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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部拍摄于20世纪50年代的黑白老电影叫《阿卡丁先生》，它竟然有五个版本，但没有一个版本得到过该片导演的认可。这部影片被很多人认为是欧洲版的《公民凯恩》，因为它和《公民凯恩》一样，都是以探寻一个大人物的真相为线索。

影片《阿卡丁先生》中充满了表现主义的夸张构图，以及对于强权人物阴暗面的揭露，按照该片导演的原始想法，影片的故事结构应该是倒叙中有倒叙。虽然我们目前看到的版本都不是影片导演认定的版本，但是《阿卡丁先生》已经是一部“神作”了。很难想象，如果是该片导演认定的版本，看完之后我会作何感想。可是这一切已经是我的一厢情愿了，因为这个导演在1985年就去世了，从此关于《阿卡丁先生》的导演版本就成了电影史上又一个不解之谜。

说起奥逊·威尔斯，很多人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公民凯恩》。这部影片很多人不一定看过，但一定听说过，因为它总会出现在很多佳片榜上。《公民凯恩》是威尔斯的银幕处女作，是由当时好莱坞五大电影公司之一的雷电华公司出品的。但是你知道雷电华公司是怎么跟威尔斯签的工作合同吗？在那份当初堪称“业界奇迹般诱人”的合同中是这么写的：请您在为我公司制作的两部剧情片中自由地编剧、制作、导演以及表演。作为一个好莱坞的新人，那时候只有20多岁的威尔斯怎么就能得到如此被信任的一份合同呢？一切都得从他出生开始讲起。

奥逊·威尔斯1915年出生在美国威斯康星州一个富裕的家庭，母亲是个钢琴家，父亲是个发明家，但是不幸两人分别在他9岁和15岁的时候就先后去世了。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各样关于威尔斯的传记，都说他3岁就能阅读，4岁就表现出在绘画和魔术上的才能。这威尔斯有意思，确实是一生喜欢变魔术。这些表现让当地人认为威尔斯就是一个神童。他父亲也非常用心地栽培这个儿子，童年时就带着他周游世界，还到过上海。11岁的时候，威尔斯被送进了伊利诺伊州一个昂贵的私立学校就读，这个学校的教育对日后的威尔斯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据说校长倡导一种特殊的教育环境，使学生获得了极其自由、充分的学习空间。15岁那年毕业，威尔斯就拿到了哈佛大学的一笔奖学金，但是他并没有选择去哈佛读书，而是带着父母留下的遗产远赴欧洲，去了都柏林一家著名的剧院当了一名演员。高人总是不走寻常路，用今天的话来讲，威尔斯就是年少“创业”去了。22岁那年，他创建了著名的水星剧团。他网罗了一批表演人才，很多人都跟着他长期工作，他们之间有着默契的配合，这群人成了威尔斯走向电影非常可靠的班底。

奥逊·威尔斯自己的条件也很好，身高超过1.90米，年纪轻的时候还不胖，后来威尔斯体重达到400磅，就是180公斤左右！很多人都说老年威尔斯就是好莱坞的一座山。但年轻时的威尔斯那真是又高大又帅气，还有一副华丽的嗓音。那时候他除了在百老汇登台表演之外，还在全国广播公司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担任播音的工作。20岁开始他每周从电台获得的报酬就已经达到了2000美元，绝对是高薪了。他拿着高薪反过来补贴水星剧团。

1938年，威尔斯23岁，那年对他相当重要。有一个江湖传言现在经常被人提起，说威尔斯的水星剧团当时在电台中有一档节目叫《宇宙大战》，是根据一部科幻小说《世界大战》改编的。有一天威尔斯就在广播剧中用紧张而短促的语气宣称：已经发现有火星人入侵地球，目前正在登陆新泽西州，美国总统已经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这个广播剧被几百万的美国听众误认为是新闻报道，引起了很多城市的恐慌，还说很多人都从家里逃了出来，奔上了街头，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躲。这个江湖传言有点夸张了，当时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广播剧，但是并没有引起美国城市的恐慌，更没有人从家里跑到大街上。有一点没错，这个广播剧使威尔斯一夜成名，雷电华公司的主席也正是因此而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

