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祥 他庄可为历史存照,谐可作风月宝鉴
Han Hsiang Li
1978年中国内地刚刚开始改革开放,那时候的香港在内地人眼中就是一个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还很少有香港人能来内地,哪怕是旅游。有一个香港大导演来到内地,遍游祖国的大好河山,黄河上下、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1
他每到一地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尤其在北京和上海,许多内地电影界的同行,老前辈、旧相识和新朋友都纷纷跟他见面,比如北影厂当时的厂长汪洋,以及谢添、谢铁骊、成荫、水华、凌子风、黄宗江;上影厂当时的厂长徐桑楚、副厂长齐闻韶,还有白杨、沈浮、赵丹、韩非、舒适、刘琼等等;其他的艺术名家,比如画家程十发、刘旦宅,诗人白桦,作家李准也跟他见面神聊。在与各界的朋友交谈时,大家有一个共同的话题,都盛赞这个导演的一部作品——《倾国倾城》。大家一致认为,在香港的片场搭出紫禁城的布景,拍出这样一流的清宫片,很了不起!这位导演听了十分诧异,为什么每到一处大家都在谈论《倾国倾城》?原来是不久前,北京、上海刚刚在内部放映过这部影片,影片给大家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这个大导演就是李翰祥。
提起1978年李翰祥来内地,其实背后有一个原因是他有冠心病。1975年发作过一次,险些要了他的命,为了根治,他准备去美国做手术,约了洛杉矶的一家医院,手术时间排在了1978年的年底。像这样大的手术,一刀下去真的很难说。李翰祥离乡背井30年,心中一直记挂着内地的名胜古迹和亲朋师友。此去美国,生死未卜,所以他打算在挨这一刀之前一定要了了自己回内地的心愿。内地方面得知李翰祥要回来,觉得是一个统战的好机会,当时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承志专门接见了李翰祥,希望他回内地拍电影。李翰祥那时候是邵氏公司的台柱,是中国香港、台湾,乃至东南亚地区电影界呼风唤雨的人物。这一年他与邵氏的合同只剩下了两部片子,廖承志的一番话使他这次内地之行突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他暗暗下决心准备不与邵氏续约。李翰祥对朋友说,如果这一次去美国做心脏手术能够成功,等于是身体上来了个除旧更新,那在艺术上也要来个除旧更新。意思就是他准备在内地开创一番新的事业。
李翰祥是个急性子,还在内地旅游的时候,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中央平反“天安门事件”的报道。他大谈对周恩来总理的崇拜,觉得周总理是位崇高伟大的领袖,他很想拍一部有关他的电影。11月底,他从上海飞东京转机去洛杉矶,在上海虹桥机场,他还在跟朋友畅谈周总理以及如何将天安门事件改写成剧本。大家是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来劲,登机之前李翰祥委托他的朋友把这个意思向有关方面转达。1979年1月,李翰祥从美国洛杉矶打来电话,告知朋友自己的手术已经做完,情况良好,正在休养。他说已经同美国的某制片商及某著名演员谈了拍片的设想,叮嘱朋友赶紧找上影厂接洽。还说第二天下午3点钟他会打电话到上影厂,听候回音。老李真是幼稚得可爱啊,拍有关周总理的电影属于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别说当时的政治环境,即便在今天,送报过审没有几个月怎么下得来,况且这么重大的题材不是上影厂说拍就能拍的,那得上报中央重大题材领导小组。不过当时上海的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情,第二天就给出了一个意向性的意见,他们表示很欢迎,赞成上影厂与李翰祥合作。当天晚上李翰祥兴奋地又给在上海的朋友打了个长途电话,反反复复表明自己是听从了廖承志的嘱咐,真心实意想回来拍一些好片子。他激动地说:“我爱故乡,我爱国家,我爱同胞,我爱电影艺术,我愿意为国产电影进军世界影坛尽绵薄之力。”其实这番话跟朋友说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呢,当然你不让他说,估计他是睡不着觉的。李翰祥的心脏还在康复的阶段,这么激情澎湃需要多少供血量啊,看来美国的手术做得是真成功。这个越洋长途电话足足打了45分钟,打掉了450元人民币。1979年上海一个职员的月收入也就45块钱,这一个电话打掉了十个职员一个月的收入。据说类似的越洋长途李翰祥后来又打过多次,可见他求成心切。
