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绢代　每次脆弱茫然，我都会想起她的奋争

Kinuyo Tanaka

片子看多了也会有点问题，我每隔一段时间脑子里就会莫名其妙出现某一部我曾经非常喜欢的电影，这两天我脑子里泛起的就是沟口健二导演的《西鹤一代女》，影片中那个妓女春子的形象久久盘桓不去。日本社会看起来是个男权非常强大的社会，可恰恰是在日本电影中，常常能让我们领教东方妇女人性的一面。所以在日本电影界出色的女演员特别多，田中绢代就是其中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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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的时候，田中绢代是中国人民非常熟悉的一个日本女演员。那时候有一部片子叫《望乡》，里面有一个角色叫阿崎婆，在日本的大正时期，也就是1912年至1926年，她被送到南洋做了一名娼妓。日本那时候靠把妇女送到海外做娼妓来赚外汇。田中绢代把一个曾经是南洋姐的老年妇女表现得入木三分。据说当年她为了演好角色，把自己满口的好牙都拔了。为了凸显阿崎婆手部青筋暴起的样子，她还每天用橡皮筋把手上的血管扎起来。阿崎婆的形象是瘦骨嶙峋，田中绢代在影片的准备阶段就常常好几天不吃饭，硬生生把自己瘦成了皮包骨头。那时候我还小，根本看不懂阿崎婆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扮演阿崎婆的田中绢代是什么分量的演员。后来开始研究日本电影，才知道原来她可是了不得的电影演员！当年《望乡》参加了西柏林国际电影节，就是现在的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前身，田中绢代获得了最佳女演员奖。

《望乡》剧照

田中绢代生于1910年，14岁就走上了日本影坛，在她半个多世纪的演艺生涯中拍了将近300部电影，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的日本女性形象，所以她被媒体誉为“日本性格女演员的活字典”。其实田中绢代哪怕是在少女时代都算不上漂亮，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非常朴实的乡下女孩，但这个人情商极高，待人接物的方式和热情令人备感亲切。

田中绢代说自己一辈子没结过婚，其实她有过一次不算正式的短暂婚姻。18岁那年，她和当时一个青年导演清水宏结过婚，他们的介绍人是莆田制片厂的厂长。田中和清水宏是一前一后相差一年进的松竹公司，在相识一年后，两人同时转往了位于东京的莆田制片厂。年轻人待在一块儿时间长了，难免会生情愫，不久清水宏就向田中绢代求婚，据说还征得了田中母亲的同意。当年要结婚还得经过厂里的领导同意，厂长听闻他们想结婚，脸色就不太好看。因为两人才刚调到这里，而且那时候田中绢代的表演定位是饰演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他担心婚姻生活会影响田中的少女气质。所以厂长就提了一个方案，让他们俩先试婚，以丈夫和妻子的名义同居一阵子，在同居期间进一步相互了解，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要正式登记结婚。两人接受了厂长的建议，可年轻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的关系维持了不到两年，本来甜蜜的同居渐渐就成了相互的折磨。

1929年，田中绢代被提拔成了干部演员。什么叫干部演员？打个比方，如果按照军衔来说的话，相当于将军的级别。当年在她上面就只有一个女演员栗岛澄子了，那是大干部演员，相当于元帅。年纪轻轻的田中绢代晋升将级演员，作为丈夫的清水宏虽然也为自己妻子高兴，可日本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总让他觉得有点儿下不来台。在晋级招待会上田中破例喝了点小酒，头就开始有点晕，回到家就直接躺下了。清水宏半夜回来，其实本来是想祝贺田中绢代，可看到妻子已经睡了，没有起来迎接他，忽然就觉得田中现在谱儿大了，于是就摆起了丈夫的威风。意思就是丈夫回来了，妻子怎么能躺着不动呢，应该起身迎接丈夫呀。这种场面咱在日本影视剧中都见过：丈夫晚上回家，日本妇女总得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说一句“您回来啦”，然后马上给丈夫换鞋，丈夫穿上拖鞋往里走的时候，女人还得拿一条毛巾拍去丈夫西装上的灰尘。毕竟是在那样的年代，我们其实也能够理解清水宏的心境。可田中绢代也不是好惹的人，那天晚上她就反抗了。她跳将起来，指着清水宏说，你这么对我，信不信我把这家给拆了。田中绢代还在铺席上撒了一泡尿，两人就此分道扬镳。当然，后来他们仍然成了朋友，田中绢代也演了清水宏导演的不少影片。田中绢代曾经说：那时候真是非常生气，真想把清水宏杀了才解恨。但是作为自己最初接触的男人，清水宏给她留下了永久的难以消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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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涉日本电影，沟口健二就是我的偶像，我膜拜偶像的第一部影片就是《雨月物语》。当田中绢代和沟口导演合作这部电影时，其实他们两人已经非常熟悉各自的需求了，因为早在1940年他们就开始了第一次合作。话说1940年6月，在京都火车站，沟口导演一身西装，挺直了腰板，肃立在月台上。要知道6月下旬关西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如此隆重是为了迎接一名从东京赶来的女演员。谁？田中绢代。这也是他们俩首次见面。见面为何？是为了合作《浪花女》。

