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第二十四章 普特尼山上的空想家
第二十四章 普特尼山上的空想家

我在位于普特尼山顶的旅店度过了那夜,自打踏上前往勒热赫德的逃难之旅后,这是我第一次在床上睡觉。不用说,我花了好多工夫才破门进入那幢房子——后来我发现前门被闩死了——在每个房间里我都翻箱倒柜,快要崩溃时才在一间看起来像是服务员住的卧室里找到一片老鼠啃过的面包和两听菠萝罐头。这个地方已经被人洗劫过了,什么也没留下。在吧台,我找到好些漏网的饼干和三明治。三明治已经腐烂,不能吃了,不过饼干不仅让我吃了个饱还装满了我的衣服口袋。害怕火星人在深夜时到伦敦一带寻找食物,我没有点灯。上床睡觉前,我感到惴惴不安,从一个窗口潜到另一个窗口,偷偷看外面是否有那些怪物的踪迹。躺在床上,我却浮想联翩——自从我与牧师最后一次争吵以来,我记不得要做的事了。在那段时间里,我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不是情绪无常,就是大脑不清。但是那天晚上,估计是由于吃了食物,身上有劲了的缘故吧,我的思维变得清晰,开始思考问题。

三件事情在我脑海中不断萦绕:牧师被杀、火星人的行踪和我妻子的安危。回忆起牧师之死,我并不觉得恐怖或悔恨;我只是把它看成自己做过的一件事,一个永远都令人不悦的记忆,但是却无须懊悔。我那时和现在都认为,朝牧师身上胡乱一击是一步步被逼出来的,是一连串的事件导致了那不可避免的一击。我觉得自己无罪,然而那一幕好像定格在我脑海中,总是如恶魔般纠缠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觉得上帝近在眼前,在黑暗和寂静中,我时时会有这样的感觉。上帝来审判我了,审判我在一时的愤怒和恐惧中犯下的罪孽,那是我受到的唯一审判。当初见到他时,他蜷缩在我旁边,手指向韦布里奇废墟上冒起的大火和浓烟,根本没注意到我有多饥渴。我就从那一刻开始,一步步地追忆起我们相互交谈的情形。我们无法合作——可残酷的机缘巧合可不管这个。要是我预见到了的话,我早在哈利福德就离开他了。犯罪是在预谋的情况下实施的,而我却没有预见到此事,因此施加在牧师身上的那一击应该不算犯罪吧。既然我写的是一个完整故事,我就原原本本地把此事也讲出来。当时没有谁目击我打牧师——我原本可以隐瞒这一切,但我还是把它写出来了,让读者做出自己的判断,我想,读者自有公道。

努力不再想那具扑倒在地的尸体后,火星人的行踪问题和妻子的安危又萦绕我心。对于火星人的行踪,我没有一点头绪,我可以想象出一百种可能性,因此,一想到妻子可能遭遇的种种可能我就忧心忡忡。想到这儿,那夜就不好过了。我翻身坐起来,瞪大眼睛盯着漆黑的夜,祈祷但愿“热射线”将妻子一下击死,这样就死得快些,没有痛苦。自从那晚我从勒热赫德返回后我就没有祈祷过。当我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时,我祈祷过,口中狂热地念着迷信的祈祷词,就好像异教徒在念咒语;但现在,我真的在祈祷了,在这黑夜中与上帝面对面,坚定而又清醒地求他施恩。多怪异的夜晚啊!而最奇怪的是,当黎明来临时,我这个曾与上帝交谈过的人,就赶快从那幢房子爬了出来,就像老鼠逃离藏身的地方一样——我就是一个不可能再长大一点的动物,一种劣等动物,主人一时兴起就可能去猎捕它、杀死它。也许那些老鼠也曾满怀信心地向上帝祈祷。毫无疑问,如果我们没有学会别的什么的话,这场战争教会了我们同情——同情那些饱受我们统治之苦的没有智慧的生灵。

