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火星人大揭秘
吃完东西后,我们爬回洗涤室,我准是又打过盹,等我醒来时,牧师不见了。砰砰的震动声还响个不停,搅得人心烦意乱。我低声喊了几次牧师,他没有答应,我只好摸黑走到厨房门边。他躺在房间对面,背靠着可以看见火星人的三角形孔洞。他耸着肩膀,头被挡住了,无法看到。
各种噪声混杂在一起,犹如电机房里的大合唱,整个地方都被砰砰的敲击震得摇摇晃晃。透过墙上的孔洞,可以看到一棵大树的枝叶舒展在宁静的午后天空下,金色的暖云轻轻地触摸着树梢。我观察了一会儿牧师才弓着腰,在满地的瓷器碎片中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我摸到了牧师的腿,不料竟吓得他大跳起来,震得一大块石膏向外面滑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紧抓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叫出声来。我们俩立刻蹲下来,不敢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转身去看我们的这道防御墙还剩下多少。滑落的石膏在废墟中撕开一道垂直的口子,我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根横梁,从这条长缝往外瞧,想看看那条曾经清静的郊区道路在一夜之间变成什么样子。变化之大,真是触目惊心。
第五只圆筒一定正好落在我们闯入过的第一幢住房的正中间。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烂,压成粉末,随风四处飘散。原来的地基被砸出一个深深陷下去的巨坑——比我在沃金看到的那个沙坑还要大得多——此时圆筒就躺在那儿。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四周泥土飞溅——“飞溅”是唯一能准确描写这个场景的词——聚集成高高的泥堆,挡住了紧挨着的房屋,就像用榔头猛烈地把稀泥敲打成那番模样。我们的房子往后塌陷下去,露出地面的前面部分全都被摧毁了。机缘凑巧,厨房和洗涤室逃过了劫难,还好好地矗立着,只是被泥土和废墟埋了起来,除了对着火星人的那面,四周都堆着数吨的泥土。我们困在火星人忙着挖掘的大圆坑的边缘,高高地悬在上方。身后响起重重的锤击声,一股股明亮的绿烟不时地冒出来,就像一层薄纱挡住我们的窥视孔洞。
巨坑中央的圆筒打开了。夜空下,一台火星人战斗机器直挺挺地耸立在巨坑的另一边缘处,四周是被砸得稀烂、堆满泥石的灌木丛,它的主人已弃它而去。一开始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巨坑和圆筒,只是为了方便才先描述它们的样子。其实我先看见那闪闪发光、忙着挖掘泥土的机械装置,还有旁边那些痛苦而缓慢地爬过泥堆的怪物。
肯定是那台机械装置最先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构造最复杂的装置,从那以后人们就叫它操纵机器,对它的研究让人类获得了无数的灵感,推动了地球上的发明创造。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就觉得它像一种金属蜘蛛,长着五条有关节的灵活的腿,躯体四周有无数带关节的杆、棒,以及能够伸出去抓东西的触角。它的大多数胳膊是缩回的,但是三根长触角上还吊着许多棍棒和圆盘,很显然是用来排在盖子里并加固圆筒的四壁。当它把胳膊伸出去时,这些东西被吊出来,放到后面的一块平地上。
