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第二十五章 死城伦敦
第二十五章 死城伦敦

与炮兵分手后,我便走下山来,从海大街穿过大桥来到弗汉姆。那时,红草依然长得很茂盛,差不多爬满了大桥;不过由于疾病蔓延,硕大的叶子上出现东一块西一块的白斑。要不了多久,疾病就会以迅猛之势将其连根铲除。

在通往普特尼大桥车站的小巷拐角处,我看到一个人躺在那里。他浑身上下糊满了黑灰,就像一个扫烟囱的人,还活着,不过烂醉如泥,话都说不清了。我向他打听,他什么也没说,劈头盖脸地怒骂起来。我想我应该陪在他旁边,可他那凶狠的表情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大桥一直往前,沿路都是黑灰,弗汉姆的灰更厚,街上静得令人恐怖。我在一家面包店找到了些吃的——又酸又硬,长满了霉,不过还吃得下去。快到沃尔汉姆公共草坪时,街上见不到黑灰了;一排白色的房屋还在燃着大火,我从旁边经过,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竟让我觉得无比欣慰。继续往布罗普顿走,街道又静下来了。

在布罗普顿我在街上又看到了黑灰和死尸。在弗汉姆大道上,总共有十二具死尸,其中一两具尸体还被饿狗啃过。尸体已经放了很多天,发出难闻的臭味,我匆匆离开了。黑灰覆盖在上面,反倒显得没那么恐怖。

没有黑灰的地方则商店紧闭,房门死锁,窗帘遮掩,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就像城里的星期天,令人惊奇。一些地方遭到打劫的人光顾,不过都是粮食店和烟酒店。一家珠宝店的窗户被砸烂了,显然小偷钻进去偷过东西,人行道上撒满了无数根金链子和一块手表。我懒得去碰一下。再往前走,一户人家门前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悬在膝盖上的手被割破了,血顺着褪了色的棕色衣服流下来,人行道上摔坏的香槟酒瓶子让血积成了一大摊。她看上去像睡着了,其实早就死了。

我越往伦敦深处走,越觉得到处都太静了。这倒不是死一般的沉寂,而是充满悬念和期盼的沉寂。这个大都市的西北边界早已烈火肆虐,化为焦土,伊令和基尔本也已经夷为平地,我眼前的这些房子随时都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变为冒着浓烟的废墟。这是一个有罪之城,人人弃它而去……

在南肯辛顿,街上见不到死尸和黑灰了。正是在南肯辛顿附近,我第一次听到了哀号声。声音小极了,我几乎听不出来。是呜咽声,“呜啦,呜啦,呜啦,呜啦”,两个音调交替着响个不停。当我从往北而去的街边走过时,那呜咽声越来越大,随后又好像被住房和其他建筑挡住了,听不见了。到了展览路,呜咽声如潮水般传来了。我停下来,往肯辛顿花园望去,心想,这奇怪的哀号声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好像是一幢幢被遗弃的房舍发出来的,它们正用这凄惨的声音诉说着恐惧和孤独。

“呜啦,呜啦,呜啦,呜啦”,那异于常人的调子悲天恸地——强大的声波掠过洒满阳光的宽阔公路,在两边的高楼间回荡。我惊讶极了,转身往北而行,一直走到海德公园的铁门。我有点想破门闯入自然历史博物馆,再设法爬到塔楼顶部,俯瞰整个公园,可最后还是决定贴着地面走,这样有什么情况时能迅速找到藏身之所。于是我便朝上走,走到了展览路。路两边的大厦全都空空如也、寂静无声,我走过时,脚步声就在两边回荡。在山顶的公园大门旁边,一幕奇观闯入我眼帘—— 一辆马车翻了,马的尸骨被啃得干干净净。我想了好一会儿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即朝蛇纹河大桥走去。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我往公园北边的房子望去,房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是西北边有一缕薄烟。

“呜啦,呜啦,呜啦,呜啦”,我觉得那哀号声好像是从摄政王公园一带传来的。那凄切的叫声揪住了我的心,我不由自主地哀伤起来,原来的好心情没了,只觉得自己疲惫不堪,脚痛得无法前行,饥渴难当。