早晨天气晴朗,东方天空一片粉红,镶嵌着小团小团的金色云朵。从普特尼山顶到温布尔登的路上,惊慌逃难的人流遗弃的东西撒满一地,他们一定是在战争开始后的星期天晚上拥向伦敦的。有一辆双轮小马车,上面刻着新马尔登蔬菜水果商托马斯·洛布的名字,一只车轮被砸烂了,一口锡箱子丢在车上。一顶草帽被踩进现在已干硬了的泥地里,西山顶上被掀翻的水槽四周撒满了溅有鲜血的碎玻璃。我行动迟缓,脑子里只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计划。尽管知道在勒热赫德找到妻子的希望渺茫,我仍打算去那里。如果死亡没有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的话,我表亲和妻子肯定已逃到其他地方去了;但我总觉得可以在那里打听到萨里郡的人逃到哪里去了。我想找到妻子,急切地渴望见到她,见到世界上其他的人,可是我却不清楚该怎样去找。强烈的孤独感噬啮着我痛苦的内心,深切地体会到形单影只的滋味。在树木和灌木丛的掩护下,我从角落里向连绵不绝的温布尔登工地走去。

一丛丛黄色的荆豆和金雀花让黑茫茫一片的工地明亮了几分;见不到一株红草。当我在开阔的工地边缘潜行,拿不定主意时,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洒满了工地,一切都顿时显得生机勃勃。在树林中的一个沼泽地,我看到一群小青蛙跳来跳去,便停下来观察它们,它们生存的意志多坚强啊,我颇受启发。随即,我突然感到有人在监视我,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猛地转过身来,看见灌木丛中有个东西蹲在那里。我站在那儿盯着看,然后向前迈了一步,那东西突然站了起来,原来是个人,手中拿着一把大砍刀。我慢慢向他走去,他不说话也不动,就直直地盯着我。

我走得更近了,只见他衣服跟我一样沾满灰尘,一样邋遢,看起来真的就像刚从阴沟里拖出来似的。再往前走,我清晰地分辨出糊在衣服上的东西不是一道道绿色的软泥就是浅棕色的干泥和发亮的煤渣。他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了眼睛,一张脸又黑又脏,脸颊深陷,下巴处还有一道血红的刀口。我一开始并没认出他。

“停住!”他叫了起来。我离他不到十码远了,我停了下来。

他嗓音嘶哑地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我边想着怎么回答他,边打量着他。

“我从莫特莱克来,”我说道,“被埋在火星人挖出的巨坑附近的一幢房子下,设法爬出来逃到这儿了。”

“这周围没有吃的,”他说,“这是我的地盘。整座山到下面的河,后至克拉彭地区,上至工地边缘,都属于我了。这儿的食物只够一个人吃。你要到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我被埋在废墟下十三四天,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怀疑地看着我,随即惊了一下,用异样的表情看着我。

“我不想在这带停留,”我说,“我想我会到勒热赫德去,我妻子在那里。”

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

“是你啊,”他说,“你是那个沃金人。在韦布里奇你没被杀死啊?”

同时我也认出他来。

“你是跑到我家花园的那个炮兵!”

“运气真好啊!”他说道,“我们真幸运!真想不到!”他伸出手来,我一把握住。

他继续说:“我从一个阴沟爬了上去。他们并没有把我们全部杀了。等他们走后,我就穿过田野到了沃尔顿。但是——总共还不到十六天啊——你就长出白发了。”他猛地侧头一瞧,“原来只是一只秃鼻乌鸦,”他又说道,“这些天来人都晓得鸟也有影子。这里没有什么遮挡。我们爬进灌木丛里再说。”

“你见到过火星人没有?”我问他,“自从我爬出来——”

“他们到伦敦去了,”他说,“我猜他们在那儿有一个更大的营地。一天晚上,就在那边,汉普斯德方向,他们的灯照得天空雪亮,就像一个大城市,在耀眼的灯光中你可以看见他们走来走去。白天时反倒看不见他们。但是这几天——我没有看见他们(他扳着指头数起来)——有五天。后来,我见到几个火星人穿过汉普斯德,携带着大的东西。还有前天晚上,”他停了停,激动地说,“就像是灯一样的东西,但却高高悬在空中。我想他们已经造了一架飞行器,正在学习飞行。”

我停了下来,趴在地上,因为我们已爬进了灌木丛。

“飞行?”

