告诉韩老七打听清楚梨花的门第籍贯。韩总管一向是李成梁的心腹,已跟随他多年,他对主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李成梁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凭着善于察言观色的本事,猜透其中的奥秘。李成梁今晚在戏场超常规的举动,眼下关切周详的问语,他立刻明白:李成梁要讨梨花做小妾。
韩总管对主子的眼神,心领神会。于是,当晚把梨花父女安排在李府住下,以礼相待。梨花父女流落江湖几年,从没有哪家官府如此厚待,视为上宾,他们一时未免受宠若惊,惴惴不安。王老汉生怕福尽祸来,几次同义女商量,应早早离开李府,向府内提了几次,可李成梁都摇头不允,婉言劝留。
其实,李成梁也有难言之隐。他喜欢梨花,爱她的娇媚,爱她的绝艺,有心想留梨花为侍妾,天天在跟前侍奉自己。但转念一想,一则,梨花出身贫寒,门不当户不对,若成门亲事,恐怕叫人耻笑。二则,自己已白霜染鬓,与梨花相配,犹如爷爷与孙女,又怕妻室儿女不依。想来想去,纳梨花为妾,实难张口。
韩总管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于是就替主子暗生一计:以总兵大人好艺学唱为名,先收留梨花父女住下,然后再从长计议。这样,李成梁就可以天天与梨花在一起,跟她学学戏,唱唱曲,甚至学起弹三弦。朝夕相处,同室同坐,李成梁免不了对梨花动手动脚。
可是,梨花心灵眼快,从不上当。她知道,落到这样有权有势人家手里,很难逃出罗网。再说,来到李府虽多日,还未曾见到自己的小恩人,怎好施计脱身。于是她对李成梁的邪念,都泰然处之。只盼找个机会见到努尔哈赤,再作商议。
李成梁家的住室分前后两层院。走进大门后,圆圆的月亮门,把院子隔成前院、后院。前院东西厢房住的是衙役、仆人、护兵;后院住着李氏家族的妻儿老小。努尔哈赤住在前院,梨花被安排在后院左侧的一间耳房里。平时李家家法森严,没有主人之命,谁也不许越出院门一步。高高的院墙,把人隔得各自一方。
八月初一那天,李成梁带兵去沈阳处理军务,清早全府出动,欢送总兵官到东城门外。回府的路上,梨花借进店买行头的机会,离开李家妻室婢女,慢慢地跟在男差壮夫之后。她眼望着努尔哈赤的背影,既高兴,又焦急。高兴的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了小恩人;焦急的是,两人都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应该趁机会叙谈叙谈。可是努尔哈赤只知道傻走,连头也不回。这样下去,如果人都跨进李府大门,岂不失去良机?
梨花边走边琢磨计策。当男差快要走进李府院门洞时,突然一条大黄狗从葡萄园里蹿出来,梨花见狗,急忙想出一计,猫腰捡起一个小石头子儿,朝黄狗打去,正巧石头子打在狗耳朵上,疼得它嗷嗷直叫。男差们听到狗的嚎叫,都回头查看。有狩猎经验的努尔哈赤不仅听狗叫,看狗跑,还四处搜寻狗跑的起因。他根据黄狗来去方向,从一棵大榆树后边,发现了隐藏在树后露出半张粉脸儿的梨花。
梨花朝努尔哈赤摆了摆手,于是努尔哈赤装系鞋带儿,落在众人之后。等大伙相继入院,他便悄悄地奔大榆树走来。
梨花机灵多智,她为掩人耳目,就轻轻地溜进葡萄园,找到一株枝繁叶茂的葡萄架,停下脚步。她怦怦乱跳的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努尔哈赤赶到了她跟前。梨花平时唱戏,人山人海都不怕,可此刻,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前竟发起窘来,她红着脸,从袖筒里抽出一幅画卷儿,“哧拉”一声展开,然后鞠了一躬说:“多谢阿哥搭救之恩!”
努尔哈赤望着梨花的粉脸蛋儿,一时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摇头,憨笑着。
“小阿哥如此仗义,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努尔哈赤警觉地四处看了看,然后说,“我叫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噢,听哥哥的名字,一定是女真人喽!”
“是的,是的。”
“女真人是人,汉人也是人,怕他们干什么?”梨花把胸脯一挺,秀美的眉毛一挑,又说,“人活在世上,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做人!”
“哥哥也是如此想法。”
“那你为啥不离开这害人坑,”梨花指了指李府,跺着脚道,“受那帮老爷差使?”
努尔哈赤怕梨花误解,就略把自己的家世,包括继母如何虐待、父亲如何粗暴、尼堪外兰如何欺负他家,都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梨花听了既同情他的遭遇,又痛恨当今世道,她愤世嫉俗地骂道:“当今大明朝奸臣当道,腐败无能,民不聊生。想不到,世居深山的女真各族,也有恶狗败类!”
努尔哈赤被梨花凛然的正气感染了,他立刻想起这几天听汉人兄弟讲的花木兰、穆桂英以及《水浒》《三国》里的女中豪杰,眼前的梨花,不正是和那些可敬的巾帼英豪一样吗?想到这里,他便仔仔细细地盘问起梨花的身世及个人遭遇。努尔哈赤听了既感叹,又遗憾地说:“相见恨晚!我也想不到你有那么多不幸,你真是个刚强的女子!”
“当!当!当!”城北双塔寺的钟声响了。每当这钟声响起,李府里接来送往、迎亲待客就开始了。于是家仆、听差、衙役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活计。梨花、努尔哈赤听到了钟声,再不敢多留。梨花从左手指上摘下一枚翠玉戒指,放到努尔哈赤的手里,海誓山盟:“阿哥,等我们逃出虎口,小妹愿……”
努尔哈赤接过戒指,还想听梨花喃喃细语,可惜,收拾葡萄园的园丁,手拎着长把剪刀走进篱笆门,他们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分手,各自悄悄地溜回总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