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2018年年初，我同声评论了一部我非常喜欢的电影，就是《老无所依》。这部影片我已经记不清看过几遍了，这次为了同评又看一遍，仍然是被深深地震撼，所以忍不住要跟你聊一聊影片的作者科恩兄弟。

我很早就开始关注科恩兄弟，记得最早看的他们的电影是《巴顿·芬克》。那时候还是录像机时代，我翻录过三次这部影片，因为磁带在磁头上磨多了，影像质量会有明显的下降，为了让画面永葆鲜艳的色彩，我就想方设法借来另一台同等型号的录像机。《巴顿·芬克》也是我最早给学生推荐的必看片目。说起《巴顿·芬克》，它使科恩兄弟第一次在全球范围被关注，虽然不是他们的处女作，但透着一股初生牛犊的锐气。1991年他们才三十多岁，《巴顿·芬克》就赢得了戛纳国际电影节的金棕榈奖，哥俩还拿到了最佳导演奖，影片的男主演也获得了戛纳的最佳男演员奖。作为影坛新人，这样的结果有如神助。

1991年那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是罗曼·波兰斯基。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波兰斯基可是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师，当时电影节的选片总监吉尔斯·雅各布为能邀请到他担任评委会主席而备感荣幸，没成想波兰斯基却给他制造了麻烦。雅各布退休之后写过一本自传叫《公民戛纳》，其中特别提到了1991年那届电影节上发生的评审内幕。当初波兰斯基根本不认识什么科恩兄弟，他们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他打一开始就想全面操控主竞赛单元的获奖影片，于是从评委会的组成人选上就横加干涉。据雅各布在回忆录中描述，凡是有人在评审的时候提出某一部候选影片不错，而波兰斯基如果不喜欢的话，他就会立刻打断别人，把别人的意见否了。评审到了第三天，波兰斯基亲自给雅各布打了个电话，说能看得上的片子太少了，意思就是对那届入围金棕榈的影片的总体质量表示不满。其实那一年的好片子还真不少，经过时间的淘洗，当年很多入围的影片今天都成了经典。比如雅克·里维特的《不羁的美女》，拉斯·冯·提尔的《欧罗巴》，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薇洛妮卡的双面生活》，安哲罗普洛斯的《鹳鸟的踟躇》，皮亚拉的《梵·高》，斯派克·李的《丛林热》。但这些影片要么不入波兰斯基的法眼，要么因为某一位创作者曾经跟某一名评委有过节，反正是为了私人情感被拒。不过话说回来，世界上再顶级的电影竞赛，也都是由人来评的，人都是有情感的，所以咱冯小刚导演说任何评奖都是关系，言下之意，考量一部电影的质量还不如看票房，因为票房是观众真金白银堆出来的。那一年有评委居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们一定要选出一个金棕榈吗？”奇迹发生在倒数第二天，那天放的影片是《巴顿·芬克》《鹳鸟的踟躇》和《梵·高》。据说看《巴顿·芬克》时，波兰斯基全程都笑盈盈的，看完他走过来对雅各布说：“这部还不错吧？”其实雅各布心里更喜欢《梵·高》，他提醒波兰斯基：“你注意到了吗，这部片子完全是对你的致敬。里面有《冷血惊魂》《死胡同》《怪房客》《罗丝玛丽的婴儿》……”雅各布本来是想让波兰斯基注意到《梵·高》更有原创力，没想到波兰斯基一听，脸上立刻就发光了，他总算找到了他的金棕榈，而且这对儿兄弟够年轻，还来不及跟那些评委们产生过节。提这段陈年旧事不是说科恩兄弟没实力，能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都是好片，但显然他们更有运气，八竿子打不着的波兰斯基成了哥俩的上帝。至此他们就从“圣丹斯系”毕业，升学到了“戛纳系”。