已经过了中午。为什么我孤独一人在这座死城里游荡呢?当整个伦敦都静如死水、裹满黑尸布时,为什么只有我孤独一人呢?孤独感吞噬着我。我思绪翩翩,多年未曾想过的老朋友浮现在脑际。我想到了药店里的毒药,想到了烟酒商储藏的烈酒,想到了目前我唯一知道的两个绝望透顶的人,只有他们与我同在这座城市里……

穿过大理石拱门,我走进了牛津街,黑灰和几具死尸出现在我面前,住房地窖的栅栏飘来阵阵刺鼻的不祥臭味。走了那么久的路后,我又热又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设法闯进了一家饭店,找到了一些吃的和喝的。吃完饭后我仍然觉得疲惫,便走进酒吧后的雅间,倒在一张黑色的马鬃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

一觉醒来,那凄婉的叫声还在耳边回荡,“呜啦,呜啦,呜啦,呜啦”。暮色四起,我在酒吧里搜出了一些饼干和奶酪——有一个储肉柜,可里面除了蛆,什么吃的也没有——穿过寂静的住宅区,我继续往前游荡,到了贝克大街——我只叫得出波特曼广场的名字——最后来到摄政王公园。当我从贝克大街街头走出时,远远地就见到在落日的余晖中,火星人的帽罩高高地耸立在树梢上方,哀号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害怕,觉得碰到他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却没有移动一步,就站在那里不停地号叫,我怎么也瞧不出他为什么会那样。

我盘算着该采取什么行动,可连续不断的哀号“呜啦,呜啦,呜啦,呜啦”吵得我思绪不宁。也许我太累了,竟不觉得害怕。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更想知道为什么那个火星人要这样单调地叫个不停,也就不去想他有多可怕。我打算绕着公园走,便转身拐进公园路,在一排排住房的遮掩下,我小心地走到了圣约翰树林,从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静止不动、哀号不已的火星人。走出贝克大街几百码处,突然传来群狗齐吠的汪汪声,只见一只狗向我迎头跑来,嘴里衔着一片快烂掉的肉,后面跟着一群穷凶饿极的杂种狗。它看见了我,立即绕了一个大圈,好像怕我也要抢它的肉。狗叫声渐渐消失在寂静的马路上,号叫声又传了过来,“呜啦,呜啦,呜啦,呜啦”。

在去圣约翰树林的半路上,我看到一辆坏了的操纵机器。一开始我还认为那是一幢倒塌在马路上的房子。爬进废墟堆中,我才看出那是操纵机器,吓了一大跳。这个机械大力士就躺在它造成的废墟中,触角有的弯了,有的砸烂了,有的扭曲了。前半部分被砸得粉碎。看上去它好像是稀里糊涂地就冲进了那幢房子,结果在掀翻房子时,竟被砸死了。那时,我觉得也许是这个操纵机器自行逃跑,没有了火星人的指挥才有此下场。夜色渐浓,我不能再往上爬了,此时已看不清糊满座位的鲜血和被狗咬过的火星人的软骨。

看到的这一切更让我迷惑不解了,但我仍继续往樱草山赶。远远地,透过树木间的缝隙,我看到了第二个火星人伫立在公园里,面向动物园,跟第一个一样,没有一点动静。在那堆操纵机器残骸前面一点的地方,我又见到了红草,这种暗红的海绵状植物大团大团地漂浮在摄政王运河上。

当我走过大桥,“呜啦,呜啦,呜啦,呜啦”的叫声戛然而止,好像突然被切断了,寂静如霹雳骤然而至。

我四周的房子高高地伫立在暮色之中,若隐若现。向海德公园绵延的树林一派荒凉。废墟之中红草蔓延,在黑暗之中盘旋,一直伸到我头上。黑夜——恐惧和神秘之母——将我笼罩。那听起来孤独荒凉的号叫声此时反倒让我觉得能够忍受;由于它的存在,伦敦显得还有一丝活力,我还备受这种生命感的鼓舞。忽然什么东西掠过了——我不知道是什么——随即,只空留下一片死寂。除了这荒凉的沉寂,什么也没有。