李翰祥从美国飞回了中国香港,报纸争相报道,媒体的焦点都在于李导在洛杉矶的手术,现在安然无恙。谁都不知道,对外声称静养的李翰祥其实正在进行一个秘密的活动。两个月后,北京传来了消息,说有关周总理和天安门事件的题材,国内已有制片厂列入了选题计划,建议李翰祥放弃这个设想,并邀请他拨冗北上,当面洽商,另选其他题材。我大胆猜测一下,说有制片厂已将周总理的选题列入计划可能是句托词,主要还是觉得把这么重大的题材交给一个香港导演有点不放心。李翰祥又奔赴北京,北京的领导在百忙之中亲自陪同他观看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茶馆》,看完后又安排李翰祥和著名演员于是之、蓝天野交谈,目的就是想让他把《茶馆》搬上银幕。李翰祥虽然出生在辽宁省,可算得上是半个北京人,想来老北京的风物定然常常出现在香港的梦中。在了解了北京方面的意思之后,他根据少年时代的记忆,在北京开始寻找那些旧式的街道,还真就让他在鼓楼与钟楼之间找到了这么个地方,可没过多久他自己放弃了。一是因为他跟各地的片商谈了这个项目之后,很多片商都不看好,认为《茶馆》地方色彩太浓,对白多,动作少,有较大的局限性,很难吸引中外观众的兴趣。二是因为李翰祥对自己的要求,你别看他一说就干,好像非常冲动,其实他对回内地拍片有非常高的要求,只许一炮打响,绝对不能失败,他一定要拍出一部既叫好又叫座的片子。

《垂帘听政》剧照

《火烧圆明园》剧照
不久之后,李翰祥提出他要拍溥仪的《我的前半生》,上影厂听说后立刻表示愿意积极合作,希望上面能把这次合拍任务交给上影厂,并立刻选派了厂里的一位编剧,开始着手投入改编电影剧本的准备工作。可是天不遂人愿,上级单位表示说,《我的前半生》中出现的某些人还在世,会使影片不易准确处理,所以建议暂时不考虑《我的前半生》,希望李翰祥能够再选题材。假如当年李翰祥真的拍了《我的前半生》,可能就没有贝尔特鲁奇的《末代皇帝》了。
该拍什么呢?李翰祥苦苦思索,终于他把目光对准了西太后慈禧,这便有了日后声名赫赫的《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这两部经典电影。直到今天,这两部影片都仍是中国清宫题材电影的翘楚之作,编、导、演、摄、录、美、化、服、道都堪称一流,更别说整个影片就是在故宫、颐和园和避暑山庄拍摄的。有过这样待遇的导演也就两个,另一个就是拍《末代皇帝》的贝尔特鲁奇。当年还是少年的我真是看得如痴如醉,这两部电影不知看了几遍,而关于这一段历史的最初认知,也是得自这两部电影。在李翰祥精致的镜头中,观众们犹如走进了历史,亲眼目睹了那些宫闱秘事。由今天看来,李翰祥结构故事的能力是超越那个时代的,他建构场面、调度场面的才华也卓尔不群,无论是几千人的大型群众场面,还是精微的特写处理,对质感的追求都巨细靡遗,称得上是中国20世纪80年代难得的佳作,真正做到了让帝王将相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2
要做到这些太不容易了,首先就要求创作者是个有趣的人。一个人有趣,说明他有智慧,比人高明却不令人望而生畏,更不会敬而远之。20世纪70年代,李翰祥已是叱咤影坛的大导演,当他从台湾回到香港,回归邵氏的时候,居然拍起了风月片。什么是风月片?你一定知道香港有三级片,但分级制度是20世纪

《巴黎最后的探戈》剧照
80年代中期之后才有的,所以70年代的风月片等于就是三级片。一个已然功成名就的大导演开始拍三级片,倘若他不够有趣,怎么可能?而且李翰祥拍三级片,那是拍出了三级片的新高度,如果没有对生活的参悟,没有大智慧,又怎么可能?今天他的《风月奇谭》《北地胭脂》《声色犬马》《金瓶双艳》,仍是邵氏风月片的代表作,全拜李翰祥结构色情故事的能力和调度色情场面的灵巧与精致。
贝尔特鲁奇的《巴黎最后的探戈》是一部著名的情色片,在20世纪70年代,它被许多国家列为禁片,包括在中国香港也禁映这部影片多年。当时很多香港导演都没有看过这部影片,即便看过,也只是把它当成消遣。而李翰祥千方百计搞来这部影片,反反复复地观摩,研究贝尔特鲁奇的调度技巧、马龙·白兰度的表演技巧,愣是从色情中看到了艺术。由此你该明白为什么李翰祥的视野总是远超同侪,拍个三级片都要苦心钻研,他绝不会盲从于人云亦云,而是眼光独到、目力深刻。李翰祥一生参与创作了上百部电影,最后倒在了片场。他既能为历史存照,又能作风月宝鉴,是华语影坛难得的一位善才。
3