所谓“圣丹斯系”指的是美国一个专门鼓励独立电影创作，并且旨在发现和扶植那些和好莱坞趣味完全不同的美国电影人的电影节，电影节的主办方是圣丹斯学院，我们常常把那些由某个电影节推出的导演视为该电影节的嫡系。1985年，凭借处女作《血迷宫》，科恩兄弟夺得了圣丹斯电影节的评审团大奖。而自从《巴顿·芬克》拿到了金棕榈奖，他们就变成了“戛纳系”的红人，戛纳的平台可比圣丹斯大多了，之后哥俩几乎每一部新片都会入围戛纳。这个重要的艺术电影平台，为他们的独立制作提供了非常好的保障。钱不钱咱先不说，你知道戛纳的主竞赛单元每年都是国际媒体报道的热点，只要入围就会变成世界关注的红人。仅凭这一点，科恩兄弟的电影创作就始终凝聚着公众的注意力。

《巴顿·芬克》的故事其实挺简单，讲一个在百老汇刚冒头的小编剧巴顿·芬克被好莱坞大佬招去写类型片，而且是比较冷门怪癖的类型——摔跤片，就是专门描写摔跤手的故事。为名利驱使，小编剧真就去了好莱坞，可是他写不出来，可想而知他有多痛苦。这种状态是当年让我深刻迷恋这部电影的重要原因，因为我曾在大制片厂待过，体会过写不出来的滋味。男主人公写不出来是因为他不愿意向那些低级的类型片原则妥协，可写不出来在好莱坞就成了废物，原本把他待若上宾的老板渐渐对他失去了耐心，巴顿·芬克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的自尊渐渐丧失了。他住的旅馆房间隔壁住着一个胖子，看上去像个摔跤手，其实是个卖保险的，原本被巴顿·芬克认为是没文化的粗人，而且天天打扰他，后来他却渐渐对这个胖子产生了好感，甚至依赖。影片进入了高潮，一名好莱坞大编剧的女助理莫名其妙死在了巴顿·芬克的床上，所有知识分子的脆弱、胆小开始集中爆发，巴顿·芬克平时气宇轩昂，真遇到事却只会像一个小女人一样缩在卫生间里哭，胖子帮了他。巴顿·芬克没有想到的是，警察的到来不是为了这宗杀人案，而是拿着一张照片，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个杀人犯，原来胖子是个连环杀手。令我们啼笑皆非的是，只有一个匪徒才能把这个小编剧解放出来，不仅让他从杀人的麻烦中抽身，更触动了他的创作冲动。这部影片是当年科恩兄弟真实创作心态的一种投射，他们从骨子里看不上好莱坞的类型片，就像巴顿·芬克瞧不起摔跤片，可正是一个“摔跤手”拯救了巴顿·芬克。《巴顿·芬克》可以说是科恩兄弟的一次反省，那些独立电影的创作者们以捣毁好莱坞的类型片为能事，可他们的真正出路却非常黑色幽默地在于被好莱坞的类型所拯救，这对兄弟之后的创作道路始终没有偏离对类型叙事的改造。

科恩兄弟，哥哥叫乔尔·科恩，1954年出生，三年之后弟弟伊桑·科恩出生，两人总是联合起来共同完成一部电影。另一部我极喜欢的他们的作品是1996年出品的《冰血暴》，英语片名Fargo，Fargo是美国北达科他州一个小镇的名字。香港翻译的片名特别有意思，叫《雪花高离奇命案》，翻成“雪花高”是因为影片从始至终都在北达科他州的冬天，外景中的雪特别厚，所以既有“花高”与“Fargo”的音同，又有影片环境的提示。这部片子和科恩兄弟一系列电影所要表达的东西差不多——和人的贪欲有关，随着恶渐渐释放出来，原本简单的世界就像滚雪球一样，灾难越来越深重。整个影片是多线索发展，编剧思维非常缜密。我喜欢这部电影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特别欣赏片中那个大肚子的女警形象。女警这条线既与主线关系紧密，又不时游离出主线，非常具有科恩兄弟式的叙事特点。演女警的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是我很欣赏的一个美国女演员，长得绝对不漂亮，人家也不走脸蛋路线。她把一个乡下的女警刻画得入木三分，传神的是还挺着大肚子，她不是什么神探，只是一个带着农村妇女的淳朴，而且头脑也挺简单的警察，这绝对为世界电影的警察形象之林添了一个独特的角色。麦克多蒙德是乔尔·科恩的妻子，1997年3月24日的晚上，第69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那一年最佳女主演的争夺异常激烈，候选女演员中有我喜欢的艾米莉·沃森，她凭借拉斯·冯·提尔的《破浪》被提名，还有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黛安·基顿等，最后麦克多蒙德胜出。那天晚上，她依偎在丈夫乔尔·科恩的怀里，就像一个小女孩，他们都是搞电影的，没有比这种嘉赏更能体现夫妻之间的心心相印了。