“没错,”他说,“飞行。”

我继续向前,进到一个小凉亭后坐了下来。

“人类彻底完了,”我说,“如果可以飞行的话,他们轻而易举就横扫整个世界了。”

他点了点头。

“是啊。不过——那倒会让这边的处境好一点。况且,”他盯着我,“人类完蛋了,你难道还不相信吗?我倒是相信。我们完了,被彻底打败了。”

我瞪大了眼。看来真怪啊,他一说出来就变得明显不过的事实,我竟没有看出来。此前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更确切地说,一生爱思考的习惯让我看问题不那么直接。他重复说着:“我们被打败了。”字字都流露出他的深信不疑。

“一切都结束了!”他说,“他们只损失了一个——仅仅一个,就在地球上站稳了脚,并且让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瘫痪瓦解。他们把我们踩在脚下。在韦布里奇丧命的那个火星人只是一个意外。这些人只是来打头阵的。他们会接二连三地来到地球的。这些绿色的星星——这五六天我都没有见到过一个,但毫无疑问,他们每晚都在降落,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无能为力了。我们完蛋了,被彻底打败了!”

我没有回答他。我坐在那儿,盯着前方,试图想出反驳他的话,却徒劳无功。

“这不是一场战争,”炮兵说,“绝不是一场战争,只不过跟蚂蚁和人打了一仗相同。”

我突然想起那晚在天文台里看陨星的情景。

“发射了十颗后,他们就不再发射了——至少,一直到第一只圆筒降落。”

“你怎么知道的?”炮兵问道。我跟他解释一番。

他沉思片刻,说:“发射炮出问题了。但就算出问题了又怎么样呢?他们可以把它修好。再说,即使发射延期了,结局会改变吗?就像人和蚂蚁打仗。蚂蚁也要修池筑城,也要过活,有矛盾了也要通过战争来解决。可只要人想让它们滚蛋,它们就滚蛋了。我们现在就是那样——就是蚂蚁。只是——”

“是呀!”我附和道。

“我们是可以吃的蚂蚁。”

我们坐着,面面相觑。

“那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们?”我又问。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他说,“我一直在思考。离开韦布里奇后,我去了南方——边走边思考。我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事情。大多数人都在拼命尖叫,情绪亢奋,而我却不太喜欢尖叫。我有一两次差点就死了。我可不是作装饰用的士兵。大不了就是死——就是死罢了。正是动脑筋思考的人才能在灾难中活下来。我看到人人都逃向南方,心想,这个地区的食物不久就不够的,于是我马上掉头,朝火星人走去,就像一只麻雀迎面向人飞去。到处都是。”他手朝地平线一挥,说,“成堆成堆要饿死的人,大家发力狂奔,自相践踏。”

他见我神色异样,尴尬地停了下来。

“许多有钱的人肯定逃到法国去了。”他说。他显得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向我道歉。目光相遇后,他又继续说,“这一带到处都是食物。商店里有罐装的食物,葡萄酒、白酒、矿泉水,应有尽有,只是排水的总水管是空的。好吧,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有智商的东西。看起来,他们想把我们当作食物。首先,他们要打垮我们——摧毁一切船只、枪炮、城市以及所有的社会秩序和组织。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如果我们只有蚂蚁大小,可能会挺过这场浩劫。可偏偏我们比它们大,大得不能停下来俯首称臣。这第一点明白无疑,对吗?”

我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那是非常确定的了,我已经想清楚了。那好,就说第二点。目前,如火星人所愿,我们已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一个火星人只需走几英里,就吓得人鸡飞狗跳。有一天,在旺德沃斯附近,我就看到一个火星人把房子撕成碎片,在废墟中搜寻人。但他们不会一直那样做的。只要他们摧毁了我们所有的枪炮和船只,炸坏了我们的铁路,结束一切战事后,他们就会开始系统地抓我们,挑身强力壮的装在笼子之类的东西里。他们会着手一点一点那样做的。天哪!他们还没有开始抓我们!你还不明白吗?”

“还没开始!”我惊叹道。

“还没开始。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由于我们还不够理智,不知道要保持安静——还在用大炮之类的愚蠢东西去激怒他们。我们头脑不清,竟然成群结队地乱冲乱跑,其实我们原来待的地方更安全。他们还不想来管我们,正忙着制造东西——制造他们无法随身带来的一切东西,为其他火星人的到来做准备。很有可能,那就是为什么没再发射圆筒的原因,他们害怕打中那些在地球上的火星人。我们不应盲目地东奔西跑,呼天唤地,也不应到处埋地雷,指望把他们炸死,而是要根据事态发展的新形势调整好自己,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不是说人想要怎样,而是事实就摆在那里,那就是我所遵循的行动原则。城市、国家、文明、进步——全都完了。游戏结束了,我们被打败了。”