我们都知道沟口导演喜欢用长镜头处理场面，常常是一景一镜，一场戏就用一个长镜头来表现。这对演员的演技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台词、动作、走位、与其他演员的配合、与环境的互动都必须一气呵成，不能有丝毫差错，一旦卡壳就得重来。这种表演方式田中绢代之前从来没有尝试过，但她性格中有着好强好胜的一面，所以当沟口导演向她提出这种表演要求时，田中一点儿没有回绝的意思，迎着难题就上。在《浪花女》中，田中饰演了一个妻子的角色，经过这部影片的历练，她的表演有了非常大的提升，完成了从少女到女人的银幕形象转换。

田中绢代的事业渐渐走向高峰，她不仅与沟口导演有合作，还和很多有名的日本导演有合作，比如主演了小津安二郎的两部电影。1950年1月，作为日本女演员的代表，田中绢代应邀去了美国，访问了好莱坞。当她访问归来，日本媒体、电影界人士和影迷纷纷去机场迎接。走出机舱的那一刻，大家看到了一个身穿摩登洋装、戴着墨镜、不断送出飞吻的田中。这一身打扮和她的做派如此之美国化，深深刺痛了当时日本国民的自尊心。你知道，1950年日本人心中的战败情结还十分深重，所以她一下子就惹怒了媒体，媒体对她展开了口诛笔伐，舆论的风暴大有让田中切腹谢罪的感觉。一个女演员突然就从事业的上升通道坠到了谷底。危急时刻沟口导演想要帮她走出困境，亲自为她量身定制了一个剧本，就是《武藏野夫人》，邀请田中出演主角。之后又连续拍摄了《西鹤一代女》和《雨月物语》，这两部影片不仅是沟口导演电影生涯中的巅峰之作，也是田中表演的巅峰之作。《西鹤一代女》代表日本去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并且获得了奖项。《雨月物语》二度去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获得了银狮奖，那一年金狮奖空缺，所以《雨月物语》相当于获得了最高奖。

沟口导演和田中绢代一块儿去参加1953年第1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之后，又在欧洲各国游历。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巴黎的圣母院到处留下了他们俩像度蜜月的情侣一般的身影。我们今天仍可以看到这些照片，只是故人已经不在。但是他们俩当年的情分依然从这些影像上给予我们深深的印象。

当时沟口导演家里确实有点状况，他的妻子精神不正常，这样一场不幸的婚姻令他颇为苦闷。那时候新藤兼人还是沟口的助理导演，也就是跟班，有时候两人一块儿吃饭，几杯清酒下肚，沟口会对新藤吐露一番心声。他说自己迷上了田中绢代，有些把持不住了。当时日本报纸的娱乐新闻已经很发达了，关于沟口和田中的事情，一直是小报花边新闻的主要内容。除了他们俩，还有一对就是小津和原节子。当得知自己又一次变成了八卦小报的新闻人物时，沟口不但不怒，还和新藤开玩笑，说自己恐怕要先他一步结婚了，可见当时沟口和田中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但是大家不要忘记那个年代的人，尤其像沟口这样老派的导演，肯定不会像现在的导演那样，随随便便就把女演员约到房间里“聊戏”。直到《雨月物语》在威尼斯首映的前夜，沟口才邀请田中到自己的房间喝茶。两人那天晚上据说是放下了彼此的架子，畅饮聊天。田中告辞的时候，一向腼腆的沟口导演鼓足了勇气，希望田中君今晚能够留下，田中绢代没有拒绝。多年后，田中绢代曾经说过：如果沟口老师确实爱的是我田中绢代本人，想把我作为他的妻子、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演员来对待，我觉得即便这辈子我没结过婚，我也获得了结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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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鹤一代女》重新确立了田中绢代在日本的表演地位，也树立了她战后银幕形象的特点，就是她特别适合饰演那些坚强刚毅的女性。后来虽然她不再和沟口健二合作，但是这种坚毅女性的形象一直伴随着她。我们在开头提到的《望乡》中的阿崎婆，还有1958年木下惠介导演的名作《楢山节考》中的阿玲婆，都是坚强女性的经典形象，甚至都有了一抹自我牺牲的圣母色彩。