它的动作那么敏捷、复杂、完美,尽管它发出金属的光泽,我却觉得它并不是一台机器。战斗机器的协调性和灵活性如此之高,没有什么可与之比拟。没有见过这些结构的人,倘若只依赖画家糟糕的想象力或者像我这样的目击者不准确的描述,肯定不能明白那种有生命似的灵活性。
后来出了一些连续报道战争的小册子,我特别记得其中一本里的插图。很明显,画家只是草草研究了一下战斗机器,就开始动笔了。他把它们画成倾斜僵硬的三脚架,既没有伸缩性也没有精微准确性,整个让人误以为这些机器就是呆板单调的。配有这种插图的小册子相当流行,我提到它们只是想警告读者不要被这种错误印象误导了。它们一点也不像我所见的正在行动的火星人,就如同有关节的木娃娃不是真人。我个人认为,那些小册子没有插图反倒好些。
我一开始就说过这个操纵机器并未让我觉得它是一台机器,而是一个有着闪闪发光硬壳的螃蟹似的动物。操纵它的机器人类似于螃蟹的中枢部分,用自己灵活的触手让它行动起来。接着,我注意到远处有一些动物在爬行,操纵机器那灰褐色、闪光、皮革般的外壳跟他们像极了。我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个灵巧工人的真正本性。随即我的兴趣转移到那些真正的动物即火星人身上。我早就看见过他们的样子,虽然只是匆匆地看了一下,我还是感到非常恶心,可这倒没有阻止我继续观察。况且,这一次我藏得好好的,纹丝不动,又无须急于行动。
看清了,他们是可以想象出的物种中最不可思议的。他们的身躯——或许该是头部——又粗又圆,直径大约四英尺,前方长着一张脸,脸上没有鼻孔——实际上,火星人看上去不具备嗅觉,但有一双硕大的深色眼睛,眼睛下是多肉的喙状嘴唇。在头或身躯的后部——我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它——只有一块紧绷绷的鼓膜表面——据以后的解剖才知道是一只耳朵,但在密度大的地球空气里,这只耳朵几乎没有用。嘴四周有十六根细长的皮鞭状触角,分成两组,每组八根。后来,著名的解剖学家豪斯教授把它们叫作“手”,名称十分贴切。我第一次见到这些火星人时,他们好像就是靠这些手的支撑,想尽办法要站起来,当然了,由于地球重力的缘故,他们承受的重力较之火星上变大了,站起来就不大可能了。有理由推测,在火星上他们已经借助某种设施来前行。
解剖表明,火星人的内部结构一样很简单。较大的部分是大脑,负责将大量神经传递到眼睛、耳朵和有知觉的触角。除此之外就是与嘴、心脏和心室相连的肥大的肺部器官。由于地球上大气密度比火星的高,再加上重力也大,他们的肺部不堪负荷,一看外部皮肤抽搐扭曲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有多痛苦。
以上就是火星人的全部器官了。对人类而言,这可能显得很奇怪,因为在人体结构中占据很大一部分的消化系统居然在火星人体内荡然无存。他们有头部——只有头部,没有一根肠子。他们不吃食物,更不用消化食物,而是吸其他动物的鲜血,“注入”自己的血管。我亲眼见他们这样做过,在适当的时候我会提到的。我可能显得有些胆小害怕,竟不想描写这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更不敢继续观看,说一下就够了。用一根小吸管从一个活生生的动物——大多数情形下是人——身上抽出鲜血直接注入吸收管道里。
仅仅这一点描述都会让人觉得恶心、恐怖,但同时我又想,我们不应忘记人类也有吃其他动物肉的习惯。对一只有智慧的兔子来说,这不也恶心、恐怖吗?