“但如果是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炮兵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一百年左右将不会再有令人陶醉的音乐会了,不会有什么皇家艺术学院了,餐厅里也没有精致的小食品了。如果那正好是你追求的乐趣,我想游戏结束了。如果你讲究客厅礼仪,或者不喜欢用刀吃豆子,也不喜欢说话时把H音省掉,那你最好收好这一套。它们不会再有用处了。”

“你是说——”

“我是说,像我这样的人会继续生存下去——为了繁衍后代而生存下去。我跟你说,我是下定决心要活下来的。要是我没弄错的话,过不了多久,你的本性就会显示出来。我们不会被灭绝的。我也不想被火星人抓住,被驯服,然后再养得白白胖胖的,像暴怒的公牛一样交配。啊!想一下那些棕黄色的动物吧!”

“你不是要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要活下去。在他们的铁蹄下。我已经计划好了,我想清楚了。我们人类被打败了。我们知道的东西还不够。有机会翻身之前,我们得学会许多东西。在学的过程中,我们必须活下来,必须要自力更生。瞧!那就是必须要做的。”

我惊呆了,傻傻地盯着他,他的坚定决心深深地触动了我。

“天哪,真是太好了!”我感叹道,“你的确是个男子汉!”我猛地一把握住他的手。

“哦!”他两眼放光,说,“我已想清楚了,不是吗?”

“继续讲!”我催他。

“好的。那些不想被火星人抓住的人必须做好准备。我准备好了。你得小心点。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过野兽的生活。对,就是野兽的生活。刚才我之所以观察你就是这个原因。我有点想不通。你现在瘦了很多。我不知道是你,你瞧,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给埋起来的。所有人——所有在这些房子里生活的那类人,还有那些该死的、住在下面那个方向的小职员——他们一无是处,他们身上没有一点阳刚之气——没有雄心勃勃的梦想,也没有远大志向;这样的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要紧——天哪!他们算什么?不过是些胆小鬼,做什么都谨小慎微。他们匆匆忙忙跑去上班——我见过无数这样的小职员。他们手中拿着一点早餐,疯狂地奔跑着,生怕错过使用月票的小火车,生怕就此而被炒鱿鱼;干着工作,却不愿花精力去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下班后又匆匆忙忙地往回赶,生怕赶不上吃饭时间;吃完饭后就大门不出,生怕背街僻巷有什么危险;跟妻子一起睡觉,不是因为需要妻子,而是因为他们手里那点钱只够营造一个安身之地,让在大千世界里忙忙碌碌、苟且偷生的他们稍感安全。生活有保障,再做一点投资以防不测。在星期天又去祈祷——生怕来生不安。好像地狱只为兔子修建似的!那好,对这些人来说,火星人就是上帝的使者。漂亮的房间大小的笼子,可以催肥的食物,精心地喂养,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饿着肚子在荒郊野外被追得跑过一两周后,他们会自动送上门,心甘情愿地被抓起来。在笼子里生活一段时间后,他们就会变得高高兴兴的。他们会想没有火星人照顾,那些还在逃跑的人是怎么过活的呀。还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捣蛋鬼、歌手——我可以想象他们——”他说着,带着一点偷着高兴的口吻,“他们中间会有一些感伤的情绪,信仰宗教的人少了。我亲眼看到无数的事情发生,最近几天我才开始看清这一切。有许多人会随遇而安——长得胖胖的、憨憨的;还有许多人会觉得一切都错了,他们应该做点什么改变一下,因而备感焦虑。现在,无论哪个时候,只要事情如此,总有许多人觉得他们应该做点什么。那些软弱的人,那些因为想得太多,瞻前顾后,变得软弱的人总会求助于一种无为的宗教。他们一心虔诚,自以为高人一等,顺从于上帝的意志,甘受上帝的迫害。很有可能你也见到过同样的事情。那是一阵惊恐之风产生的能量,它让人的内心暴露无遗。这些笼子里将充满赞美诗、圣歌和虔诚的祈祷词。而那些想得没那么复杂的人做起事来有一点——有一点什么呢?——放浪形骸。”

他停了一下。

“这些火星人很有可能要把一部分人当宠物来饲养;训练他们来耍一些把戏——谁知道呢?——那些宠物孩子长大后就得被杀来吃,也许他们又会对他的死感伤不已。还有,有可能,他们要训练一些人来追猎我们。”

