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满城废墟
现在要讲述我故事中最离奇的部分了,但可能又一点也不离奇。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做过的所有事情,包括我站在樱草山上泪流满面地赞美上帝的情形也明晰如画,可此后的事情我就忘了。
此后三天发生的事,我一无所知。后来我才知道我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火星人灭亡的人,几个流浪汉在头天晚上就发现了此事。其中一个人——第一个发现者——赶到圣马丁大教堂设法向巴黎发出一封电报,当时我还正躲在马车夫棚里。自此,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世界。数千个笼罩在恐慌阴影中,吓得不寒而栗的城市顷刻间灯火通明,举城狂欢。当我站在巨坑边缘时,消息传到了都柏林、爱丁堡、伯明翰。我听说,人们喜极而泣,大声欢呼,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相互握手拥抱,最后形成了浩浩荡荡的人流,一直抵达克鲁,最后,直奔伦敦而来。已经两周没有响过的教堂大钟敲响了,喜讯传了出去,最后,喜悦的钟声响彻整个英格兰。脸颊瘦削、胡子拉碴的男子,骑着自行车飞奔在每一条乡村公路上,对着那些面容憔悴、目光呆滞的绝望人群大声吼叫,把做梦也想不到人类会得到解救的喜讯带给他们。再说食物吧!满载着谷物、面包和肉制品的船只正越过英吉利海峡,越过爱尔兰海,越过大西洋,驶往伦敦,救济我们。那段时间好像所有的船只都是开往伦敦的。但这些我全都记不得了。我东游西荡,像一个疯子。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待在一户好像有人的家里。第三天时,他们看到我在圣约翰树林区的大街小巷游荡,边哭边胡言乱语。他们告诉我,自那时起,我就一直疯疯癫癫地唱着:“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好啦!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尽管他们也有自己的不幸,这些人(我不愿意在这里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对我的恩情我铭刻在心)却不嫌我拖累他们,把我带进房子里住下来,精心照顾我。在我身体恢复期间,他们从我嘴里知道了一些我的故事。
当我神志清醒时,他们才非常委婉地把他们所了解到的有关勒热赫德的消息透露给我。我被困两天后,一个火星人就将它毁掉了,所有居民都死在里面。没有遇到任何挑衅,那个火星人轻而易举地就把勒热赫德彻底铲除,就像一个任性的小男孩突发奇想轻轻松松地就把一座蚂蚁山包踩烂了。
只剩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了,他们对我格外好,帮我分担忧伤和孤独。身体复原后我在他们家里又待了四天。在那四天里,我隐隐地渴望再去看一眼我昔日的小窝,不管还剩下什么,它过去带给我那么多欢乐和希望,这个渴望越来越强烈。可这仅仅是一个渺茫的希望,只会让我更加痛苦。他们劝我不要再想了,怕我会因此旧病复发,想方设法转移我的注意力。但最终我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回去一趟的冲动,真诚地向他们保证我会回到他们身边后,挥泪告别了这些相处四天的朋友,便走到前几天还空无一人、黑暗怪异的大街上。
现在,街上已是人来人往,挤满了归来的人;有些地方甚至还有商店开门,我看见一处饮水喷泉哗哗地流着水。
当我踏上返回沃金那幢小房子的感伤之旅时,我记得那天天气晴朗,太阳好像在嘲笑我的落魄,街上车水马龙,人们在我周围走来走去。那么多人逃往国外,从事着各行各业,大量人在这场浩劫中丧生看上去好像是不真实的。但是,我注意到我碰到的那些人个个肤色蜡黄,头发蓬乱,眼睛又大又亮,都还穿着破破烂烂的脏衣服。他们看上去无外乎就两种表情——要不因喜悦而精神抖擞,要不神色严肃坚毅。倘若人们个个愁眉苦脸、没精打采,伦敦看上去就是一个流浪汉的城市。教堂人员正在分发法国政府援助的面包,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瘦骨嶙峋的马匹连肋骨都显露出来了。每一个街角都站着面容憔悴、佩戴白色警徽的特警。一路上,很少地方有火星人破坏过的痕迹,走到惠灵顿大街才看到红草爬过滑铁卢大桥的桥墩。