想想人类在进食和消化上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这种注射血液的生理优势真的是不可否认。我们身体的一半由腺体、管道和器官构成,专门将不同种类的食物转化成血液。消化过程及其对神经系统的作用消耗着我们的体力,影响我们的情绪。要是人的肝脏或胃腺健康无恙,他们就心情愉快,反之则痛苦难过。但火星人却全无由这些器官引起的情绪和情感上的波动。
毋庸置疑,他们更喜欢吸人血来补充营养。他们从火星上带来当作给养的动物遗骸可以部分说明这种偏好。从流落到人类手中那些干瘪瘪的尸体来判断,它们长有两只脚,骨架是硅质的,易碎(就像硅质海绵的骨架),肌肉系统没有力量,身高约六英尺,头部圆而挺,硕大的眼睛嵌在坚硬的孔穴里。好像每只圆筒里都装有两三只这样的动物,在抵达地球前,火星人就把它们全都杀了。这对它们也好,因为在地球上尝试站直身子会折断它们身上的每块骨头。
在我着重描写火星人时,我还可以在此处再增加一些细节。这些细节在当时不清楚,却能使不熟悉他们的读者更好地勾画出他们凶残的样子。
在另外三个方面,他们的生理也与我们不一样,十分奇特。首先,他们的机体不需要休息,就像人的心脏。由于没有大量肌肉组织需要再生,也就没有周期性的消亡。他们好像不知疲倦。在地球上他们每动一下都十分吃力,可他们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行动。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就做二十四小时的工作。地球上可能只有蚂蚁跟他们一样。
其次,火星人绝对没有性别之分,因而不会像人一样由于性别差异导致强烈的情欲纷扰。现在已没有任何异议,一个小火星人在战争期间出生在地球上。人们看见它附着在母体上,一部分已分蘖,就像幼百合球茎或淡水珊瑚从母体分蘖一样。
在地球上所有的高等动物中,这样的无性繁殖方式已不存在了;不过即使在地球上有,也肯定是最原始的方式。在低等级动物,甚至在脊椎动物的近亲被囊动物中,两种方式都可以繁殖出后代,但最终有性繁殖代替了无性繁殖。然而,火星上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值得一提的是,一个享有准科学家名誉的思辨作家在火星人入侵前不久曾撰文预言人类发展到最后阶段时,生理结构会变得跟当前的火星人相似。我还记得那篇预言性文章刊登在早已停办的刊物《蓓尔美购物街预算》的一八九三年十一月刊或十二月刊上,也还记得火星人入侵前《笨拙周报》上有针对此事的漫画。文章写得诙谐幽默,作家指出——随着机械设备的完善,它最终将取代人的四肢;化学设备的完善将使其代替人的消化器官;诸如头发、牙齿、耳朵和下巴等器官不再是人体必不可少的部分;在以后的世纪里,自然选择的趋势将是人体器官的不断萎缩。只有大脑是最基本的必需器官。另一个器官也很有可能保留下来,那就是手——“大脑的老师和代理人”,而其余的部分则退化、萎缩,手却越来越大。
该预言尽管写得很诙谐,却句句在理。在火星人身上,大脑的发展就抑制了动物性器官,这活生生的事实让人无可争议。我就相信火星人可能是由像人一样的物种进化来的,大脑和手(手最后变成两组灵巧的触角)的发达是以牺牲身体的其余部分为代价的。没有了躯体,大脑无疑成为纯粹的智慧载体,也就没有了人的七情六欲。
火星人的系统与我们大相径庭,最显著的一点就是火星上要不从没有出现过微生物,要不早在多年前就被他们的卫生防疫技术给彻底灭绝了。也许有人会觉得微生物无关紧要,但正是它给地球带来无数疾病和痛苦,而诸如热病、传染病、肺结核、肿瘤等上百种疾病从未进入过火星人的生命体系。既然谈到火星生命和地球生命的不同,我可以在此处提一下那些红草来表明火星人的奇异之处。
很显然,在火星的植物王国中,鲜艳的红色而不是绿色占有统治地位。反正,火星人(有意或无意中)带到地球上的植物种子无一例外地全都长成红色。然而,却只有广为人知的红草在与地球植物的竞争中取得了一席之地。这种红色的匍匐植物只在地球上生存了很短的时间,很少有人见到它们生长的情况。然而,有一段时间,它们却呈现出惊人的生命力,长得生机勃勃,枝繁叶茂。我们被困起来的第三天或第四天时,它们就爬满了巨坑的四周,仙人掌似的枝干掠过我们三角形窥视孔的边缘,就像镶上了胭脂红的流苏。后来我发现它们爬满了整个乡野,尤其是只要有溪流的地方就一定能见到它们。