“不,”我叫起来,“那不可能!没有人——”

“说些谎言骗自己有什么好处?”炮兵说,“有人会欣然去做的,再装腔作势就没意思了。”

于是,我屈服于他的信念之下。

“要是他们来追捕我,”他惊呼道,“天哪,要是他们来追捕我!”接着,他平静下来,陷入沉思之中。

我坐在那儿仔细想着这些事情,却想不出什么来反驳他。在火星人入侵之前的日子里,没有人会质疑我智商比他高——我,一个专门研究哲学问题、有名望的职业作家,而他呢,一个普通的士兵;但是,此时他已经认清了形势,我却看不出一点苗头。

“你要做什么呢?”我随后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他犹豫了片刻。

“嗯,就像这样,”他说,“我们必须做什么呢?我们必须创造一种生活,让人可以活下去并且还要生儿育女,这种生活要保证孩子能安全地长成人。是的——等一下,我得把我的想法说得再清楚一点。那些被驯服的人就像所有听话的动物,几代下来,他们会长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富含血液,愚蠢不堪—— 一堆垃圾!我们这些在野外生活的人面临的风险就是变野蛮,沦落到有点像大野鼠。你瞧,我指的是在地下生活。当然了,那些不懂下水道的人会认为这太恐怖了;但是,就在这座伦敦城下面铺设了好多英里——成百上千英里的下水道——下几天雨后,伦敦城空了,这些下水道会变得温馨干净。主下水道可够大、够通气,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住进去。还有地窖、教堂地下室、地下商店,可以从这些地方修路通到下水道。还有火车隧道和地铁,不是吗?你明白点了吗?这样,我们形成部落——全是身强体壮、头脑清楚的男子。我们可不要捡那些漂进来的垃圾。意志薄弱的人都得滚出去。”

“那你是说我要滚吗?”

“嗯——我讲过了,不是吗?”

“我们不用为这争吵。继续讲。”

“那些不服从命令的人;那些身体结实、头脑清醒的妇女,我们要她们来当母亲和老师,不要没精打采的贵妇人,也不要横眉怒眼的泼妇,我们不需要体弱多病的人。现实的生活又开始了。没有用的、碍手碍脚的、捣蛋的,全都得死,他们应该死,他们应该自愿死去。毕竟,他们活着就是有点不忠于这个种族,就是玷污这个种族,并且他们也不可能高兴。再说,死并没那么可怕;就是臭味不太好忍受。我们将聚集在我讲过的所有地方。我们的管区将是伦敦。我们甚至可以在火星人离开的时候,设法派人放哨,然后在开阔的地方四处跑一下。也许还可以打板球。那就是我们该怎样去拯救人类了。不是吗?这行得通吧?可是,单纯地只是拯救种族没有什么意义。如我所言,那不过是大老鼠。要拯救我们的知识以及跟知识相关的东西。这样一来,就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了。有书,有模型。我们必须在地下深一点的地方建造大的、安全的藏书室,要尽可能多弄一点书;不要小说和诗歌这些风花雪月的书,只要哲学书和科学书。这样一来,就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了。我们得到大英博物馆把那里所有的书都挑选一遍。我们尤其要发展科技——多学东西。我们必须提防这些火星人。我们中的一些人必须去当间谍。当一切都进展顺利时,也许我会去。被火星人抓住,我意思是说。最重要的事是,我们不得去招惹火星人,甚至不准去偷东西。如果我们妨碍他们,我们就完蛋了。我们得向他们表明我们没有恶意。是的,我知道。但他们很聪明,要是他们抓够了想要的人,他们就不会再追猎我们了,只把我们当成是无关痛痒的体外寄生虫罢了。”

炮兵突然不讲了,把一只黑乎乎的手搁在我手臂上。

“不过,我们要学的东西也许没有那么多,之前——就想象一下吧:火星人的四五台战斗机器突然发动了——‘热射线’左边扫射一下,右边扫射一下,机器里面却不是火星人。不是火星人,而是人——是学会了怎样制造那玩意儿的人!也许是在我活着时就实现了,甚至——许多人。想象一下拥有个那么好的玩意儿,可以随心所欲地发出‘热射线’!想象一下战斗机器就操纵在你手中!轰轰烈烈地操纵过够值得了,就算最后被炸成碎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猜火星人要睁开他们那美丽的眼睛!难道你不能看见吗,老兄?难道你没看见他们匆匆逃跑,惊慌失措——喘着粗气,对着其他的机器大呼小叫吗?可是每台机器的齿轮都脱开了。嗖嗖、砰砰、啪啪、嗖嗖!当他们正在笨拙地休整时,嗖嗖,‘热射线’扫射过来了。瞧呀!人又回到自己的地盘上了。”

