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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有点儿搞不懂，在中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诺兰，我的学生中“诺兰迷”是大有人在，可我一直对他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有一点我先要说明，我看过他出道以来所有的作品，我觉着他没什么啊，不像大家传说得那么神啊。

《敦刻尔克》在国内上映前，我先在美国看了，我不想跟你聊我对这部影片的看法，以免影响你观影前的情绪，我只想跟你聊一聊诺兰这个人。

诺兰是个英国人，因为父母的原因，从小就在美国和英国之间穿梭。1977年他刚好七岁，适逢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上映，这部影片给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从此他就成了一个太空片的迷恋者。还有一部影片对他也是影响很大，就是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不过我从没把它看成是一部太空片或者科幻片，我一直认为《2001太空漫游》是一部深具哲学思辨的影片。诺兰说，小时候其实并没有真的看懂《2001太空漫游》，而是迷恋于影片中那些宇航员自由飘动的离心场面，他觉得这些场面拍得既震撼又真实，很想知道库布里克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拍出了失重的感觉。日后诺兰去了好莱坞工作，他终于知道原来库布里克是用大型机械操纵着一个航空模拟器进行翻转式的拍摄，这一点又一次深深震撼了成年的诺兰。于是在拍摄《盗梦空间》的时候，其中有一个场面是一家旅馆的走廊发生了翻转，很多人看过之后，以为是用数字特效做出来的，其实诺兰是采用了当年库布里克的方式，也就是用大型机械将一个造出来的酒店走廊真的翻转起来。诺兰说：这是我在向库布里克致敬。他完成了儿时的一个心愿，终于可以在资金充足的大制作中，玩了一把儿时想玩的游戏。

我一直觉得诺兰拍电影的态度是追求好玩胜于表达洞见。我们知道很多青年导演有才是因为有洞见，他们通过电影表达了对人世非常独到的看法。诺兰虽然也拍出过《记忆碎片》，但据我对他的长期观察，他显然不属于此列。当然，好电影并不一定都要有洞见。

诺兰的从影之路，跟很多导演如出一辙，在他身上还时常能瞥见库布里克和斯皮尔伯格小时候的影子。诺兰经常向那些追问他童年经历的人炫耀：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扔给我一架摄影机，我就开始拍我的电影了。据说，他小时候拍的还是他所谓的太空片。父母又送给他一台剪辑机作为礼物，小诺兰就在剪辑机上编排着那些最初的胶片。大学毕业之后，他和他的那拨哥们儿拍摄了他的第一部短片，名叫《追随》。这部成本只有6000块的影片据说是用了他们自己的钱，而且是利用休息时间，凑在一块儿拍的。所以工作效率特别高，也没法不高，基本上每个镜头最多拍两遍。诺兰的妻子艾玛·托马斯当时也是伦敦大学的学生，他们最初的合作就是在学校里拍的那些所谓的独立制作。今天艾玛已经是个大制片人了，获得过美国制片人工会“最佳制片人”的提名。几乎诺兰所有的作品中，包括《敦刻尔克》，我们都可以看到艾玛的名字出现在制片人一栏中。常常有朋友会问我：制片人、导演，到底谁听谁的？我们可以把导演视为制片人雇来的一个艺术负责人，真正经营、运作一部电影的是制片人。正是在艾玛的运作下，诺兰从独立制作小片渐渐上手了好莱坞的大制作。其实像这样的导演、制片人夫妻档还真是不少，如王家卫和陈以靳，徐克和施南生。

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就是诺兰的弟弟乔纳森，他比诺兰更有编剧才华。初到好莱坞发展的诺兰拍摄了一部重要的作品，就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记忆碎片》，《记忆碎片》正是改编自乔纳森的短篇小说《死亡象征》。制片人是自己的妻子，编剧是自己的弟弟，这种无间的关系确保了如此重要的三个岗位能够相互帮衬、运作顺畅。通过一部《记忆碎片》，大家记住了诺兰这个名字，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才。不少年轻导演都是通过极具个人风格、带有艺术气质的小片，获得了拍摄大片的通行证。

很多人觉得诺兰是幸运的，一般都以为《记忆碎片》之后，诺兰就一步跨到了《蝙蝠侠》这样的大片。其实中间还有一部叫《失眠症》的中等成本的影片非常关键。诺兰自己承认能接到《失眠症》对他而言是极其幸运的一件事情，因为这部影片教会了他如何跟大制片厂相处。《失眠症》是华纳兄弟娱乐公司的项目，在此之前诺兰没有跟好莱坞六大公司真正打过交道。以前玩独立制片，自己做自己的老板。后来有了投资人，其实也就只要摆平几个人。现在为大制片厂工作，不仅钱是别人的，连工作人员都是大制片厂提供的，这就需要重新定位自己，将自己视为大制片厂的雇员。这种心态的转变不是所有心高气傲的年轻导演都能做到的，不在于才华够不够，而是心态正不正。

