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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纳粹要在德国纽伦堡举行党代会，纽伦堡市的市民觉得奇怪，因为在城市的各处开始修建很多桥梁、斜坡和各种设施。比如在希特勒广场就修了一个足有两层楼高的坡道，市内有一根120英尺高的旗杆，居然在它的旁边还安上了一部电梯。

有一群人在市内反复察看，好像是在选择射击地点。他们还组织了多次群众预演。原来这是为了给党代会拍一个纪录片，广场上的坡道显然是拍摄车的专用轨道，旗杆边上安电梯是为了能让摄影师在数秒之内升到旗杆的顶端进行俯拍，而四处察看找的不是射击地点，而是摄影机的位置。一辆有90英尺高云梯的消防车随时待命，方便把摄影师随时举上天空来俯拍纽伦堡市的屋脊、纪念碑、游行队伍以及高举的标语和旗帜。党代会的主会场也是按照拍摄的需求而搭建的，据说连党代会的会议流程都是根据纪录片的创作需求来制定的。显然这个纪录片的导演得到了希特勒的全面支持。

她率领一支170多人的摄制队伍，其中有77个摄影师，来到纽伦堡安营扎寨。在随后的一周时间中，她动用了30多架摄影机、22辆配有警察的拍摄车，拍下了17万英尺的胶片，从中剪辑出了那部在电影史上大名鼎鼎或者说臭名昭著却震撼人心的纪录片。

说起这部纪录片——《意志的胜利》，那曾经可是世界各国的禁片啊。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偶然在学院资料室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它，当时担心管理员不肯让我外借，我甚至想过揣着这盒录像带，直接从资料室的二楼跃窗跳下去。到今天我还记得那盒录像带的画面质量并不算好，但完全没有影响影片对我的感染。希特勒激情澎湃的讲演，党卫队俊美的战士们，那些用最美的光线和最美的角度修饰的场面，以及流动在镜头与镜头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那一浪高过一浪的节奏，把纳粹的思想演绎成了令人陶醉的视觉狂想曲。

这是一部充满了男性荷尔蒙的纪录片，它的导演却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叫莱妮·里芬施塔尔。1902年，莱妮·里芬施塔尔生于柏林。她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美术方面的天分，家人把她送进了一所美术学校。一天，她在街上看到了一张招募舞蹈演员的海报，于是瞒着家人悄悄报名应考，结果没有考上。也许每一个美丽的女孩都有一个舞蹈梦，她缠着家人又进了一家舞蹈学校学习，之前的美术学校她也读着，又同时在舞蹈学校努力，可见这个女孩有着高过常人的生命能量。直到她的舞蹈才华渐渐被重视，她才从美术学校退学，成了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

1922年，里芬施塔尔在慕尼黑作为一名舞蹈演员正式出场。正当她在舞蹈方面大显身手的时候，却因为腿伤而面临从艺生涯夭折的状况。恰在这个时候，又一张海报出现在了她面前，这是一张电影海报。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一度流行“高山电影”，高山电影的主要内容就是通过登山展现那些毫无畏惧的登山者向大自然发起的挑战，高山电影曾经被视为德国的西部片。那一天里芬施塔尔看到的电影海报，就是一部名为《命运之山》的电影。当她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似乎已经认定电影将是她今后的工作。她给这部影片的导演阿诺德·范克写了一封自我举荐信，在信中她自信地说：“请让我主演您的影片，只有我才是您电影的女主角。”

阿诺德·范克是德国高山电影的鼻祖，人们认为是他将高山电影真正发展成了一种类型。范克果真与里芬施塔尔见了面，觉得她的容貌和体型足以胜任高山电影的要求，只是她的腿伤比较讨厌。里芬施塔尔知道了范克的担忧之后，二话不说直奔医院做了手术。手术还是存在相当大的风险，一旦失败，里芬施塔尔的腿将永远不能弯曲。幸运的是手术成功了，否则可能历史上就不存在什么里芬施塔尔，或者说就不会有《意志的胜利》。