当时只有23岁的威尔斯已经是美国数一数二的剧场导演了，由他指导的《麦克白》《恺撒》和左派音乐剧《大厦将倾》都在百老汇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就是在1938年，水星剧团又排演了一个剧目，是创作于1894年、叫作《约翰逊的性》的一出闹剧。在排这出戏的时候，威尔斯突发奇想，他用了10卷35毫米胶片拍摄了时长40分钟的影像，他想把它插在这出闹剧的三幕当中，每一幕的开头放一段影像。你看，这完全是多媒体剧的思路啊。后来这个40分钟的作品长期丢失，直到2008年才现身于意大利。这段影像充分展现了奥逊·威尔斯日后在电影中的天才性想法。比如把阴暗的天空作为背景，衬出靠岸船只的剪影；用曼哈顿岛上高大建筑物的几何构图，来凸显主角处在一个危险境地的鸟瞰画面；透过街上围观的男人岔开的双腿拍摄游行的队伍。这些摄影处理显现了威尔斯喜欢并且擅长制造令人晕眩的垂直效果，而这些视觉效果恰恰是当初在舞台上无法表现的。这出闹剧令人预见了威尔斯的视觉天赋。有研究者看后声称：从一开始威尔斯就像一个电影导演一样在思考。据说他爱上剪辑就是因为剪这个短片，那时候剪胶片经常会失火，即使底片着火，威尔斯也不愿离开剪辑房，可见他的痴迷程度。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年轻的威尔斯可以得到这样一份工作合同。

1939年8月21日，威尔斯完成了和雷电华公司签署的合同，这份合同一共63页，之后他把水星剧团整个从百老汇搬到了好莱坞，《公民凯恩》中的绝大部分演员就是水星剧团的老班底。其实《公民凯恩》不是威尔斯提交给雷电华公司的第一个电影项目，第一个项目是根据康拉德的小说《黑暗之心》改编的一部电影，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尤其是资金方面没有落实，最后被放弃了，后来它变成了科波拉导演的《现代启示录》。第二个项目也因为种种原因而被搁浅，后来又变成了蒙哥马利导演的《湖上艳尸》。你看，两个胎死腹中的项目其实都是电影史上的名片，年纪轻轻的威尔斯真是眼光独到。《公民凯恩》是他提交给雷电华公司的第三个电影计划。直到今天，这部影片仍被电影业内人士认为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一部伟大的电影作品。

关于这部影片的创新之处，我想介绍最重要的两个方面。第一，它为传记影片提供了新的叙事高度。《公民凯恩》是一部传记片，但并没有采用直线式的生平介绍的方法，而是选用了六个支离破碎的不同视角来拼贴凯恩的一生。有意思的是，这六个视角还是相互矛盾的，不过这反而使主人公具有了人的复杂性。第二是摄影上的贡献。年轻的威尔斯和摄影师格雷格·托兰德在影片中实现了很多深焦摄影，这种绝妙的前后景设计直到今天都堪称教科书。影片还系统尝试了多次曝光的技术，运用了带天花板的背景。要知道棚内景一般都是不装天花板的，这样可以方便利用棚内灯架上的照明，可威尔斯却要求他的置景师必须搭出天花板，而且对天花板的图案有明确的要求。原来当仰拍前景中的人物时，后景中的天花板图案可以成为人物处境的隐喻。可惜当年的观众离这种电影语汇有着相当大的距离，所以有人开玩笑说威尔斯是22世纪的导演，可他的观众却是20世纪的。

《公民凯恩》让雷电华公司一下子亏损了15万美元，却拿到了九个奥斯卡的提名。雷电华的高层意见不一，有的说要取消与威尔斯的合同，可也有高管认为威尔斯是一个有才华的导演，应该让他再试一部作品。于是1942年，威尔斯紧接着拍摄了另一部反映美国财阀家族的大戏《安倍逊大族》。这次雷电华公司的手笔比《公民凯恩》更大，他们想要放手一搏。可是影片拍完之后，仍然遭遇了像《公民凯恩》一样冰火两重天的评价。很多业内人士看了素材之后，觉得这是旷世佳作，可是面对普通观众的试映的反应却不好。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威尔斯响应罗斯福总统的号召，去巴西拍摄当地人的生活纪录片，这威尔斯还存着一颗要当总统的心。雷电华公司的高层一气之下把影片《安倍逊大族》剪掉了整整43分钟，还加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尾。更悲惨的是，被剪掉的底片随后就被销毁了，使威尔斯终身失去了重新剪辑《安倍逊大族》的可能。那时候，威尔斯在美国的所有朋友都劝他赶快回来，可他却迟迟不归，由于在巴西的拍摄并不顺利，他日日在里约热内卢的酒馆里喝得烂醉如泥，就这样白白错过了挽救《安倍逊大族》的机会。当时的威尔斯也并没有意识到这将成为他事业的拐点。

虽然《安倍逊大族》被改得面目全非，但依然令人印象深刻。法国著名的影评人安德烈·巴赞对影片盛赞有加，他痴迷于那些深焦摄影和长镜头。可影片又让雷电华公司再次大赔，没过多久公司就倒闭了。奥逊·威尔斯在世界电影史上开创了一个导演仅用两部作品就把一家大公司拍破产的先河。