《望乡》剧照

从20世纪30年代起，日本就出现了一批以“绢代”为片名的电影，可见田中绢代的名字在观众中的号召力。她的收入当然也十分高，当年她在镰仓买了一座豪宅，取名“绢代御殿”，总共500坪，相当于1650平方米。镰仓就像是日本的贝弗利山庄，从奈良、平安一直到近代，无数名人、文人、政客都与镰仓深有瓜葛。田中绢代让全家七八口人和好几个仆人都住在了那里，据说她家的左邻是近卫文麿公爵，了解日本近现代史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她的右邻是皇家族裔藤原氏的宅邸，所以她被当时的人们称为“镰仓山的女王”。绢代御殿在1949年时的估价为600万日元，按照当时和现在的电影票价来算，当时平均40日元一张电影票，现在差不多1800多日元一张，那么绢代御殿现在的估价应该是将近3亿日元。当然这只是简单通过币值来换算，并未将地皮的增值考虑在内。

田中绢代有一个叫仲摩新吉的老仆人跟了她差不多一生，他对田中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评语，他说：“总之田中只爱演戏，就这么毫无道理、乱七八糟地过了一生。”曾经那么辉煌有钱的一个女演员，晚年却孤苦凄凉，老境颇为惨淡。晚年的田中绢代没有工作，又好面子，骄傲地不允许自己外出寻找拍片挣钱的机会，几乎每天就是窝在家里，看她那台黑白电视机，因为没钱买彩电。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步行去吃一生都喜欢吃的鳗鱼饭，连坐车的钱都不舍得花，而且她吃的已经是最劣等的鳗鱼饭了。老仆人新吉曾经说，每次她馋了，想吃鳗鱼饭，总是笑呵呵地对他说“新吉，给我钱”，老仆人就得四处去借钱。仲摩新吉在田中绢代去世之后，承认自己不是不想离开她，有那么几次是真想要离开，但是张不开嘴，因为他曾经欣赏过她伟大的演技。临终前，田中绢代住进医院，也只有老仆人陪伴着她。

虽然晚境凄凉，但是田中绢代内心要强的性格一点儿都没变。在她临终之前，眼睛已经失明了，她的表弟小林正树导演来看望她，田中抓着小林的手说：“导演，我眼睛是瞎了，但是我还有角色可以演吧？”田中绢代曾经说：拍戏就是和导演决斗，即便摔下悬崖，指甲盖都脱落了，也要不顾一切地爬上来。1977年3月21日，田中绢代死于大脑肿瘤。十天之后，电视直播了她的葬礼，送葬的队伍有5000多人，她被葬在了镰仓圆觉寺。这圆觉寺有意思，还真埋了不少电影人，晚上都够建组拍戏了。

今天我们缅怀田中绢代，又一次感受到人生有起有落，再风光的人，都难免会有一个凄凉的结尾。可如果他依然能教我们铭记，说明这个人一定有着不屈和要强的一面，有着敢于跟人生中的失意和失败做斗争、永远不放下自尊的样子。我常常会有脆弱的时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没意思，有点茫然，该坚持的也不知道是否值得坚持。往往就在这种时刻，我的脑海中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某部经典电影。就像刚开始我跟你讲的，有几天我特别怀念《西鹤一代女》。是否这正是上帝及时给我送来的教材呢，让我从中看到别人的奋争，以此作为自己向前的动力？我喜欢看电影，原因大抵如此吧。

田中绢代　Kinuyo Tanaka

1910年11月28日出生于日本山口县下关市。日本著名电影演员，是日本电影界横跨默片和有声片五十多年唯一屹立不倒的演员。在半个多世纪里，她共拍摄了将近300部电影，其中不乏电影史上的名作，她本人也因此获得了极高的荣誉。田中所饰演的角色，性格变化之大，是同时代的其他女演员难以企及的，被誉为“日本性格女演员的活字典”，开创了日本影坛的“田中绢代时代”。

1977年3月21日，因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