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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我刚从大学毕业，分进了上海电影制片厂（简称“上影厂”）的文学部。文学部当年分了几个组，我积极要求进爱情组。你别笑，那时候我自以为对爱情还是有那么点儿感觉的。进了文学部，给我印象非常深的是两个老人的背影，一个是柯灵老师，还有一个就是下面要聊的主题人物——李天济。

咱们都看过一部老电影叫《乌鸦与麻雀》，我当年看这片子印象最深的，其实还不是赵丹演的那个萧老板，而是住在二楼的国民党军官侯义伯。这侯义伯太有意思了，南京有着大老婆，上海有着小老婆。小老婆谁演的？黄宗英。黄宗英老师可是有着上海妖女人的气质。侯义伯有小老婆还不安分，还想霸占上官云珠演的、住在亭子间里的小学女教师华太太。

有一场戏，我相信全国人民都记忆深刻，就是华太太的丈夫被抓进了警备司令部，她急着想把自己丈夫救出来。华太太原本就知道楼上那个国民党军官是色鬼，可是救夫心切，只能去求他。侯义伯见机会来了，把华太太约到了一间咖啡馆里，打算拿下。那一场调戏的戏真是精彩。国民党军官极尽无耻之能事，那副嘴脸本来就长得怪，加上色眯眯的样子和盛气凌人的架势，更使这个角色活灵活现。扮演这个国民党军官的就是李天济。

我有幸跟李天济老师做过几年同事，因为我1991年被分进上影厂文学部的时候，李老师还时常到文学部上班，所以他的背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老师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那么大年纪对我们这种刚进厂的小屁孩也是没大没小，经常跟我们开玩笑。李老师跟很多人讲过他第一次演电影的故事，那部片子就是《乌鸦与麻雀》。

《乌鸦与麻雀》的编剧栏里写的是“集体创作，陈白尘执笔”。所谓集体创作，就是影片中几个重要的演员和几个编剧、导演在一起聊，聊着聊着就把整个的剧情构架、人物关系聊出来了。那时候大家都觉得缺一个人物，一定要有一个特别反面的人物，这个人物最终被定为是个国民党的小军官。可这个小军官由谁来演呢？当时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有一天，赵丹一拍大腿，指着李天济喊道：“就你演！”于是李天济被赶鸭子上架，第一次出演了一个银幕角色。

影片开拍，第一场戏拍的就是国民党军官调戏小学女教师。李天济当时才20多岁，长相上老成了点。上官云珠那时候已经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大演员了，要一个新人跟她演这样的对手戏，难度确实有点大。所以拍了一上午，导演都觉得状态不对，非常恼火。导演说：“上官，吃完饭，你把李天济拎到上面个别教育一下。”我觉得这个“拎”字用得特别好，因为它非常生动地反映了在现实生活当中，上官云珠和李天济的身份差异。

“上官真是个好演员。”这句话是多年之后李天济老师跟很多人感叹过的。那一天上官云珠把他拎到楼上，往靠背椅上一靠，然后招招手，让李天济坐到她身边。李天济说，那时候他跟女同志可没挨得那么近过，上官身上的香水味儿一阵阵飘过来，他说自己其实已经有点发晕了。没想到上官云珠一把拿住了他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还那么来回地摸索。李天济说，那天上官云珠穿了一件开叉很高的旗袍，他是平生第一次摸到了女人的大腿。上官一边拿着李天济的手摸自己的大腿，一边问他：“老李，没摸过女人吧？”李天济点点头。上官接着说：“你现在演的可是一个色鬼，你应该像饿狼扑羔羊一样扑过来，而不是对我明显有一种惧怕，你上午的戏不对就不对在这个地方。”原来，上官云珠开导李天济用了一种身体研究的方法，它让李天济迅速摆脱了对一个大明星的畏惧。果然，他下午就放开了，而且据说一遍就过。上官云珠当年已经是国民偶像，能够跟她搭戏就是荣幸，更别说还能接受这样的“个别辅导”。摸大腿其实是非常有效的指导表演的方法。李老师感叹，上官敢这样做，其实反映了她内心深处为了表演的纯真。

李老师以前一直说，他表演的老师是上官云珠，写剧本的老师是陈白尘。有一部影片叫《小城之春》，是部老片子，著名导演费穆拍的，后来田壮壮导演也翻拍过，《小城之春》的剧本就是李天济写的。据说，当年他只用了差不多九天时间就写出了本子，完全是把自己对于爱情的切身感受，那些困惑、迷惘以及思考放进了剧本创作当中。《小城之春》在中国电影史上的地位非常高，今天热爱电影的文青应该不会不知道它的大名。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离开了上影厂，去大学做老师，机缘巧合碰到了李少白老师。李少白老师何许人也？他是研究中国电影史的权威。有一年，我所在的学院把李少白请过来给学生上课，我崇拜李老师，知道他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有一个特别大的理论贡献，就是重新认定“ 《小城之春》是中国电影史上的一块丰碑”。有一天，我向李老师讨教，问他是怎么发现《小城之春》的美妙之处的。李老师跟我说了很多，尤其提到这个剧本确实特别，并被确认是“中国第一部心理写实主义”的代表作品。什么叫心理写实主义？我们都知道写实主义就是要拍真实的环境、真实的人物，这些真实都是外在的。而心理写实主义则是把拍外在真实的那套方法，用来对焦人的内心世界。《小城之春》人物简单，故事也简单，复杂的是内心情感的纠结。影片最成功的人物刻画其实并不在两个男人，而是一个女人。这个女性角色在当年是有点超前的。她的丈夫生病，生病以后没了夫妻之实，正当她身体有欲望的时候，情人归来。等于一边是人欲，一边是人伦。李天济老师最有意思的处理在于，丈夫时刻为自己的妻子着想，一直暗暗地想要撮合妻子和自己的老同学，好让妻子能够有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面对这样的情况，你说一个女人该怎么办呢？影片非常细腻地表现了这个女人的挣扎，发乎情止乎礼，这是她的传统性，但她也表现出了自己对美好异性的渴望。

李老师不仅是个好演员，也是个好编剧，他既能写《小城之春》这样的人性经典，又写出了《今天我休息》这样的喜剧经典。20世纪80年代初期，李老师写出了《爱情啊，你姓什么》，这部片子一时轰动全国。大家都想在粉碎“四人帮”之后，重新对“什么是爱情”有一番探索。

李天济老师离开我们已经20多年了，但是他在永福路上蹒跚的背影还常常盘桓在我的脑海。李老师是一个特别风趣的老人，敢跟年轻人开玩笑，这样的老人让我们觉得可爱，也就是所谓有人格魅力的艺术家。我曾经很多次凝视李老师的脸，说实话，这张脸很难让人相信他居然是一个写出了经典名片的编剧，所以渐渐地，这张脸沉淀为了我的某种底气，就是“厉害的编剧是不需要帅的”。

李天济　Tianji Li

1921年5月出生，江苏镇江人。中国电影编剧、演员。

1940年，毕业于四川省立戏剧音乐实验学校。

1942年，任中央青年剧社、中华剧艺社演员、演出主任。

1947年，创作电影剧本《小城之春》，后由费穆拍成电影，成为经典。

1949年，参演影片《乌鸦与麻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相继在中央电影局电影剧本创作所、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上海电影制片厂任编剧。

他精心创作了《今天我休息》，剧中民警马天民的形象又成经典。此后他陆续写出了《爱情啊，你姓什么》《姑娘今年二十八》《逢凶化吉》等电影剧本，并在《魔术师的奇遇》《阿Q正传》《围城》等影视剧中扮演各类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