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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的戛纳国际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中，有一部片子叫《敬畏》，导演是法国的米歇尔·哈扎纳维希乌斯。他曾经拍过《艺术家》，该片不仅在欧洲，在美国也摘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非常重要的奥斯卡奖项。

这位导演喜欢拍电影幕后的故事，《艺术家》讲的是从默片进入有声片时代，发生在好莱坞的幕后故事。这部《敬畏》又一次把摄影机对准了幕后，他拍的是法国新浪潮的代表导演让-吕克·戈达尔的故事。影片在戛纳一经放映就引起了轰动，这个题材实在太讨巧了，因为戈达尔简直就是电影界的一块活化石，而且又向来不跟媒体合作，所以我们对他仰之弥高却知之甚少。

《敬畏》展现了1968年戈达尔的一段往事。我们知道1968年法国发生了著名的“五月风暴”，当时法国经济萧条，失业率增高，社会矛盾开始尖锐。3月份以学生为主体，尤其是大学生，要求改革教育制度，紧接着5月份法国工人举行了大罢工，要求实行每周40个小时的工作制。学生占领学校，工人占领工厂，水、陆、空交通停顿，商店关门，整个巴黎陷于瘫痪之中。不仅是巴黎，“五月风暴”还波及法国90多个省份，农民也要求提高农产品的收购价、降低税收，一直闹到10月，戴高乐政府才把局面稳下来。

法国的“五月风暴”其实有非常浓重的中国影子，1966年中国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它的影响力远播欧洲。1967年甚至可以被称为法国的“中国年”，那时候巴黎到处充斥着中国“文化大革命”的符号。当时作为世界时尚之都的巴黎最流行的就是毛式领的套装，年轻人几乎人手一套，搞得巴黎最时髦的16区的服装店应接不暇，制衣工人加班加点都跟不上需求。巴黎左岸的那些书店中，持续脱销的书籍就是“红宝书”。

就在1967年，戈达尔拍出了一部重要作品《中国姑娘》，虽然这部影片在西方评论界颇不受待见，但我觉得它依然散发着戈达尔闪光的才华和“左派”的激情。这部《中国姑娘》无疑对第二年的“五月风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无数青年学生看后热血沸腾。其实影片剧情并不复杂，像一部室内剧。它讲了银行家的女儿维络尼卡，在20世纪60年代的某一天，和朋友们秘密召开了一次马列主义共产党支部会议。开会的那间屋子里堆着好大一堆“红宝书”，墙上挂着中国那个时期的照片。来开会的人轮番出场，面对镜头现身说法。其中一个是演员，他大谈和中国学生在莫斯科大街上散发传单受阻的情况。一个女用说自己从农村来到城市谋生，做了用人可养不活自己，业余时间还得去做妓女，等于是在控诉资本主义制度。维络尼卡则在镜头面前号召大家把巴黎的大学、卢浮宫、法兰西剧院全部炸掉，因为这些东西都是腐朽的产物。她在镜头面前深深地懊悔自己出身于资产阶级的家庭，决心要跟家庭划清界限。这种语言方式是标准的“文化大革命”话语，对我们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影片结尾非常有意思，支部会议已经结束，他们撤离了开会的房间，房间的主人回来了，他直接从墙上取下了革命标语，就在此时传来了维络尼卡的画外音，她说：“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意思就是不要为民众的麻木不仁悲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很多人都不喜欢《中国姑娘》，觉得很枯燥，而且如果不了解“文化大革命”的背景确实也有点看不懂，连资深的“戈达尔迷”都不太谈论这部影片。作为戈达尔创作前后期的一个分水岭，自这部影片之后戈达尔就走向了所谓的左派电影，他一直宣称：不再为资产阶级拍电影，要为劳苦大众拍电影。《中国姑娘》显然是从戏剧家布莱希特的说教剧中得到了某些启发，戈达尔完全蔑视了传统故事片的叙事方法，虽然他在新浪潮时期也有很多革命性的叙事策略，但都不如这部影片如此彻底。戈达尔不想再为观众讲故事了，他要把观众从电影的娱乐中召唤出来，他要让电影变成一个宣传世界革命的工具，一个与资产阶级战斗的工具。饰演中国姑娘维洛尼卡的演员就是当时戈达尔的妻子维亚泽姆斯基，她是戈达尔的第二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是成就了戈达尔在新浪潮时期诸多名作的安娜·卡里娜。

