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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上影厂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导演，叫杨延晋。杨导演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体制内安安分分的导演，他一点儿都不为声名所累。你一定想不到我第一次在银幕之外看见杨导演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那是在上影厂布告栏中张贴的一张白榜，也就是受处分的名单，第一个就是杨延晋。

20世纪9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我们这群年轻人进厂不久，就已经听说了很多有关杨延晋导演的奇闻逸事，包括他和潘虹的那个著名绯闻。

当年潘虹与杨延晋合作《苦恼人的笑》时，两人每日在片场相处，不禁擦出了火花。杨导演那时候才高八斗、风流倜傥，妻子是上影厂演员剧团的演员洪融。没想到潘虹写给杨导的情书被洪融老师发现，她一气之下，居然将这封情书贴在了上影厂大院里。那还了得，事情一下轰动全厂。当时潘虹也有丈夫，就是米家山，他是上影厂的美术师，后来也做了导演。米家山可是高干子弟，父亲做过成都市的市长，面对此等奇耻大辱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于是便带人砸了杨延晋的家。洪老师就此和杨导离了婚，后来和李志舆老师成为了夫妻，开始了幸福生活。李志舆老师有个女儿叫李芸，多年后杨导在拍摄《夜半歌声》时跟李芸谈上了恋爱。李芸怎么都想不到，洪融后来会成为她的继母吧。

杨延晋是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刚进厂的时候是做演员的。但杨导人长得比较小，而且论帅，跟那些真正的大帅哥比，还是有一定的距离。于是他转行做了谢晋的场记，走上了学习导演的道路。杨导是跟着谢导“混”出来的，在他拍出几部重要的作品之后，他就一直宣称要超越谢晋。

杨延晋也确实是将自己视为一个能够成为大导演的人。据说，有一年谢晋过生日，很多人前去贺寿。一位上影厂的领导正好碰见杨导，就问他：“你送老爷子什么礼物啊？”杨延晋说：“我送两把刀。”领导问：“送刀干嘛？”杨延晋回答：“这叫宝刀不老。”领导点头称是，可转念一想不对，又问：“送一把不就得了，怎么送两把？”杨延晋很认真地说：“当然送两把，一把代表谢导，另一把代表的是我。”

杨延晋绝对算得上是电影界的一个人物。所谓“新时期”，也就是粉碎“四人帮”之后，上影厂出了一批非常优秀的电影作品，比如大家熟悉的谢晋的《牧马人》《天云山传奇》，但你不要忘了，还有杨导的力作《苦恼人的笑》和大名鼎鼎的《小街》。

《小街》于1981年在全国上映，是由当时风头正劲的两个青年演员郭凯敏和张瑜主演的。在此之前的1980年，这两位演员主演了《庐山恋》，一点儿不夸张地说，全国人民为影片沸腾了。在《庐山恋》中，张瑜换了40多套漂亮的时装，这在当时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中国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么多漂亮衣服了。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庐山恋》让人们嗅到了新生活的气息。那个时候的观众非常单纯，觉得银幕上饰演情侣的郭凯敏和张瑜很般配，符合他们的想象，因而固执地认为他们俩在生活中也一定是恋人。《庐山恋》真是让两位演员红透了半边天。而《小街》却是调性完全不同的影片，是苦涩而沉重的。杨延晋确实有办法，他能够在《庐山恋》的光环下，让两个演员在很短的时间里调整了状态，体验到了不同的人物心理，拿出了不同的表演方法，最终成功地演出了另一种味道。

《小街》的故事很简单，简单来讲，就是一个开汽车的小司机（郭凯敏），有一天碰到了一个可爱又弱小的小男孩（张瑜），他一直想帮助这个小弟弟，但突然发现小弟弟原来是个小妹妹。这部影片被视为中国大陆第一部酷儿电影，影片表现了性别的流动，而且极富时代特色、特别中国化。

张瑜饰演的女孩原本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却因为在音乐学院做教师的母亲被“打倒了”，成了一个“狗崽子”，一头秀发就被造反派剪掉了。身处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为了生存下去，为了不被人欺负，女孩索性隐藏起女性特征，以男孩的面目示人。这个“小男孩”伪装的背后有着深刻的时代合理性。她不是普通的性别倒错，而是被逼无奈。我记得张瑜在电影里反复念叨一句台词“我是姑娘”。

影片的男主人公为了让这个“小弟弟”快点变回真正的女孩，最直接的想法就是帮她找回被剪掉的一头秀发。那时候到处都唱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有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他就去道具商店买辫子。可是所有辫子下面都放着一块标牌，上面写着“样板戏专用”。没办法，他只能去公园，趁有样板戏露天演出的时候，试图偷一根辫子。但很不幸，他的盗窃行为被当场抓获。所有人都觉得他偷辫子是变态，所以就把那根辫子安在他头上示众来侮辱他。这在影片当中是非常惊心动魄的一幕，等于是男主人公也有了一次性别倒错的行为，当然，这又是被强迫的。

当年用性别倒错来控诉“文化大革命”的电影只此一部，哪怕放到今天，这种创作理念仍是极具创意的，不仅因为它涉入了人性的深处，还提出了一个甄别时代优劣的命题，即“非人”。在拍摄手法上，《小街》也是可圈可点。当时的观众绝对没有在一部电影中见过摄影机翻转过来，拍导演、拍拍电影的场面，也根本没有见过有三个结尾的电影。这些手法都是杨延晋导演第一个使用的。

《小街》的电影语汇是超前的，也许正因为它的创作者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人。杨延晋在生活中的出格与放纵，其实跟他艺术上的那些突破是一体两面的。我们总是要求艺术家在创作时不墨守成规，但又无法容忍他们在生活上的随心所欲。为此，人世间有了一个规范艺术家的理想境界，叫“德艺双馨”。到底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反正杨导没有做到，他成于突破和不羁，也正败于此吧。

杨延晋　Yanjin Yang

1945年出生，江西宁都人。中国著名电影导演。

1968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

1973年，入上海电影制片厂，改学导演。

1978年，与人合作拍摄了《苦恼人的笑》，初露锋芒。影片于次年获中国文化部优秀故事片奖。

1981年，以影片《小街》再次证明了非凡的导演功力。此后连续导演《两个少女》《夜半歌声》《T省的八四、八五年》《女市长的私人生活》等影片，成为第四代导演中红极一时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