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十五日之惨变
我不顾安危,在废墟堆上摇摇欲坠地站了一会儿。先前在那个臭气熏天的藏身洞穴里,我一心只想着眼下的安危,根本没有想过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预计会见到这样陌生而又惊悚的场景。我只是认为希恩将是一片废墟——而我却好像置身于另一个星球,四周的景致怪异而恐怖。
那一刻,我竟发出常人不会有的感触,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兔子,返回自己的巢穴时,突然撞上一二十个工人正在忙着挖房屋地基。在我们主宰之下的那些可怜动物对这样的感触再熟悉不过了。一种家园被占,不再主宰地球的感慨油然而生:我们只不过是火星人铁蹄下被随意践踏的一种动物。我起初还只是模模糊糊地这样想,但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许多天来都备受这种想法的折磨,深感压抑。我们将与那些动物一样,潜伏张望,边跑边躲;人类带给动物的恐惧不复存在,人类的王国也已分崩离析。但是,我一有这个奇怪的念头时,长久未进食的饥饿感立刻又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思,让我备感沮丧、痛苦。在远离巨坑的地方,我看到一堵长满红草的墙那边有一块菜地还没被掩埋。这提醒了我,我便穿过红草丛到了墙边。红草茂密,有时齐膝高,有时齐脖子高,在它的遮掩下,我感觉踏实多了。那堵墙大约六英尺高,我试着爬了一下,脚却够不到墙顶。我只好沿着墙边走到墙角。那儿有一块大石头,我踩着爬到墙顶,踉踉跄跄地走进了我垂涎的菜园。我找到了一些小洋葱,几个菖蒲球茎,还有好多没成熟的胡萝卜,我全都吃了,然后,跌跌撞撞地越过一截残墙,穿过血红的树丛,朝科韦走去——就像穿过大滴大滴鲜血染红的道路——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一是再找些吃的,二是只要体力允许,赶快爬离这个该死的、怪异的巨坑一带,走得越远越好。
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草丛里我发现了一堆蘑菇,我也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光。然后我看见过去是一片片丰绿水草的地方浅水横流,浑浊不清。吃下去的那些零星东西反倒令我觉得更加饥肠辘辘。起先,我觉得很诧异,在这么干燥炎热的夏天怎么会出现洪水?后来才发现是生机勃勃的红草造成的。这种不同寻常的植物一遇到水就显示出巨大的无与伦比的繁殖力。它的种子仅仅是顺着河水冲下来流到韦河和泰晤士河里,马上就站稳脚,硕大无比的叶子迅速塞满两条河。
后来我在普特勒看见大桥几乎淹没在乱蓬蓬的红草丛中。在里士满,也是这样,泰晤士河水冲刷出一条宽广的浅浅溪流,穿过汉普顿和特威克汉姆的草地。河水流到哪里,红草就跟到哪里,连泰晤士山谷的别墅废墟也一度淹没在这红色沼泽里。我从沼泽边缘经过,仔细一看,火星人造就的大量废墟都被掩藏在了红草下面。
后来,红草突然全部死亡了,速度之快就像它一下长满地球一样。人们认为它是由于某种细菌的作用,突然感染了一种溃疡。而地球上的所有植物在自然选择的过程中,都已获得抵抗细菌疾病的能力——它们绝不会任由细菌肆虐,而会与其进行艰苦搏斗,相反,红草像早已死去的植株任由细菌腐蚀。叶子先是变得苍白,接着变蔫变脆,轻轻一碰就纷纷落下,它们的残枝败叶又随着先前让它们茁壮生长的河水漂到大海。
我走到这条溪流前当然首先为了解渴。我喝了个痛快,冲动之下,竟扯了些红草叶子放在嘴里嚼;汁液很多,却有一种让人恶心的金属味。红草虽然有一点绊脚,但水很浅,我完全可以安全地涉水过河;不过,溪水在要到泰晤士河时明显变深,我只好返回莫特莱克。借助偶尔出现的别墅废墟、倒塌的栅栏、打碎的灯泡,我勉强辨别出哪里是马路。一走出遍地流淌的溪水,我就朝山上爬,爬到汉普顿后,总算走到了普特尼工地。
此处景致不再陌生怪异,虽然也是一片废墟,我却觉得熟悉不过:一块块地明显遭受飓风摧残,再走不到几十码,就看见几方完好无损的区域,一幢幢住房里百叶窗低垂下来,房门紧闭,就像只是主人离家一天而已,又或是还在里面睡觉。这里的红草没有那么茂盛;路两边高大的树木上也没爬有一根红草。我在树丛中寻找食物,却什么也没找到。我也破门闯进几户安安静静的人家,却发现早有人闯进来,将其洗劫一空了。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疲倦得不能再动一下,白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躺在灌木丛里休息。
这么长的时间里,我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见到火星人的踪影,倒是碰到了两条饿狗,我一靠近它们,就都仓皇逃走了。在汉普顿附近,我见到过两具死人的骨架——不是尸体,只有骨头了,被啃得干干净净——在旁边的树林里,我还发现了几只猫和兔子的碎骨,撒满一地,还有一只羊的头骨。我捡了几块在嘴里嚼,却什么也没吃到。
太阳落山后,我挣扎着上路了,沿着马路朝普特尼而去。我想出于某种原因火星人肯定在那里动用了“热射线”。在汉普顿那边的一个菜地里,我找到了好些没有成熟的土豆,够我填饱肚子了。站在这个菜地里,可以俯瞰普特尼和泰晤士河。暮色下,这一带显得格外荒凉:烧黑的树木和凄凉的断壁残垣,山脚下上涨的河水淌过一块块地,泛着红草的血色,万籁俱寂。一想到这凄凉的变化来得有多迅猛时,我就不寒而栗。
我一时觉得人类一定已被火星人赶尽杀绝了,只剩下我,最后的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儿。在普特尼山顶附近,我碰到了另一具尸骨,双臂被扔在离尸体几码远的地方。当我继续前行时,我越来越相信,这一带的人被彻底灭绝了,只剩下像我一样游荡的人。我想,火星人已离开这个荒凉的国家到别处去找食物了。也许,他们此时正在摧毁柏林或巴黎,抑或他们已往北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