里芬施塔尔果然主演了范克的下一部高山电影《圣山》，这部影片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阿尔卑斯山拍摄，结果是大获成功，里芬施塔尔一举成名。她连续主演了几部高山电影，以她的容貌和演技征服了观众，成为当时高山电影的大明星。里芬施塔尔由此也爱上了户外运动，成了一位名闻遐迩的登山家，这不光磨炼了她的体质，为她的长寿做了准备，也为她日后所从事的事业打下了基础。

在攀上了演员这座山峰之后，这个女人的生命能量又催促着她向更高的山峰迈进。凭着极高的领悟力，里芬施塔尔开始自己撰写剧本，她想拍一部自己的电影。1932年，由她主演、编剧、导演、制片的高山电影《蓝光》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银奖。作为一个全面发展的电影人，里芬施塔尔的才华得到了国际电影界的肯定与承认，她成为了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导演。

这一年对她来讲真是意义重大。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她认识了希特勒。尽管里芬施塔尔曾经说，希特勒从任何一个角度都不好看，不是那种会让女人喜欢的男人，但自打第一次聆听希特勒的演讲，她就被这个男人迷住了。里芬施塔尔描述过第一次聆听希特勒演讲时的感受。她说，那一刹那如同神域出现，就像地球在她眼前无尽地绵延，并突然从中间裂成两半，喷射出巨大的水柱，直冲云霄，使地球颤抖，她似乎是瘫痪了。里芬施塔尔又一次意识到这是她生命的关键节点，就像当初给阿诺德·范克写信一样，这一次她又主动给希特勒写信表示支持。而希特勒也像范克一样，接信之后马上就安排了接见她的时间。两人见面后互相倾慕，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里芬施塔尔进一步修改了她对希特勒的看法，在接受一家报纸的采访时，她对希特勒充满好感，并说：“在德国的那些伟人中，不管是弗里德里希大帝、尼采，还是俾斯麦，他们身上总会有缺点，只有希特勒是没有缺点的。”希特勒也称里芬施塔尔是德国最完美的女人。从此里芬施塔尔可以很方便地与希特勒见面，并要求两人独处，她与希特勒这种特殊的关系不免引起人们的猜测，有关她是希特勒情人的传言一度甚嚣尘上，这更使她成为“第三帝国”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1936年，里芬施塔尔拍摄了反映柏林奥运会的纪录片《奥林匹亚》。《意志的胜利》取得的成功成了她的政治资本，使她能以纳粹的国家机器为后盾，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不择手段地展示纳粹的美学意识。拍摄《奥林匹亚》可以说是对从《意志的胜利》所取得的拍摄经验更为铺张的发挥。里芬施塔尔带领庞大的摄制队伍进驻赛场，用高速摄影机、水下摄影机、长焦镜头，那些当时的先进设备大张旗鼓地展开拍摄。为了获得表现动态的新颖角度，她甚至不惜冒着妨碍比赛的批评，在场地上开挖沟槽，把摄影机埋入地下，以仰视的角度拍摄运动员。她还租赁飞机进行航拍，这种上天入地大事铺张的恢弘气势，让人觉得不是她在为奥运会拍摄纪录片，而是为了拍摄《奥林匹亚》，才开了柏林奥运会。她在拍摄期间口口声声说：“奥运会开14天就要结束，而我的电影至少要让人家看20年。”

从成片的效果来看，她确实达到了这个目的，这部纪录片在1937年第5届威尼斯电影节上夺得了金奖。有朋友说威尼斯电影节不是墨索里尼的吗？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是哥们儿，送兄弟的女人一个金奖，估计就是为了讨好希特勒。有没有这方面的因素，我不知道，但《奥林匹亚》确实是一部研究纳粹美学的经典电影文本。我想墨索里尼也一定非常喜欢《奥林匹亚》，因为它充满了力量和阳刚之气，似乎昭示了人类发展的新方向。里芬施塔尔用她特有的形式主义美学手段，将纳粹德国的形象以艺术化的方式推向了世界，并为纳粹德国打造了一个热爱和平的假象。《奥林匹亚》是一部将法西斯美学视觉化、将法西斯政治艺术化的登峰造极之作。《奥林匹亚》对力与速度的赞美，使人无法不联想到纳粹对“日耳曼人种优越论”的宣传。