和大制片厂合作还意味着要跟那些越来越大牌的演员发生关系。《失眠症》的三个主要演员可是三个大腕儿，阿尔·帕西诺、罗宾·威廉姆斯和希拉里·斯万克。诺兰通过这部影片学会了和大明星打交道的方法。我看过一个视频，诺兰和阿尔·帕西诺两人聊《失眠症》的创作感受，在帕西诺面前诺兰一直保持着谦恭的姿态，对帕西诺在片中的表现大加赞赏，你完全能够感觉到这个导演非常会做人。绝大部分年轻导演在和大制片厂合作之后往往愤而抨击大制片厂对他的管束，或者起码是抱怨一下这段经历，可诺兰常常说他非常享受，可见此人真是为商业大片量身定制的干才。经过这部中等成本影片的历练，诺兰自然而顺畅地走向了《蝙蝠侠》系列，走向了真正的大制作商业片。《蝙蝠侠》系列给他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三部影片中有两部的全球票房破了十亿美元，“十亿美元俱乐部”可是没几个成员啊，咱中国的《战狼2》也差一点儿跻身这个俱乐部了。

拍摄商业大片不仅要和大制片厂打交道，还要同各种各样与大制片厂有利益往来的关系户打交道，在坚持与妥协之间，诺兰表现出了智慧，或许这个功劳应该归艾玛。比如他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传统电影工艺的捍卫者，直到今天他都拒绝用3D拍电影，可他并不排斥另一个新技术，就是IMAX（巨幕电影）。这其实是因为当年大制片厂希望他用IMAX，情商很高的诺兰就把IMAX说成是他非常欣赏的一种技术。当然我们也承认IMAX摄影机和65毫米15片孔的胶片，在成像效果上确实是普通拍摄器材难以企及的。《蝙蝠侠》中常常有超过1000个群众演员的大场面，诺兰说IMAX胶片真的厉害，能够让这1000个群众演员每个人的脸都清清楚楚的。你看，这多给老板和关系户面子啊。

《星际穿越》我们一看便知，诺兰的童年情结发作了。这个片子非常能够代表诺兰，也最能体现我对他的好恶。诺兰再三强调《星际穿越》的故事核心是情感，情感在影片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但是我只看到了他非常娴熟地运用电影叙事，自如地掌控大场面，而他所谓的情感始终让我觉得是模糊的，或者更加鲜明地讲，影片总是让我觉得冷冰冰的。在情感表达方面，诺兰有着典型的英国式的拘谨。《星际穿越》和诺兰其他一些大片一样，都不乏脑洞大开的设计，可我却始终抓不住所谓情感的主轴。

诺兰一再宣称自己是一个新技术的抵抗者，还说自己不用电子邮件，甚至不用手机。他常常用单机来拍摄，坚持使用胶片而不喜欢数字。但我始终很难把他跟所谓“电影的古典审美”连接在一起，关键就是我总能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一种后现代的冰冷感。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好恶。今天在中国，甚至在全球，诺兰有那么多的拥趸，可能是因为年轻人跟诺兰有着天然的投契。在情感方面，孩子们并不喜欢浓烈，反倒是冷冷的诺兰让他们觉得挺“酷”的。他们需要的是脑洞大开的场面，而这正是诺兰最擅长的东西。诺兰是为大制作而生的导演，他是这个时代发达电影工业中一名优秀的高级工程师。

当初听说他要拍《敦刻尔克》，我就有点诧异，因为“敦刻尔克大撤退”是他从来没有触碰过的真实历史题材，而且电影史上已经诞生了那么多辉煌的战争片杰作，我不知道诺兰会找到怎样的新意。我一度以为诺兰会有所转向，朝着他原本并不太擅长的情感路线扎扎实实往前进一步。但事实证明诺兰还是那个诺兰，也许这于我是一种失望，于喜欢他的观众是一件幸事。嗨，说好不说，怎么又说了，赶紧打住。

克里斯托弗·诺兰　Christopher Nolan

1970年7月30日出生于伦敦。英国导演、编剧、制片人。

2006年，影片《蝙蝠侠：开战时刻》获第32届土星奖最佳奇幻电影奖，诺兰获最佳编剧奖。

2009年，影片《蝙蝠侠：黑暗骑士》获第35届土星奖最佳动作/冒险电影奖，诺兰获最佳编剧奖。

2011年，影片《盗梦空间》获第37届土星奖最佳科幻电影奖，诺兰获最佳导演、编剧奖。

2015年，影片《星际穿越》获第41届土星奖最佳科幻电影奖，诺兰获最佳编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