幽灵般的伦敦城盯着我。白色房子上的窗户就像头颅上的眼眶。我浮想联翩,觉得好像有上千个敌人正悄无声息地向我逼近。恐惧感紧紧地攫住我,这全是我的鲁莽造成的。我眼前的路变得漆黑一片,好像铺上了厚厚的沥青,一个形状扭曲的东西横躺在上面。我不敢往前走了,转身走到圣约翰树林路,在恐怖的死寂中逃命般地向着基尔本奔去。为了躲开那恐怖的死寂和黑夜,我在哈洛路上的马车夫棚里一直待到半夜过后。但天亮前,我又有了胆量。当星星都还挂在天空时,我再一次朝摄政王公园走去。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我迷了路,不久转到了一条长长的大道上,在黎明的微光中,樱草山的轮廓出现在下方,只见它山尖高耸,直抵渐渐隐去的星星。第三个火星人笔直地站在山顶上,跟其他火星人一样纹丝不动。

一个疯狂的决定在我脑海里闪过。我要结束这一切,就算死也无所畏惧,这样反倒省去自杀的麻烦。于是我无所畏惧地朝着这个巨人大步走去。当我离他稍近一些时,天变亮了点,只见无数只乌鸦正在帽罩四周聚集、盘旋。见此情形,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撒腿就跑。

匆匆穿过塞满圣埃德蒙街的红草丛(还涉过了一条从自来水厂流出的齐腰深的湍急水流,那股水直冲向阿尔伯特路),在太阳升起前,我跑到了草地上。巨大的土丘堆积在山峰四周,形成了一个巨型多棱堡垒——这是火星人设下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营地—— 一缕薄烟从这些土堆背后冒了出来,升到了空中。天际处,一只饿狗跑了出来,一会儿又不见了影子。我脑海里闪现的那个想法变得真实可信了。我朝着山上那纹丝不动的怪物跑去,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只觉得那疯狂的喜悦令我激动得颤抖。火星人的帽罩外悬挂着细长的棕色肉条,饥饿的鸟群正在啄食撕咬。

顷刻间我就跌跌撞撞地爬到了那个多棱堡垒的顶部,站在那儿往下看,堡垒的内部一览无遗。里面的空间大得惊人,到处堆着巨型机械,还有大堆大堆的材料和奇形怪状的栖息场所。火星人分散在四周,有的躺在翻倒了的战斗机器里,有的坐在已僵硬的操纵机器里,还有十几个光着身子静静地排成一排——他们死了!——被腐烂细菌和疾病细菌杀死了,他们的生理机制对这些细菌没有任何免疫力;他们被杀死了,就像红草一样被杀死了;在人类使出百般武艺仍只有死路一条时,他们被这地球上最卑微的东西给杀死了,上帝真是有先见之明。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其实要是我和其他人没有被恐惧和灾难吓破胆,丧失理智,我们可以预见到这个结果的。自从混沌初始,这些病菌就对人类造成了危害——自从地球上有生命出现,我们的类人猿祖先也深受其害。不过通过自然选择的方式,人类已经获得了抵抗力,不会不与细菌抗争就任由它腐蚀身体——例如,那些造成无生命物质腐烂的细菌——对人体机能来说就是完全免疫的。但是在火星上却没有细菌,火星人没有任何准备就直接登陆地球,直接吃喝。此时,我们的微生物联军开始大举反击。早在我观察他们时,他们就已注定难逃此劫,甚至在他们走来走去的时候,身体就已在腐烂死去,这是不可避免的。数十亿人死亡的代价换回了人类在地球上生存的权利,这个权利禁止一切对地球想入非非的物种,就算火星人再强大十倍,地球仍然属于人类。因为人类的生死都是有缘故的,既不会白白地生,也不会白白地死。

差不多五十个火星人四处分散在自己亲手挖出的巨沟里,死神早已悄然而至,他们一定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那时我也不明白他们怎么就死了,只知道这些曾经活生生的、令人闻风丧胆的怪兽是真的死了。一时间,我相信西拿基立的毁灭又重现了,上帝忏悔了,死亡的天使在一夜间将火星人杀死了。