火星人长有一个看起来像听力器官的圆形鼓膜状东西,就在既是头又是躯干的背面,一双视线范围跟我们没有多大区别的眼睛,不过,据菲利普说,在他们眼里,蓝色和紫色都跟黑色一样。人们普遍认为他们通过声音和触角打手势进行交流。例如,我先前提到的那本写得颇有力度却草草编成的小册子就持这样的观点。目前,这本小册子(作者显然没有亲眼看见火星人行动)已经成了了解火星人的主要信息来源。现在,幸存下来的人中,没有哪一个像我一样见到过那么多次火星人怎么行动。我并非认为自己很了不起,而是实话实说。我一次又一次地近距离观察过他们,也见到过四五个火星人(有一次有六个)一起做最精密复杂的操作,他们既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打手势。吃东西前他们会一成不变地发出怪叫声,那叫声没有声调的抑扬,因此我认为它根本不是信号,只是呼出空气,准备吸血。我相信自己至少了解基本的心理学知识——正如我对任何事都深信不疑,在这件事上我也坚信——火星人交流思想无须借助任何生理媒介。尽管以前对传心术有着很深的成见,我现在却认为思想可以无须媒介直接交流。也许某个读者还记得我在火星人入侵之前写过一些文章猛烈地抨击过通灵理论。
火星人没有穿衣服。他们对穿着打扮的看法肯定和我们截然不同,不仅是由于他们对温度的变化不如我们敏感,还由于气压的变化好像不会严重影响他们的身体健康。尽管他们不穿衣服,却制造一些设备附加在身体上,这正是他们身体的最大优势所在。我们人类虽然制造出了自行车、滑板车、利林塔尔飞行器、枪炮、拐杖等东西,却还处于火星人已经历过的进化过程的原始阶段。他们实际上是根据需要来更换不同躯体的大脑,换躯体就像人为了赶路骑车,怕淋雨打伞一样。在火星人的设备中,最令人迷惑的是根本找不到“轮子”——而人类的机械设备中几乎随处可见它的身影,在他们带到地球来的一切设备中,找不到一丝痕迹表明他们使用轮子。有人可能至少期望他们在运动时会用上它。说到这儿,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即使在地球上,自然界出现轮子也并非必然,或者较之轮子的发展,自然界更偏爱其他机械。也许是火星人不知道轮子(这点难以置信),也许是他们有意不使用轮子,总之,在他们身上以及他们的设备上几乎没有使用固定的枢轴,或相对固定的枢轴,使圆周运动局限于一个平面上。机械设备的所有接头几乎都是由复杂的滑动组件构成。滑动组件在小巧而弧线优美的摩擦轴承上移动。在这个细节上,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在大多数情形下,机械设备的长杠杆是由装在有弹性的护套里的类似肌肉结构的圆盘来驱动的。当电流流过圆盘时,它会形成正负两极,这样圆盘就被拉得相互贴近,紧紧地连在一起。这样一来,火星人就跟动物一样能平行运动了。目睹他们的运动,人类无不感到触目惊心,困惑不解。我第一次透过墙缝看到的那个正打开圆筒,长得像螃蟹的操纵机器身上就有很多这样的准肌肉。跟远处那些经过漫长的太空旅行后虚弱地挪动着身体的火星人相比,这台机器反而显得更有活力。那些火星人只是躺在夕阳下,喘着粗气,徒劳地扭动着触角。
当我正全神贯注地观望火星人在阳光下缓慢地爬行,注意着他们体形的每一个奇特之处时,牧师猛地拉了拉我的胳膊,我这才想起他就在我旁边。我扭头一看,只见他一脸怒容,双唇紧闭。原来,他也想透过那个缝看一看,而它却只够一人看,因此我只得暂且不看,让他也享受一下特权。
轮到我看时,那个忙碌不已的操纵机器已经将从圆筒里拿出的几个部件安装在一起了,新机器简直跟它一模一样。左下方,一台小型挖掘机跃入我的视野,它喷出一股股绿色水汽,在巨坑周围忙个不停,井井有条地挖掘、筑堤。那有规律的敲击声,那将我们的避难废墟弄得不停颤抖的震动都是这台挖掘机发出的。它工作时一会儿长啸,一会儿尖叫。就我所见,火星人根本没有指挥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