李翰祥的一生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很多人。1979年他来北京筹备拍摄溥仪的《我的前半生》,抽空去找了故旧白纪元,因为他知道白纪元的父亲留下不少好东西。李翰祥是个导演,也是个古董玩家,估计在香港几十年,他一直惦记着白家的东西。他想要白纪元手上的东西,所以一进门就把白纪元喊成了老弟。白家好多东西“文化大革命”时被砸了,那时只剩下一个樟木箱的东西。白纪元有个“败家”的儿子叫白明,知道李翰祥有来头,拼命撺掇父亲把东西拿出来。据说当时李翰祥出价一万块外汇券,白明见父亲有些犹豫,生怕父亲不卖。李翰祥一回头,见窗台上有一只雍正年代的青花高足碗,里边种着花,他说:“把这小碗也卖给我吧。”白纪元非常喜欢那株花,一天到晚摆弄,有点舍不得。白明上前二话不说把花拔了,把碗给了李翰祥,还对父亲一通猛劝,要把所有东西都卖了。经过几天的考虑,白纪元终于把这些东西都卖给了李翰祥。白明拿到钱之后,买了冰箱、彩电、录音机三大件,他觉得真是太值了。
1983年的圣诞节,李翰祥从香港给白明寄来一张明信片和一本杂志,当时白明在民族学院上学,看到杂志里有一篇介绍老李收藏古玩的文章,题目叫《大导演李翰祥的小故宫》,还配了很多图片。白明一看,其中20多件藏品就是他们家的东西,下面的标价少则几十万,多则数百万港币,他一下就懵了,觉得好像有人在他背后捅了他一刀。白明说,那天夜里秋风瑟瑟,他站在民族学院学生宿舍楼后面的垃圾箱前,一页一页把这本杂志烧了。他说父亲到死都不知道这件事,只有他在心里默默悔恨自己的无知。从此白明就落下了瓷器情结,毕业之后只要手里有点钱,他就去买瓷器,希望能把像自己家里那样的好东西再买回来。可是他买回来的不是赝品,就是破烂。直到几年之后,他才真正明白,他们家的东西是再也买不回来了。
李翰祥当年用一万块钱夺了人家的宝贝,也算是一种不够厚道的行径,但他绝想不到自己能让一个青年从此走上了研究瓷器的道路。如今白明是北京睦明唐古瓷标本博物馆的馆长,也是京城数得上的收藏家。我讲这段往事就是为了告诉你什么叫作善才。善,就是有用。李翰祥不管拍正剧还是谐剧,都拍出了有用的电影;不管做好事还是歹事,也都成就了自己和别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李翰祥同志就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人。
李翰祥 Han Hsiang Li
1926年4月18日出生于奉天省(今辽宁省)。中国香港导演、编剧、制片人。
1962年,影片《杨贵妃》获第15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技术大奖,第1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优等剧情片奖。
1963年,影片《梁山伯与祝英台》获第2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同年,影片《武则天》获第2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优等剧情片奖。
1966年,影片《西施》获第4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
1969年,影片《扬子江风云》获第7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优等剧情片奖。
1971年,影片《缇萦》获第9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最佳编剧奖。
1975年,影片《倾国倾城》获第12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优等剧情片奖。
1977年,影片《乾隆下江南》获第14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优等剧情片奖。
1979年,影片《乾隆下扬州》获第16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改编剧本奖。
1996年12月17日,李翰祥因病去世,享年70岁。
1997年,李翰祥获第34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终身成就奖。
李翰祥一生参与创作上百部电影,是华语电影史上的杰出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