一时,炮兵大胆的想象、自信的口吻和坚定的决心,完全主宰了我的思维。我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对人类命运的预言,相信他那惊人的计划可以操作。那些认为我没有主见、头脑简单的读者必须要把我们俩不同的处境拿来做一番比较。他一直都在围绕这个想法仔细地思考,而我呢,缩在灌木丛里倾听外面发生了什么,吓得心惊胆战,哪有心思去想这些问题。整个早上,我们就以那样的方式交谈着,后来才爬出灌木丛,抬头环视天空,生怕火星人出现。他在普特尼山上的一座房子里挖了一个洞穴,我们便匆匆朝那里赶。那是当地的煤炭地窖,在那里当我亲眼看到他干了一周才挖出的工事—— 一条不到十码长的地洞,他打算要挖来连接普特尼山上的主下水道——此时我隐隐感到他的梦想和他的能力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那样的洞我一天就可以挖好,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可我还是很信任他的,跟他一起干活挖洞,从上午一直干到午后。我们用一辆花园里用的手推车把挖出来的土又倒在花园处。在临近的食品储藏室找到了一罐甲鱼汤和一些葡萄酒,我们好好地享用一番后又有了精神。在不断劳作中,我竟奇怪地找到了一丝慰藉,不再去想世界陌生得令人痛苦。我一边挖,一边反复思量他的宏伟计划,不久,就产生了怀疑和异议。不过我整个上午都劲头十足地干着活,为自己又找到了生活的目的而欣喜。干了一个小时后,我开始思考一个人若要走到下水道得走多远的路程,还要加上可能迷路时走的冤枉路。我顿时觉得迷惑不解,为什么我们要劳神费力地挖这条长地道,明摆着从现成的洞钻下去就可以立即进入下水道,然后再回到房子里。我又觉得房子也没选好,太不方便了,根本就不需要挖那么长的地道。当我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时,炮兵停了下来,盯着我。

“我们干得不错,”他边说边放下铁锹,“我们歇一会儿吧,我想该到房顶上去侦察了。”

我提议接着干,他迟疑了片刻后,重新拿起了铁锹;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停了下来,他也立即跟着停了下来。

“刚才你为什么要到工地上走来走去,”我问道,“而不在这儿挖土呢?”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说,“我正要回来。晚上安全点。”

“但是挖土呢?”

“哦,人不可能一直干活。”他说。在这一瞬间,我看出他不过是个平庸的人。

他手里握着铁锹,迟疑了一下,说:“现在我们应该去侦察了,要是火星人走近了,他们会听到我们铁锹发出的声音,然后趁我们没注意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我不想再反驳他了。我们一起爬到房顶,站在一架梯子上,掀开房顶门,往外看出去。没有见到火星人,我们便冒险踩着瓦钻出去,借着胸墙的掩护,溜了下来。

从这个位置望出去,一丛灌木挡住了普特尼的大半部分,只能看到下面的河流,上面漂浮着泛着白沫的大团红草,兰伯斯低洼的地方被水淹了,一片通红。旧宫殿周围的树上爬满了红草,干瘪枯瘦的树枝从一丛丛的红草中伸展出来,上面的叶子全都枯萎了。真是奇怪呀,红草的蔓延完全取决于流水。我们四周就没有一株红草;金莲花、粉红的山楂花、野茉莉还有金钟柏树从月桂和绣球花中冒出来,沐浴在阳光下,鲜翠欲滴。肯辛顿那边,浓烟缭绕,北面的群山被这浓烟和蓝色的雾霭遮住了。

炮兵开始跟我讲一直待在伦敦的那群人干的蠢事。

“上周的一天晚上,”他说,“一些傻瓜把电灯修好了,摄政王大街和牛津广场一片灯火通明,挤满了涂脂抹粉、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他们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又是跳舞又是尖叫,一直闹到天亮。这是一个去那里参加狂欢的人跟我说的,那时他们才发现有一台火星人战斗机器立在朗汉姆附近,盯着他们看。天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他们立即仓皇逃窜。他朝他们走去,抓了近百个喝得烂醉或吓呆了无法逃跑的人。”

这只是怪诞时代发生的一桩荒唐事,没有哪部史书会完完全全地描绘一切的!

