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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影史50名人传奇
1.8 谢尔盖·帕拉杰诺夫 他只拍了四部长片,就被认为难以超越
谢尔盖·帕拉杰诺夫 他只拍了四部长片,就被认为难以超越

Sergei Parajanov

2015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4K修复单元来了《石榴的颜色》,那一年电影节片单一出就引起了轰动,很多影迷为终于可以在大银幕上看到《石榴的颜色》而惊喜。那时候我还在搞“堂会”,就是一个电影的讲座,我特地在电影节之前举办了《石榴的颜色》的拉片讲座,为影迷们逐镜分析了这部神作。这里就来说说《石榴的颜色》的导演谢尔盖·帕拉杰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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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书的时候就知道有三部片子被称为“世界上最难懂的电影”,一部是《八又二分之一》,一部是《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还有一部叫《石榴的颜色》。20世纪90年代,我开始玩录像带,我就看到了《八又二分之一》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啊呀,真是太棒了!这两部意识流代表作自此也成了我上拉片课的保留片目。可《石榴的颜色》就是一直没有看到,你知道,越是看不到心就越痒,越是会自我想象。当年,德国电影史学家乌利希·格雷戈尔的《世界电影史》是我研究电影的指南,在他的书中有这么一句话:“ 《萨雅·诺瓦》在发展实验性的画面语言方面确立了苏联电影迄今为止最前列的地位,属于电影史中少数几部真正重要的作品。”他说的《萨雅·诺瓦》就是《石榴的颜色》。直到2012年我才看到《石榴的颜色》,我对这个导演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于是渐渐知道了他更多的故事。

咱们先来说说《石榴的颜色》为什么又被叫作《萨雅·诺瓦》。原因是这部影片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导演的原始版本,第二个版本是1969年在亚美尼亚公映的版本,导演版本和亚美尼亚版本的片名都叫《萨雅·诺瓦》。之所以叫《萨雅·诺瓦》,是因为这部影片表现了18世纪亚美尼亚一个著名的吟游诗人萨雅·诺瓦的生平,可以算是一部传记片。1969年,《萨雅·诺瓦》在亚美尼亚的埃里温上映,片长77分钟,但这已经不是帕拉杰诺夫原来的版本。这个经过修改的亚美尼亚版本,主要是把萨雅·诺瓦的诗句从原先的版本中全部删除,还对原本影片中的章节标题重新改写,但是亚美尼亚版本在苏联依然无法通过审查。1970年,苏共宣传部让著名导演谢尔盖·尤特凯维奇重新把亚美尼亚版本剪辑成一个71分钟的版本,尤特凯维奇是帕拉杰诺夫在莫斯科格拉西莫夫电影学院的老师,也是一个非常有成就的苏联电影导演。我想当年指派尤特凯维奇去修改影片,可能是为了压服帕拉杰诺夫,毕竟是老师嘛,学生总要礼让三分。结果尤特凯维奇还把片名改了,变成今天我们都知道的《石榴的颜色》。

《石榴的颜色》剧照

《石榴的颜色》剧照

修改之后的影片得以于1973年在苏联上映。2006年,意大利国家电视台发行了《石榴的颜色》的DVD,也就是尤特凯维奇版本,正是这个版本在互联网上广为传播,直到2015年,我们在大银幕上看到的其实都是尤特凯维奇版本。非常遗憾的是,我们始终没有见过帕拉杰诺夫的原始版本。后来意大利国家电视台还发行过一些DVD素材,也就是当年帕拉杰诺夫工作时的一些样片,其中确实有很多《石榴的颜色》里没有出现过的场面,当然我也无法肯定那些未见的场面就一定在帕拉杰诺夫的原始版本中,但这些素材多多少少可以让我们对原始版本有所想象。有朋友说苏联已经没了,现在只要让导演拿出他的原始版本不就行了吗。可惜的是,斯人已逝。谢尔盖·帕拉杰诺夫在1990年的7月20日,在亚美尼亚的埃里温逝世了,这导演版本从此也就不知所踪了。这位天才导演在世66年,仅仅拍摄了四部长片,却被许多重要的世界电影人誉为“难以逾越的电影大师”。法国新浪潮代表人物戈达尔曾经说过:有一座电影的神庙,那里有光,有影像和现实,这座神庙的主人就是帕拉杰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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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位导演一生只拍了四部片子,不是因为他懒,而是在他的一生中有很长时间被剥夺了拍片的权利。1988年,帕拉杰诺夫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谈到自己是苏联唯一一个在斯大林时期、勃列日涅夫时期和安德罗波夫时期都坐过牢的电影导演。听上去他好像是一个和苏共的意识形态一直对立的导演,其实并不是这样。就像一个脆弱的孩子,帕拉杰诺夫是一个玩心特别重的导演,他这三次牢狱之灾并不是什么政治迫害。

