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亢奋，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因为终于有机会可以对一部我非常钟爱的电影进行拉片了，这部影片就是《细细的红线》。

跟我熟的朋友一定知道《细细的红线》这部电影。大概十来年前，我刚买了一套非常好的音响设备，那时候只要有朋友上门，我一定会逼着他跟我一块儿看《细细的红线》。选择这部影片，是因为片中的音响效果考究到了一定的境界，那些子弹“嗖嗖”飞过来的声音，以及弹壳从枪膛中蹦出来那清脆的金属声，还有榴弹炮自远而近“轰轰隆隆”的爆炸声都做得逼真极了。就连那些士兵走动时，身上“丁零当啷”的声音也特别丰满、好听。汉斯·季默的配乐就更不用说了，瞬间就可以抖动你的泪腺。现在想起那套音响设备还真是不错，动态清晰，还原逼真，几乎所有的朋友听完之后都说，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具有质感的声音。其实我本人真是个器材发烧友，后来玩等离子电视机和高亮投影仪，我还是拿《细细的红线》试机器对影像的表现力，一遍又一遍，连我自己都忘了究竟看过多少遍《细细的红线》。后来有朋友上门，进门第一句话就说：“今天可别再看那片子了。”哈哈，在这里我要向这些朋友打个招呼：“实在对不起。”

这些年我时不时还是会看《细细的红线》，两年前公司给我配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我又拿这部片子试电脑液晶屏的表现力。可以说影片中的每一缕光线、每一抹色彩甚至阴影的质感，都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其实我不光迷《细细的红线》，这个导演的其他作品也是我常常拿来反复观看的，比如《生命之树》《通往仙境》《圣杯骑士》。这位导演就是泰伦斯·马力克。

我最早看的泰伦斯·马力克的作品是《天堂之日》，影片中那些美妙的魔幻时段的光线让我看傻了眼。那一望无际的麦田，旷野中孤零零的房子，几成剪影的农夫和收割机，将美国中西部乡村诗一般的风景展现出来，颇有点安德鲁·怀斯那幅《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或者爱德华·霍普的《铁道旁的房屋》的格调，一种浓浓的寂寥感自银幕渗透进了我的身体。我很快就开始关注阿尔门德罗斯——《天堂之日》的摄影师，这位生于古巴的摄影师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就经常与新浪潮一些重要导演合作，比如罗麦尔和特吕弗。后来我读到了一篇他关于《天堂之日》摄影工作的自述，我的注意力又从阿尔门德罗斯转向了泰伦斯·马力克。

在那篇自述中，阿尔门德罗斯盛赞泰伦斯·马力克是少数几个真正懂得摄影技术且有能力构建视觉场面的导演。他说那些在魔幻时段拍摄的精妙无比的戏，完全是因为马力克的设计和坚持。为了抢太阳落到地平线下面直到天色全黑之间那短短的20分钟，整个白天马力克都会和摄影师、跟机员、演员不厌其烦地彩排，以确保那20分钟的拍摄准确无误。当时用纯粹的自然光进行拍摄，是好莱坞体制中的灯光师和机工无法适应的，他说要说服那些好莱坞的“老油条”们一天只拍20分钟，确实很需要勇气。而泰伦斯·马力克每天都像是《圣经》中的约书亚一样执着，试图停止太阳的运动以保证拍摄。

在处理那场著名的蝗灾戏的时候，他们采用了一种反常规的手法。在画面的前景中，他们用了加拿大农业部提供的真的蝗虫。但在广阔的全景中，尤其是那些模糊的拖拉机和黯淡的农夫的镜头里，泰伦斯·马力克以倒片的方式拍摄了一架直升机撒下的花生壳。当影片顺序放映的时候，这些花生壳扮成的蝗虫真的像是腾空而起，当然这也就要求所有的表演和动作在拍的时候都得倒着来，尤其是演员和拖拉机。当时很多人听到这个方案都说行不通，泰伦斯·马力克坚持要这样拍，后来样片放映的时候，大家都被震撼了，这个方案不仅行得通，而且堪称完美。

阿尔门德罗斯说泰伦斯·马力克是美国最优秀的电影人、一位在艺术上的博学者，是以无畏和天分激励他并完善他的摄影技艺的人。阿尔门德罗斯正是凭借《天堂之日》的摄影拿到了一个奥斯卡金像奖，而泰伦斯·马力克则拿到了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

《天堂之日》广受赞誉，泰伦斯·马力克也炙手可热。就在这个当口，他开始构思下一部名叫《Q》的电影，这部片子有意思，试图从全世界的无人区中搜集生命起源的证据。派拉蒙公司想都没想，就付给他100万美元的定金，拿着这笔钱，泰伦斯·马力克去了西西里岛东岸的埃特纳火山、澳大利亚的水底世界以及像南极这样的极地世界。好多人都纳闷：一个剧情片导演为什么会对自然题材感兴趣呢？难道他准备转行去拍《国家地理》或者《探索》这样的自然类纪录片吗？

泰伦斯·马力克的本科专业是哲学，是在哈佛大学念的，导师是研究维特根斯坦的著名学者斯坦利·卡维尔。卡维尔在美国哲学界可是大名鼎鼎，而且他对电影也十分有兴趣，虽然上起课来略显沉闷，但有真才实学。他把马丁·海德格尔的学说介绍给了泰伦斯·马力克，马力克一下就迷上了海德格尔，还飞到德国去拜访海德格尔本人。两人到底聊了什么，咱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能够亲见大师，那就是一种辈分。