在大桥一角,我看到了与那个荒诞时间形成对比的常见的一幕—— 一张纸固定在一个木棍上,在红草丛中迎风招展。那是第一份恢复发行的报纸——《每日邮报》。我掏出包里黑黢黢的一先令硬币买了一份。大多数地方都是空白的,唯一的一个撰稿人在上面登了一个很滑稽的广告立体图,这一定让他乐坏了。他印上去的那个东西激动人心。新闻界还没有走上正轨。报上除了说,对火星人机器进行了检验,一个星期后就有了惊人的结果,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其中就发现了“飞行的秘密”,先前我还不相信牧师的这种说法,这下没有什么疑惑了。在滑铁卢,有免费的火车专门载人返回家园。第一波返乡高潮已经过了。火车上只有几个乘客,我也没有心情和他们闲聊。我找了一个只有我一人的车厢,双臂抱在胸前,忧郁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阳光下飞逝而过的破败景象。火车在临时铺成的轨道上颠簸,出站不远就看见铁路两边伫立的房舍已成了焦黑的废墟。克拉彭车站那边,尽管连续两天都是雷雨交加,可“黑烟”的粉末依然未被冲刷干净,城市看上去肮脏不堪。在克拉彭车站,铁路线也被毁了;数百个失业的小职员和店员正肩并肩地与那些熟练的挖土工一起奋战,我们就在他们草草铺设的线路上颠簸。
过了克拉彭车站,沿线景象荒凉破败,看着陌生;温布尔登遭受的破坏尤其严重。由于松树林没有着火,沃尔顿似乎是沿线受损最轻的地方。万达河、莫尔河及每一条溪流,都长满了大堆大堆的红草,看上去就像鲜肉,又像腌制过的卷心菜。然而,萨里郡的松树林太干了,红草不能在那里蔓延。过了温布尔登,第六只圆筒躺在铁路线旁的苗圃地里,四周是大堆大堆的泥土。一些人正围着观看,一些工兵正在圆筒中忙碌着。圆筒上方,一面联合国旗帜在晨风中欢快地猎猎招展。苗圃地里爬满了红草,茫茫一片鲜艳的红色与紫色的影子交织在一起,看上去很让人难受。我不再看眼前这片烤焦的荒野和令人烦闷的红草,向东边的山上望去,只见一片柔柔的蓝绿色,顿时觉得无限舒心。
从伦敦到沃金车站的铁路还在维修,我只好在拜弗里特车站下车,走路到梅柏里。我路过了曾和炮兵一起跟那些骑兵讲过话的地方,走到了看见火星人在雷电中出现的地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到路边,在一丛红草中间找到了那辆变形了的破烂轻便马车,被啃噬过的白色马骨撒了一地。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默默地盯着这些残迹。
接着我返回大路,穿过松树林和齐脖子高的红草,看到了斑点狗旅店老板的墓碑。于是,我往家里走去,经过了兵器学院,一个人站在房门敞开的小木屋前叫我的名字,向我问好。
到家了。我满怀希望地看了一眼我的房子,随即又变得无比失望。房门被人撬开了,没有关好,当我走近时,它正缓缓地打开。
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书房的窗户还敞开着,窗帘吹到了外面,我和炮兵就是从那儿往外观察火星人的动静的。自那以后,没有人关过窗户。丛林里也是一片狼藉,就跟我四个星期前离开时一样。我踉踉跄跄地走进大厅,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在那个雷雨交加的灾难之夜,浑身湿透的我蜷缩过的楼梯处,地毯皱成一团,糊满了乱七八糟的颜色。一直到楼梯顶部,都可以看到我们泥泞的脚印。
我随着脚印来到书房,书桌上还躺着我在圆筒打开的那个下午未曾写完的手稿,上面放着镇尺。我站着读了一会儿被我放弃的争论。这是一篇关于道德观念的论文,我在讨论文明进程的发展是否能推动道德观的发展。最后一句话是一则预言的开头:“大约两百年后,”我写道,“我们可以期待——”句子在这里突然结束了。我想起了那天我怎样无法集中心思,又怎样抛下手中的笔从报童手里拿过来一份《每日新闻》,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可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当他走来时,我怎样走下楼来到花园,听他讲“火星人”的奇异故事。
我下了楼,走进了餐厅。还有羊肉和面包,不过早就腐烂变质了,一瓶啤酒瓶被打翻了,就跟我和炮兵离开时一样。我的家凄清荒凉。我明白了,我长久以来怀有的一线希望只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接着,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没有用了,”一个声音说道,“这幢房子没人住了。这十天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不要待在这里折磨自己了。除了你,没人逃过劫难。”
我惊呆了,是我在说话吗?我转过身,背后的法式窗户敞开着,我一步走过去,往外望去。
就在外面,站着我表哥和我妻子,他们跟我一样又惊又怕——我妻子脸色苍白、欲哭无泪,虚弱地叫了一声。
“我回来了,”她说,“我就知道——就知道——”
她把手伸到喉咙处——身子摇晃起来。我冲了过去,将她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