第一次坐牢是在1948年的夏天,那时候他还在莫斯科格拉西莫夫电影学院读书,因为在第比利斯和一个克格勃官员搞同性恋而被判了五年刑,当年12月上诉成功而获释。帕拉杰诺夫承认自己确实有同性恋的行为,并称对方曾经帮助他考上了第比利斯音乐戏剧学院。现在搞同性恋算不上什么,可在那个“恐同”的时代就是很大的罪过。为了洗刷自己,帕拉杰诺夫很快与一个鞑靼姑娘谈婚论嫁,但姑娘并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根据她的民族传统,未经家族同意就结婚,实属大逆不道。姑娘的父母强令姑娘离开帕拉杰诺夫,姑娘断然拒绝,两人很快成婚,而且姑娘还随帕拉杰诺夫改信了东正教。结果姑娘家的族人派人把她推下了一辆行驶中的有轨电车,姑娘惨死在了车轮下。帕拉杰诺夫为这一段任性的婚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精神上受到了相当大的刺激。

1973年11月,帕拉杰诺夫在乌克兰的基辅再次被捕,苏联当局指控他犯有强奸罪,说他强奸了一名共产党员,还犯有同性恋和投机倒把罪,判处帕拉杰诺夫到西伯利亚服苦役五年。我们知道,1964年的时候,帕拉杰诺夫已经导演了影片《被遗忘的祖先的影子》,这部片子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国际声望。而且紧接着1968年,帕拉杰诺夫又以极其低廉的成本摄制完成了代表作《石榴的颜色》,凭借此片他已经登上了电影艺术的巅峰。于是,他将被押解到西伯利亚服苦役五年的消息引起了世界影坛的关注。

《石榴的颜色》剧照

1974年1月,特吕弗、戈达尔、雅克·塔蒂等多位重量级导演联合发表声明,要求苏联当局释放帕拉杰诺夫。但是乌克兰法庭依然以同性侵犯行为和传播淫秽物品的罪名,判处帕拉杰诺夫五年的劳动改造。服刑期间,路易·阿拉贡、埃尔莎·特里奥莱、约翰·厄普代克等多位知名作家和其他艺术家持续不断地努力,要求释放帕拉杰诺夫。终于在四年多的刑期之后,帕拉杰诺夫获释了,但他被禁止从事电影创作。虽然戛纳国际电影节等许多重要的文化平台,持续放映他的片子以示声援,但始终不能改变帕拉杰诺夫在苏联境内被禁的状态。

1982年2月,帕拉杰诺夫在第比利斯涉嫌行贿,第三次被捕。那年10月,法庭最终宣判缓期执行,帕拉杰诺夫因此被苏联电影家协会开除了,但他终于可以再度创作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七年,他得以完成了最后两部长片:《苏拉姆城堡的传说》和《吟游诗人》。

帕拉杰诺夫生前长期遭受打压,影片屡遭禁映,再加上语言和文化上的障碍,致使他的作品长期在研究者和观众的视野中缺席。苏联解体之后,很多历史材料解禁,他的影片也开始以各种形式在世界范围中重新发行和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样一位传奇的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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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我们中国观众对他也逐渐熟悉起来。2015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来了《石榴的颜色》;2016年,为了纪念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71周年,俄罗斯电影周在北京举行,放映了帕拉杰诺夫的《吟游诗人》。很多朋友看完他的影片都有所不解:题材上全都是有关古代的人物和传说,看不出有任何政治上的问题啊!确实,从他影片所表现的主题和内容上来看,是远离政治的,可以说保持了一种中立的意识形态。就拿《石榴的颜色》来讲,影片表现的是关于民族的神话、宗教和爱情,展现了外高加索地区的服饰、民俗、手工业、建筑、纺织、音乐等内容,并不包含对苏联任何政治形象的批判或者讽刺。当时给帕拉杰诺夫的影片定的罪名是“抽象”和“晦涩”。