好像是为了回答我的提问,他又把话题转到他的宏伟计划上。他变得激情飞扬,滔滔不绝地讲述抓获一台战斗机器的可能性,我对他又不再半信半疑了。不过由于此时我已看清了他的一些品性,我能推测出他为什么一再强调不加紧干活的原因了,也看出来毫无疑问,他巴不得自己被抓住好去与那台机器较量。

过了一会儿,我们下到了地窖。我们俩看上去都不想继续挖土,当他建议吃一顿饭时,我并没有觉得反感。他突然变得慷慨大方,等我们吃完饭后他走开了,返回来时,手里拿着几支上等雪茄。我们点燃了雪茄,火光下,他热情洋溢,乐观极了。他把我的到来当作一个盛大的事件。

“地窖里还有一些香槟。”他嚷道。

“喝了这瓶泰晤士产的葡萄酒后,我们可以挖得更有劲了。”我说。

“不,”他反对道,“今天我做东。香槟!上天哪!我们眼下的任务够重的了!让我们休息一下,恢复一点体力再说吧。看看我这双磨满水泡的手!”

抓住要好好休息一天的想法不放,吃完饭后,他坚持要我和他一起玩牌。在牌板上把伦敦分成两部分后,他开始教我玩尤克牌,我要北边,他要南边,比赛谁占领的教区多。对那些严肃的读者来说,这一切看起来多么荒唐和愚蠢啊,可这又是千真万确的事,更值得一说的是,我竟觉得这些游戏都有趣极了。

奇怪的人哪!当我们的同类濒临灭绝的边缘,沦落到惊骇的地步时,当我们前方依然笼罩着死亡的恐怖阴影,前途渺茫时,我们竟然有心思坐下来看这花花绿绿的纸牌带来的可能性,兴高采烈地玩着“百搭”。后来他又教我玩扑克牌,我还跟他下了三盘难解难分的象棋,最后倒是我赢了。天黑了,我们决定冒一下险,点亮了一盏灯。

我们玩着各种游戏,一盘接一盘,好像没有尽头。吃晚饭时,炮兵又拿出香槟畅饮,这次喝得一滴不剩。饭后,我们继续抽雪茄。此时他像变了个人,不再是我上午碰到的那个精力充沛、要让他的族人脱胎换骨的男子。他依然乐观,只是少了几分斗志昂扬,多了几分深思熟虑。我记得他最后祝我身体健康,说话时用词单一,还结结巴巴的。据他说,沿着海格特山一带绿光亮得耀眼,我叼着雪茄,爬上楼去看。

开始,我往伦敦峡谷那边望去。北面笼罩在黑暗之中;金斯敦附近,火光通红,橘红色的火舌不时闪现,蹿到高空,接着,消失在深蓝色的夜色中。伦敦其他地区一片漆黑。我往近一些的地方看去,见到了一道光,一道浅浅的、紫色荧光,在夜风中摇曳。我一时不明白那是什么,最后才想起红草,这道微弱的光亮一定是它发出来的。想清这事后,我觉得自己昏睡已久的好奇心、区别轻重缓急的能力突然苏醒了。我抬头仰望天空,只见火星高高挂在西边天际,清晰可见,发出明亮的红色光芒。随后我又急切地往笼罩在黑暗中的汉普斯德和海格特望去,久久不肯转移视线。

我在房顶上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对这天发生的种种怪诞的事情感到迷惑不解。昨晚半夜时分,我还在祈祷上帝的宽恕,今天晚上却在玩着愚蠢的牌类游戏。想到我思想的变化,我竟猛地感到一阵反感,立即将雪茄扔到地上,好像雪茄象征着虚度年华。我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既背叛了妻子也背叛了自己的同胞;我内心充满了悔恨,决心离开这个奇怪的、没有克制的、梦想做大事的空想家,让他在这里尽情地吃喝玩乐吧,我要到伦敦去。在那里,我才有最佳机会打听到火星人和我的同胞们在做什么。姗姗来迟的月亮升上天空了,我依然待在房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