1965年，马力克从哈佛毕业，拿着罗德奖学金去了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继续研究哲学。本来只要好好做学问，顺利拿到博士学位，马力克将是又一位哲学学者。可没想到在牛津就读期间，他居然和自己的指导老师在有关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的理解上发生了冲突，严重到他居然放弃了博士学位，离开牛津，返回美国。他在牛津的导师是语言分析哲学牛津学派的创始人，名叫吉尔伯特·赖尔。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年的马力克年轻气盛，仗着见过海德格尔本尊，本科时期的指导老师又是研究维特根斯坦的美国权威，所以一定是在对两位大师的理解上保持了自己执拗的看法。赖尔肯定觉得失了面子，看着一个美国来的小子自以为是，敢在这些问题上跟他抬杠，不听他的劝导，一气之下将马力克逐出师门也是情有可原。

回到美国之后，泰伦斯·马力克在麻省理工学院教了一年的哲学，但他似乎对这样的校园生活并不满意，开始尝试做一名自由撰稿人，为《纽约客》《新闻周刊》《生活》等杂志写文章。在此期间他还干了一件事，把海德格尔的《论真理的本质》这本书翻译成英语。书于1969年出版。马力克就此了却了研究哲学的情结，考入刚刚组建起来的美国电影学院，正式开始学习电影，也从此踏上了电影创作的道路。

对生命起源与终结的探索，是哲学的终极问题。结合泰伦斯·马力克的学术背景，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要拍《Q》了。可是派拉蒙给的那100万美元，已经在各处的旅行中用完了。钱没了，剧本却连个影子还没有，派拉蒙公司见势不妙，很快就与马力克解约，双方不欢而散。平心而论，《Q》里面融入了很多关于生命起源的哲学思考，肯定不是一部单纯的剧情片。马力克确实需要时间，需要在那些超常环境中得到灵感。对这样一部影片的前期筹备而言，100万美元实在是太少了。可没有人继续接盘，《Q》这个项目眼瞅着就这样黄掉了。其实先做做其他的项目，挣点钱，再伺机而动，也不失为在好莱坞发展的一种策略。偏偏马力克就是这么执拗，在自己风生水起的时候，他选择离开好莱坞、远走法国，就像当年放弃博士学位一样，而这一走竟然是整整20年。

如此淡泊名利，想来是和泰伦斯·马力克的哲学素养有关。他的私生活原本就极其低调，在这样一个网络时代，我们很难在网上搜到哪怕一篇媒体对他的专访，甚至找到他一张照片都非常困难。外界一直在猜测这20年马力克是怎么过的，他究竟在干什么。其实他也没有一直在巴黎待着，他继续走遍了世界上那些神奇的角落。而巴黎带给了他第二段婚姻，不久之后他就带着法国妻子回到了家乡——美国得克萨斯州（简称“得州”）的奥斯汀，这实在是像极了他日后拍摄的《通往仙境》。

马力克有两个弟弟，小弟弟拉里年少便拜西班牙吉他大师学琴，但困于天赋，自残双手，自杀了结。拉里的死一直是马力克心头的痛。当他重又回到家乡奥斯汀，曾经的少年往事纷纷涌上心头。你一定还记得《生命之树》中西恩·潘对少年兄弟的追忆，影片用大量的篇幅表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得州小镇上的一家人。当然，最令人惊奇的就是片中居然出现了恐龙，这明显是《Q》中思考的主题，《生命之树》完全可被视为是马力克对《Q》的继续，只是主干情节变成了他从法国回到奥斯汀之后，对少年往事的感伤追怀，这也确乎是对生命起源的另一种探索。

一位马力克的高中好友把《生命之树》《通往仙境》和《圣杯骑士》称为马力克的“自传三部曲”。虽然马力克本人并不希望观众把这些影片和他自己的经历联系起来，但我们确实看到了影片背后作者深刻的自我痕迹。可以说这20年泰伦斯·马力克就像是去了一个山洞面壁，当他重出好莱坞，那些震惊世人的作品都可被认为是源自那20年的打坐和冥想。

1998年，沉寂整整20年的泰伦斯·马力克以一部战争片重新回到了公众的视野。不过说《细细的红线》是战争片，似乎又有点不太准确，因为整个影片时时在叩问生命的密码，战争只是个陪衬。它超越了我们习见的战争片，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厚重感。马力克处理题材的视角一直非常独特，正如之后的《生命之树》不能算是一部纯粹的家庭伦理片，《通往仙境》也并不是一部纯粹的爱情片。除了叩问生命的密码，马力克又进一步叩问了人与宗教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讲，马力克真是海德格尔最好的学生之一，他通过一部又一部影片，传达着大师学说中一些重要的观念。电影毕竟不是哲学论文，就影响力而言，电影是这个时代的传播公器，可能海德格尔的学说从来没有如此广泛地面向过大众。

我想起1999年第71届奥斯卡评奖上，两部战争大片正面对决，一部是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另一部就是马力克的《细细的红线》。《拯救大兵瑞恩》最终拿到了包括最佳导演奖、最佳摄影奖等在内的五个奥斯卡奖，《细细的红线》却颗粒未收。又一个20年过去了，而今我们回望这两部战争大片，突然发现无论就人性还是战争的表现，《细细的红线》的深刻度和厚重感都要远远超越《拯救大兵瑞恩》。时间真是一块试金石，原来我们用了20年的时间，终于追赶上了当年泰伦斯·马力克的思想境界。

泰伦斯·马力克　Terrence Malick

1943年11月30日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美国电影导演、编剧、制作人。

1979年，凭借影片《天堂之日》获得第3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导演奖。之后，泰伦斯·马力克移居法国，暂停导演生涯。

1998年，泰伦斯·马力克时隔20年后正式复出，拍摄了战争片《细细的红线》，获得第4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熊奖。

2011年，影片《生命之树》获得第6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

泰伦斯·马力克是少数在世就被视为大师的电影创作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