戈达尔出生于1930年，今天他还健在，我一直想用飞机把他从法国请到中国，可惜他宣布自己不坐飞机。我没开玩笑，确实曾经有机会可以把他请来，但最终没有实现。戈达尔生在一个大富大贵之家，父亲一系拥有法国的贵族血统，母亲一系是瑞士的银行世家，据说戈达尔的外公是巴黎银行和荷兰银行的创始人，所以戈达尔从小就在法国和瑞士之间来来往往。戈达尔生在一个不缺钱的家，却养成了偷窃的癖好，而且屡次被抓。他不仅偷家里的钱，还在外头偷。22岁那年因为偷了瑞士电视传媒公司的东西，被送进了苏黎世的监狱，他的父亲把他保释出来之后，直接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据说正是因为这一段经历，戈达尔才下定决心要和他的父母、要和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就像中国早期的很多革命者都是地主家庭出身，他们恰恰是起来把地主阶级消灭掉的一群人。戈达尔也一样，自从跟他那个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之后，就开始了一生跟资产阶级的战斗。“二战”之后戈达尔回到瑞士，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工人。他在一个水坝找了一份体力活，用挣来的钱买了一架16毫米的摄影机，在大坝上一边干活一边拍了自己的短片处女作，名字叫《混凝土作业》。1954年戈达尔的母亲因为车祸去世，他没有出席葬礼，可见他真的和他的家庭决裂了。

20世纪50年代中期，戈达尔回到了巴黎，进了《电影手册》编辑部，开始了他的影评写作。三年之后戈达尔就带着摄影机走上了巴黎的街头，拍摄了新浪潮的重要作品《精疲力竭》。据说在拍摄期间，戈达尔看到一则肥皂广告上有个丹麦女孩特别可爱，他决定要让她在《精疲力竭》里饰演一个小角色，这个女孩就是安娜·卡里娜。他对女孩说：“你演我的片子得把衣服脱了。”结果把人家吓坏了。三个月之后戈达尔又给卡里娜拍了电报，邀请她主演自己的政治电影《小兵》。卡里娜问：“这回要脱衣服吗？”戈达尔说：“不用”，他还对卡里娜讲，“这一次你不是演个小角色，而是演这个片子的主角”。《小兵》成了他俩电影合作的开始。

但凡有才华的男导演往往会爱上他的女主演，戈达尔在新浪潮时期拍过一部不太戈达尔的影片叫《女人就是女人》，影片里的卡里娜真是太有魅力了。戈达尔明显是用胶片传达着他的爱意，《女人就是女人》就像是他写给卡里娜的一封情书。相比于我们整个生命，爱情总是短暂的，戈达尔和卡里娜结婚没有几年就分手了。1966年，法国导演布列松的影片《驴子巴特萨》上映，戈达尔被影片的女主演安妮·维亚泽姆斯基深深吸引，他千方百计找到了她，当时的维亚泽姆斯基对戈达尔崇拜已久，很快就成为戈达尔的学生兼妻子，她连续主演了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戈达尔两部最有名的作品，一部是《周末》，一部就是《中国姑娘》。可以说他俩有着一致的革命性世界观，维亚泽姆斯基在影片中愿意服从戈达尔的一切指令，她为这些角色注入了戈达尔所谓向资产阶级开火的战士所应该有的精气神。他们两人真的可以被称为爱人同志。

我很希望能在短时间内看到《敬畏》，影片一定提供了那个时期戈达尔丰富的生活细节，像我这样的崇拜者，会为能看到一个立体的偶像而欣喜若狂。如果你到现在还不能了解戈达尔是何方神圣，请容我最后说一件特别有意思的真事。我们知道对电影史家而言，一大难点就是如何分期，各家有各家的分法，可有一位史家居然把这一百多年只分为两个时期，一个叫“没有戈达尔的世界电影”，另一个叫“有了戈达尔的世界电影”。现在你该明白戈达尔的分量了吧。

让-吕克·戈达尔　Jean-Luc Godard

1930年12月3日出生于法国巴黎。法国著名导演、编剧、制作人。

1960年，执导个人第一部电影《精疲力竭》，获第1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熊奖。

1961年，影片《女人就是女人》获第1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

1962年，影片《随心所欲》获第2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

1965年，影片《阿尔法城》获第15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

1967年，影片《中国姑娘》获第3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

1982年，获第3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金狮奖。

1983年，影片《芳名卡门》获第4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

2014年，影片《再见语言》获第6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奖。

2018年，影片《影像之书》获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特别金棕榈。让-吕克·戈达尔是目前仍在世的世界级电影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