“二战”结束后，这个以电影为纳粹张目的文化人自然要受到同盟国的清算。里芬施塔尔先是被美国军队逮捕，后来又成了法军的阶下囚，被关进了一所女性拘留所。虽然她反复辩解自己只是一个在艺术上追求完美的人，但是无论是《意志的胜利》还是《奥林匹亚》，在客观上都为希特勒“第三帝国”的国际政治宣传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即便她走出监狱，也还是受到了欧美电影界的长期抵制，她的许多电影计划最终都因为无法筹措到资金而流产，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在欧洲拍摄电影了。

但这个女人体内强大的生命活力，是不可能让她忍受这种沉寂的。从1956年开始，她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却对非洲产生了兴趣。在非洲，她经历了一场差点丢了性命的交通事故，伤愈后仍多次进入非洲腹地拍摄。1972年，她出版了一本摄影集，名叫《努巴》，拍的是非洲国家苏丹某个部落的努巴族黑人。人们发现她依然热衷于表现那些黑人的健美，显然她依然秉持着《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中对强者与超人的兴趣。这本摄影集所显示的对于力与美的礼赞，与她之前那些电影所展示的审美趣味一脉相承。苏珊·桑塔格曾经写过一篇长文叫《迷人的法西斯主义》，文章深入剖析了里芬施塔尔的法西斯美学的本质，并对她的复出表示了愤慨。其实我觉得里芬施塔尔那些影像背后更多跃动的可能不是法西斯的审美，而是她对男性审美的迷恋。她创作的核心思想可能更多来源于尼采的超人学说和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从心理学上讲，这个女人可能从小就有点对阳具崇拜的倾向。当然，苏珊的文章也不无道理，她代表了一大批有切肤之痛的人对纳粹深深的恐惧。

1971年，已经69岁的里芬施塔尔瞒报了自己的年龄，考取了一张潜水执照。于是从1977年开始，她完成了大量的水下拍摄，出版了两本分别名为《珊瑚礁花园》和《水下奇观》的摄影集。我们简直难以想象，一个70多岁的老人深潜在大洋的底部，还要进行创作，她的身体实在是太好了！1987年，已经85岁的里芬施塔尔又用了五年多时间写成了一部回忆录。94岁的时候她还去哥斯达黎加拍鲨鱼。95岁时她开始学习最新的索尼专业设备，苹果机加工图像的电脑软件也都是她自己操作的。2000年，98岁的里芬施塔尔带着摄制组又到了战乱中的苏丹，因为战事突变，紧急撤出时直升机坠落，她居然大难不死。2002年，她整100岁，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部纪录片《水下印象》，这部影片片长45分钟，记录了她20多年里，在印度洋海底潜水时拍摄到的海底景象。她好像不再愿意跟那些文明人打交道，而是钟情于天空、大地、高山和深海。

2003年9月8日的晚上，里芬施塔尔在慕尼黑南郊逝世了。上帝给这个美丽的女人安排了坎坷的一生和长寿，她一定没有想到自己能活那么久。当她100岁的时候，她亲口说过，对已经活到100岁，没觉得有什么高兴，反倒宁愿在1939年9月1日之前，也就是希特勒闪电入侵波兰之前就死去。她说：“这是我的顶峰。”从此之后一直是她人生的下坡路和数十载的挣扎与沉默。从这个角度而言，里芬施塔尔的长寿其实是对她的一种苦役。但是这个女人不愿意向命运低头。从小时候开始，她就想驾驭和支配命运，人生中的一次次挫败都没能浇灭她顽强奋争的信念。她做过错事，她帮过魔鬼，这是一种遗憾，但她的一生也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叫作意志的胜利。

莱妮·里芬施塔尔　Leni Riefenstahl

1902年8月22日生于德国柏林。舞蹈家、电影演员、摄影师、编剧、导演、制片、作家。

尽管里芬施塔尔曾经创作了非凡的电影作品，但她仍被从一般电影创作者中区分开来，因为她曾效力于纳粹德国，并因此而入狱，后又被欧洲电影界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