此后，威尔斯在事业上开始渐渐下滑，要么就是把自己的才华贡献给了别人的作品，要么就是无奈接拍一些他本不想拍的影片。他的个人生活也开始走下坡路，威尔斯三任妻子中最出名的就是好莱坞的性感女神——丽塔·海华斯。1947年，他们俩合作的《上海小姐》被哥伦比亚公司从原先的155分钟剪到了87分钟，为了培养什么饥饿效应，还整整被雪藏了一年之后才上映。就在影片上映的当年，威尔斯和海华斯离婚了。

现在对他们这段合作岁月有种种传闻。海华斯作为哥伦比亚的招牌明星，一直是一头红发，在拍摄《上海小姐》的时候，威尔斯却要求妻子把头发染成金色。为了头发的颜色，威尔斯跟公司的高管，甚至跟海华斯大吵大闹。据说在拍片期间，威尔斯还拒绝回家。家里藏着这么大一个尤物，换做其他任何男人，估计都会巴望着回家，可威尔斯却情愿在片场的工作室里招妓。不少传记都记述过，曾有很多人倾慕威尔斯的才华，跑来跟他合作，结果因为威尔斯半道对项目失去了兴趣，他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人，把投资人晾在了一边。看来他在与人沟通方面确实存在问题。

威尔斯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而宠他最厉害的就是影评人，尤其是法国《电影手册》那几个人，从巴赞到他的学生特吕弗、戈达尔、罗麦尔，个个都把他捧上了天。再加上中学时期就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格，在电影越来越工业化的时代，威尔斯确实与大团队协作式的工作方法渐行渐远了。当然，他毕竟是个天才，此后间或也有佳作出现，除了那部《阿卡丁先生》，还有《历劫佳人》。另外有一部我非常喜欢的英国黑色电影叫《第三个人》，是奥逊·威尔斯主演的，我相信他不仅是演员，按照他的性格，他一定会在拍摄现场为导演贡献很多点子。

1970年，奥逊·威尔斯开始了《风的另一边》的拍摄，这部影片完全可被看作又一部《公民凯恩》，只是这一次他要追寻、嘲讽、挖掘的是他自己。在这部半自传性的影片中，威尔斯肆意玩弄自己与主角的界限，两人在许多方面都有重合，无论是职业生涯的经历，还是对西班牙和雪茄的喜爱。晚年的威尔斯又一次大胆挑战了好莱坞经典叙事模式，又一次拼凑故人支离破碎的回忆，还采用了一系列多样而炫目的录音技术，甚至使用了多种类型的胶片，有35毫米、16毫米、超8毫米的，也有彩色和黑白的。可惜这部影片最终没有完成。就在2015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上，为了纪念奥逊·威尔斯100周年诞辰，影片中的主演们发起了一个线上的众筹项目，要筹集200万美金来完成这部影片。

1970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授予他终身成就奖。第二年，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又授予他奥斯卡荣誉奖的提名。到了1975年，美国电影学会授予他终身成就奖。但奥逊·威尔斯一次都没有到现场去领奖，可能他真的没把这些奖项当回事。晚年的大师拒绝了很多机会，也许是他对好莱坞这个名利场已经不抱什么指望。

有一个材料可能可以旁证大师晚年的心境。蔡康永曾经在美国的南加州大学学电影，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他读书时根本不知道奥逊·威尔斯是老师。连在校的本专业学生都不知道威尔斯的存在，可见他是刻意不想让这个世界知道他还活着。正像蔡康永说的，他以为奥逊·威尔斯早就死了。这个名字似乎是属于好莱坞的黄金时代的。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行走在事业和生活的巅峰，有起有落才是人生，愈是天才可能愈是速生速朽。其实威尔斯活着还是死了，我觉得并不重要。他贡献给这个世界的才智已经转化为了一种能量，它会永远在一代又一代热爱电影的人手上传递。甚至我们都可以忘却奥逊·威尔斯这个名字，只要在记忆的深处始终挂着《公民凯恩》《安倍逊大族》《历劫佳人》《阿卡丁先生》这些片名就可以了。在某一个睡不着的夜晚，也许外面还下着小雨，某一部奥逊·威尔斯的影片可能就会伴你到天明。

奥逊·威尔斯　Orson Welles

1915年5月6日出生于美国威斯康星州。美国国宝级导演、编剧、演员、制片人。他拍摄了电影史上最重要的作品，被认为堪与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相提并论，被称为“20世纪美国的文艺复兴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