《石榴的颜色》剧照

据说,亚美尼亚文化部门的领导看完他的影片之后就对帕拉杰诺夫说:“你到底拍的是什么呀?我们怎么根本就看不懂?”帕拉杰诺夫回答:“我的电影就是这样。”如果说他的影片触犯了什么戒律,那就是晦涩。《石榴的颜色》带来了一种令人费解的美学,它的抽象和晦涩引起了当局审查者的不安。一般来讲,电影审查的主要对象,集中在影片的政治、宗教、性、种族和暴力五个方面。和当时绝大多数被判有罪的文艺作品不同,帕拉杰诺夫的作品完全是因其在美学上的创新超出了当时的理解范畴。我们知道当时苏联所奉行的美学基础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这个原则要求作家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去真实地、历史地、具体地描写现实。而帕拉杰诺夫作品中强烈而陌生的形式,撼动了这个原则在电影创作中的中心地位。从《石榴的颜色》被两次审查和删改的经历中,我们发现审查并没有集中在影片有关政治、宗教、性和暴力这些内容上,而是集中在对影片所引用的诗与全片结构的修改上。也就是说,对《石榴的颜色》的审查,是美学上的修改,而不是政治上的删除。

我们只能感叹,以《石榴的颜色》为代表的帕拉杰诺夫的作品,在美学上实在是太过超前了。而经过时间的洗礼,这些作品恰恰在今天散发出了夺人的魅力。如果一定要从政治上来罗织所谓错误,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些作品的内容和表现出的银幕气质太过边缘,书写的是苏联境内少数民族的民族志,而没有去迎合当时大一统的苏联的主流思潮。没有迎合也许就等于某种程度的叛离。帕拉杰诺夫在影片中所表现出的独特气质,在强调思想统一的苏联文艺界主流人士看来,就是一个危险的存在。再加上这个贪玩的孩子身上的斑斑劣迹,他的桀骜不驯与目中无人,一定会让他的同行们联合起来给他小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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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帕拉杰诺夫念念不忘的是已经离世的同学——塔可夫斯基,他俩都毕业于莫斯科格拉西莫夫电影学院,两人的命运遭际也多有相似之处。在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两人都因为拍摄古代的文化名人传记片而遭到了冷遇和迫害,他们又是精神上的同路者,都创造出了与当时苏联倡导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完全不同的银幕风格。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目中无人,对彼此却惺惺相惜。在帕拉杰诺夫第二次被捕的时候,塔可夫斯基不光是写信安慰在狱中的帕拉杰诺夫,更是直接写信给乌克兰中央第一书记,再三强调帕拉杰诺夫的重要性,他还向欧洲国家不断推荐帕拉杰诺夫的作品。而帕拉杰诺夫更是在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吟游诗人》中,用字幕明确表明这部影片是献给塔可夫斯基的。两人曾经都是苏联电影界刻意淡化的人物,却都在今天成了苏联电影最高成就的代表。

帕拉杰诺夫逝世之后,这个生前至少被控有五项罪名的导演,最终被授予“乌克兰人民艺术家”和“亚美尼亚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人们总是在天才逝去之后,才无限悔恨当初没有善待他们。天才都是脆弱的孩子,总有顽劣之处,但更多的是可爱。如果他们在世时,我们能稍加宽容,至少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帕拉杰诺夫的《基辅壁画》和《间奏曲》,这两部又不知是何等厉害的作品。可惜这一切只是假设,影片的拷贝早已被销毁,天才的艺术构思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已经灰飞烟灭。唯一聊以自慰的,可能就是这些遗憾都构成了今天关于这个天才的传奇元素。每念及此,我都觉得人世间的残酷其实是最大的幽默。

谢尔盖·帕拉杰诺夫 Sergei Parajanov

1924年1月9日生于苏联加盟共和国格鲁吉亚的第比利斯,父母都是亚美尼亚人。著名电影导演。

1964年,在基辅拍摄了《被遗忘的祖先的影子》,影片为他在西方电影界赢得声誉。

1968年,在亚美尼亚拍摄了《萨雅·诺瓦》,这部杰作被苏联当局强制重新剪辑,并改名为《石榴的颜色》。虽然影片的独特魅力大打折扣,但仍获得了西方电影界的极高赞誉。

1984年,在格鲁吉亚拍摄了《苏拉姆城堡的传说》。

1988年,拍摄了《吟游诗人》。帕拉杰诺夫是苏联“诗电影”的晚期代表人物,一生钟情于外高加索地区的历史和文化,作品具有鲜明的民族志色彩。

1990年7月20日逝世于亚美尼亚的首都埃里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