明媚的太阳当空照耀,我的四周热得像火烤,我却依然站在堡垒顶上盯着巨坑看,内心说不出有多高兴。巨坑里还很黑,那些威力强大、构造复杂、造型奇特的机器在光亮的照射下从阴影里若隐若现地冒了出来。我可以听到脚下很远的巨坑深处无数只狗正在争抢火星人的尸体。巨坑那头的边缘处躺着一架飞行器,又大又扁,样子奇特。就在腐烂和死亡抓住它们时,它们一直在密度更大的地球大气之上试飞。死亡来得太突然了。头顶乌鸦呱呱叫,我抬头一看,只见巨大的战斗机器伫立在樱草山的山尖上,它再也不会发起任何攻击了,火星人的尸体被撕成了一条条红色肉条,血滴到了掀翻的坐椅上。

我转过身来,朝山坡下看去,我看见的两个火星人立在那里,鸟群在他们身边飞绕,那时死神刚刚袭击他们。那个临死前一直叫个不停的火星人也许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他好像是在向同伴呼救,直到力量耗尽哀号声才停止。此时,他们只是一个个没有任何威胁的三脚架金属塔,那晶亮的金属在明媚的朝阳下闪闪发光。

奇迹般地,伦敦这个伟大的城市之母获救了,逃过了灭顶之灾,在巨坑四周舒展着自己的身体。寂静的房子裸露在阳光下,清晰明亮,带着几分荒凉和凄美,那些只见过伦敦笼罩在烟雾之中,显得阴郁灰暗的人是难以想象她会如此美丽的。

往东看去,天空清澈明亮,太阳迸射出灼目的光芒,照耀在一片黑色废墟的阿尔伯特街和破碎的教堂塔尖之上。屋顶上有的棱面又把阳光反射出去,到处都明晃晃的。

往北望去,基尔本和汉普斯德一片蔚蓝,挤满了房屋。西边,太阳还未照过来,都市依旧昏暗不清。南边,越过火星人,可以清晰地看到朝阳下摄政公园的绿色林海、朗汉姆酒店、阿尔伯特大厅的大圆顶、帝国学院以及布罗普顿路上的高楼大厦全都显得那么渺小。前面一点,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威斯敏斯特教堂参差不齐的废墟耸立在那里。萨里群山屹立在远处,一片蔚蓝,水晶宫饭店的塔楼闪闪发光,犹如两根银柱子。圣保罗教堂的大圆顶朦朦胧胧地映衬着朝阳,我第一次发现教堂也遭到了破坏,西侧出现了一条大大的裂缝。

看着眼前这片由房舍、工厂和教堂聚集而成的广阔区域变得如此寂静荒凉,我不禁想起为了建造这座人类沙洲,多少希望和汗水被耗掉,多少人付出了宝贵的生命。多么迅疾啊,它差一点就被无情地毁掉了。现在,死亡的阴影已经退去,街上可能还有人活着,我的这座亲爱的城市可能会重获新生,变得更加强大。想到这儿,我激情澎湃,差一点儿就热泪盈眶。

摧毁结束了。甚至从那天起,伤痛就已经开始治愈。逃往全国各地的幸存者——没有领袖、没有法律、没有食物,就像没有羊倌照看的羊群——还有成千上万从海路逃出国的人会陆续返回的。空荡荡的大街上会有生命的脉搏开始跳动,逐渐变得强大,汇成生命的洪流冲过空旷的广场。不管受到过什么摧残,破坏者的手已经戛然而止了。在那些荒凉的废墟之上,在那些哀婉地盯着洒满阳光的山间草地的黑黢黢的断壁残垣之间,会立刻回荡起修补房屋的钉锤声和抹泥灰的啪啪声。想到这儿,我向着苍天伸出双手,说起感谢上帝的话来。一年后,我想—— 一年后——

情不自禁地,我又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妻子,还有一去不复返的充满希望和温馨的过往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