《老无所依》是我最喜欢的科恩兄弟的作品，我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影片会愈发显现它的价值。我喜欢《老无所依》，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全片充斥着男性荷尔蒙。影片主要展现的三个男人都极其厉害，汤米·里·琼斯这个老戏骨演了经验老到的警长，贾维尔·巴登演了变态杀手，这又是一个经典人物形象，乔什·布洛林演了贪财的猎人。原本片子完全可以做成一部两个男人相互追杀的电影，事实上影片的前三分之二确实做到了，杀手和猎人的相互追杀扣人心弦、高潮迭起。但猎人突然死了，退出了博弈的舞台。老警长的戏份随之凸显、越来越重要。这种不规整的结构，就是科恩兄弟的标签，但影片中到处弥漫着好莱坞类型片的气息。某种程度来讲，他们的电影从来就不排斥好莱坞的类型元素，他们追求的是为好莱坞的经典叙事增加更多的可能性，让已经为观众所熟识的元素重新产生陌生感。

据说，变态杀手的发型来自科恩兄弟看到的一张老照片，上面有一个妓院的老鸨，她的发型被直接用到了贾维尔·巴登的形象创作当中。巴登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从孔武有力的猛男到文弱的风流艺术家，可就是从来没演过变态杀手，科恩兄弟不啻是送了一份大礼，巴登凭此角色拿到了奥斯卡的最佳男配角奖。除了发型，杀手的武器也特别重要，如果枪只是枪，就不能给观众带来惊喜，只有换成不是枪的枪，才会饶有新意。变态杀手这个人物最有趣的设计是科恩兄弟赋予他的行事逻辑，也就是变态之处，他不光对生命没有起码的尊重，更反常的是他没有正常人的情感，因为没有情感，所以刀枪不入。相形之下，无论老警长还是猎人都存在正常人的情感，因而无法战胜杀手，这是影片揭晓的一个残酷法则。杀手畅行无阻，最后却被一辆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汽车撞成了重伤，科恩兄弟的黑色幽默至此达到顶峰。变态杀手从来不遵循人世间的规则，唯有一次便立刻沦为了受害者，影片完全是一部末世箴言。

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这对兄弟，最终发现是因为他们代言了一群有高等教育背景，在自我想象中觉得自己有才，却混得并不怎么样的中年男人。我对他们有两个希望：一是希望他们继续高频率地出作品；二是希望他们千万不要变性，人家兄弟变成了姐妹是因为擅长拍酷儿电影，而科恩兄弟持续在探索的是男性荷尔蒙在这个时代的境遇。如果有机会碰到他们，我一定会对他们大喊：兄弟们，可千万别变性！

科恩兄弟　Coen Brothers　

美国电影导演、制片人组合。哥哥乔尔·科恩生于1954年，弟弟伊桑·科恩生于1957年。

1985年，联合编导影片《血迷宫》，获第1届美国圣丹斯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1991年，联合编导影片《巴顿·芬克》，获第4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最佳导演奖。

1996年，联合编导影片《冰血暴》，获第49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次年，本片荣获第6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剧本奖。

2001年，联合编导影片《缺席的人》，获第5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2008年，联合编导影片《老无所依》，获第8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改编剧本奖。

2013年，联合编导影片《醉乡民谣》，获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2015年，联合担任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

2018年，联合编导影片《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获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