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牧师之死
就在被困的第六天,我最后一次透过窥探孔张望,随即发现只有我一人在孔洞边。原本挤在我旁边,想赶我走的牧师不在了。我突然反应过来,迅速悄然返回洗涤室,黑暗里,传来牧师喝东西发出的声音。我摸黑一把抓去,夺到一瓶葡萄酒。
他和我打了起来。哐当一声,酒瓶掉在地上摔碎了,我连忙住手,站了起来。我俩站在那里,直喘粗气,嘴里嚷着威胁对方的狠话。最后,我站在他和食物中间,警告他必须严格遵守进餐纪律,随后我把储藏室里剩下的食物按天分配,每份吃一天,总共能维持十天,那天他不准再吃任何东西。下午当我在打盹时,他又想偷偷拿东西,但一动我就醒了。我只好整日整夜都跟他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感到困倦乏力,却不肯退步,他则又哭又闹,抱怨快饿死了。我知道,这样的情形只持续了一天一夜,可我却觉得——现在也觉得——漫漫无期。
我们性格上的水火不容越来越突出,最终演变成公开的冲突。两天来,我们都在低声争吵,扭打不停。有几次,我发疯般地对他又打又踢,又有几次我对他又哄又劝,还有一次为了拿到可以抽水的水泵,我还动用了最后一瓶葡萄酒来贿赂他。但他软硬都不吃,真的是不可理喻。我的一切举动都不能阻止他为了食物跟我打架,也不能阻止他在那里大声地叽叽咕咕。就连为了让受困稍微好过些,我们所应有的最基本的谨慎原则他都不愿遵守。我慢慢地明白他已完全丧失理智,在这个狭窄而令人心烦的黑暗空间里,我唯一的伴侣竟是一个疯子。
我依稀记得,有时我也精神恍惚。只要我一睡就会做奇怪而可怕的梦。尽管听起来自相矛盾,我还是认为正是牧师的懦弱和疯癫让我提高警惕,打起精神,努力不成为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第八天,他不再小声嘀咕,开始大声说话,我做什么都不能让他小声一点。
“这是正义的,哦,上帝!”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是正义的。让惩罚降临到我和我的教民头上吧。我们都是有罪之人,让上帝失望了。到处都是贫穷、痛苦;穷人像尘土一样被践踏,而我却缄口不言。布道时我全讲些令人满意的蠢话——我的上帝,多愚蠢啊!——就算死了,我也应该挺身而起,号召人们忏悔——忏悔!穷人的压迫者!上帝的榨汁机!”
然后,他会把话题突然转到我不让他吃东西上来,又是祈祷,又是乞求,又是哭闹,最后干脆威胁起来。他开始提高声音——我立刻求他别那样。他瞅准了我的软肋——威胁说他要大叫,把火星人引过来。我一时被吓住了,但转念一想,任何让步都会让我们逃生的机会变得更渺茫。尽管拿不准他会不会大叫,我还是赌他不敢。不管怎样,那天他没有。在第八天和第九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逐步提高声音——威胁我、恳求我,还半疯半真地一个劲忏悔自己没有全心全意、真诚踏实地侍奉上帝,说得我也有点同情他。小睡一会儿,恢复精神后,他又开始大声吼叫,我得让他停下来了。
“安静点!”我恳求地说。
原本他一直坐在铜器旁,此时竟一下站了起来。
“我已经憋得太久了,”他说道,声音大得一定传到巨坑那儿了,“现在我必须作证,让不幸降临到这座不忠的城市之上!不幸!不幸!不幸!不幸!吹响号角吧,让不幸降临到地球上的所有居民——”
“闭嘴,”我站了起来,说道,真担心火星人听到我们说话,“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他声嘶力竭地回了我一句,伸开胳膊,大叫道,“我要说!说出上帝的话!”
他三大步就跑到了通往厨房的门。“我必须作证!我要走!已经耽搁得太久了。”
我伸出手,摸到了挂在墙上的剁肉刀。眨眼间就追了过去,恐惧让我变得凶神恶煞。他要跑过厨房时,我就追上了他。最后的一丝人性让我翻转刀口,用刀柄朝他砍去。他一头向前栽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我跌跌撞撞地从他身上跨过,站着直喘粗气。他躺着不动了。
突然,我听到外面一阵声响,是石膏滑落打碎的声音,接着墙上的三角形窥探孔变黑了。我抬头一看,只见操纵机器较矮的一层正缓缓地从洞口走过。一只脚在废墟中弯曲起来,另一只则从倒塌的横梁上摸索跨了过去。我站在那儿,呆若木鸡,不敢动弹。透过躯体边缘附近的一块玻璃板,我看到了火星人的脸(如我们所叫的)和硕大的、正在张望的黑眼,接着,一个长长的蛇状金属触角慢慢地从洞口伸了进来。
我用力转过身,跌跌撞撞地从牧师身上跨过,停在洗涤室的门口。触角此时已伸进屋里两三码了,四处扭动、翻腾,动作迅猛、古怪。我被他那缓慢而不规则的前行吸引了,站着看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微弱而沙哑的叫声,逼着自己穿过洗涤室。我浑身发抖,几乎不能站直身子。打开煤窖门,我钻了进去,黑暗里,我一面竖起耳朵听,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通向厨房的那道微亮的门。火星人看见我了吗?他此时在做什么?
有样东西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移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不时在墙上敲打着,一移动就听到轻微的金属叮当响,就像钥匙串上的钥匙相互碰击发出的声音。接着,一个笨重的躯体——我太清楚是什么了——被拖了出来,横穿过厨房,朝墙孔而去。我难以抵挡它的吸引,悄悄地爬到门边,朝厨房里偷看。明亮的阳光从三角形的孔洞透进来,我看见火星人了。坐在像百手巨人的操纵机器里,他正在仔细检查牧师的头部。我猛地想起打牧师时留下的伤痕,他会由此推断出我的存在。
我爬回煤窖,关上门,直往柴火堆和煤堆里钻,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尽可能地把自己全部藏起来。我又不时停下来,硬着身子听火星人是否把触角伸进孔洞。
那个微弱的金属叮当声又响起了。他慢慢地摸索着从厨房掠过。随即,我听到他离我更近了——在洗涤室里了,我判断到。我估计他的长度可能够不到我。我只有一个劲儿地祈祷。他从地窖门上轻轻地擦过了。漫长的悬念,几乎有一个世纪,让人不能忍受;我听到他在门闩那儿乱摸一阵!他发现了门!火星人懂得门!
他反复拨弄着锁扣,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
我能看清这个东西了——就像大象的长鼻子——向我这边挥动,伸到墙上,煤炭上,木头上,天花板上,全都检查一番,就像黑色的蛾子来回摆动没有眼睛的头。
一次,他甚至触到了我靴子的后跟。我差一点要失声尖叫,只好咬了一口手,忍住了。好一会儿,触角都没有声音,让人以为他缩了回去。猛然间,响起咔嗒一声,他攥住了什么东西——我以为是我——好像又走出了地窖,我一时不能确定。显然他只是抓了一块煤去检查。
我的藏身处太狭窄了,夹得我难受,我抓住机会,轻轻移了一下位置,又竖起耳朵听。我发狂地低声祈祷自己平安无事。
随后,我又听到什么东西缓缓地、从容地向我爬过来。一点一点地,他越来越近,刮擦着四壁,又在家具上敲打。
我还在疑惑不解时,他就猛敲地窖门,然后把门关上了。我听见他走进了储藏室,饼干筒哐当响起,一个酒瓶打碎了,接着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地窖门上。随即是一片死寂,还有永远的悬念。
他走了吗?
最后,我认定他走了。
他没再走进洗涤室,但整整一天,我都躺在黑暗中,被厚厚的炭块和柴火深深地埋了起来,口渴得要命也不敢去找水喝。到了第十一天,我才敢冒险从我的避难处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