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血溅萨里
正当牧师坐在哈利福德附近平坦草场上的一排树篱下跟我胡言乱语地讲话时,正当我弟弟看着逃难的人拥向威斯敏斯特桥时,火星人又发起了进攻。战事报道相互抵触,但人们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大多数火星人待在霍塞尔的沙坑里忙着做战事准备,一直到九点都还在加紧安装某种能释放出滚滚绿烟的设备。
但是在八点左右,肯定有三个火星人走出了沙坑,缓慢而又谨慎地穿过拜弗里特和比尔福特,向瑞普利和韦布里奇推进。在夕阳的余晖下,他们的身影跃入严阵以待的炮兵部队眼中。这些火星人并不是同时行进,而是排成一排,每一个距前面的同伴有一英里半。他们通过发出汽笛般的尖叫声来保持联系。那叫声的音调则由低到高,又从高到低,起伏不停。
我们在上哈利福德时听到的正是他们在瑞普利和圣乔治山上发出的吼叫声和枪炮的射击声。瑞普利的炮手都是些没有经验的志愿兵,他们简直不应该被部署在这样重要的位置。他们毫无准备地乱放一阵炮后,不管是否命中目标,就策马狂奔,穿过被遗弃的村庄,有的甚至徒步急逃。没有动用“热射线”,一个火星人默不作声地跨过大炮,小心翼翼地走到炮手中间,又从他们面前走过。接着,他竟出其不意地扑向佩因歇尔公园的大炮,将其击毁。
但是圣乔治山上的炮兵则领导有方,精神抖擞。他们埋伏在一片松树林中,一动不动,甚至离他们最近的那个火星人好像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好像正接受检阅,从容不迫地抬起炮杆,对准火星人,在一百码左右的射程内开火了。
顿时,火星人四周炮弹飞溅,只见他向前走了几步,一个踉跄就倒下了。炮手们齐声欢呼,以惊人的速度重新装上炮弹。那个被炸翻的火星人发出一声长号,第二个闪闪发光的火星人立刻回叫一声,在南面的树梢之上现出身来。三角怪兽的一只腿好像被一枚炮弹炸烂了。但第二轮连珠炮全打飞了,离躺在地上的火星人很远。与此同时,他的两个同伴端起“热射线”发射器,向着大炮猛射,弹药立刻爆炸,四周的松林猝然间燃起熊熊烈火。只有一两个已经跑过山尖的士兵逃过这场反攻。
之后,那三个火星人好像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后就停止?不动了。据负责监视他们的人报告,他们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半个小时。被炸翻的那个火星人从帽罩中吃力地爬了出来,露出棕色的小小身影,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块发霉的斑点,怪异极了。很明显,他正在着手修整受伤的腿。到九时左右,侦察兵见到他的斗篷又从树林中冒出,他一定修整好了。
那晚九点几分后,又有四个火星人加入打前哨的三个火星人当中,个个手中都拿着一个粗大的黑管子。他们递给先出现的三个火星人一人一个类似的黑管子后,便继续前行,沿着韦布里奇的圣乔治山和瑞普利西南的森特山村之间的一道曲线,七人分开站立,彼此之间距离相等。
当火星人开始行动时,十二枚火箭在他们面前腾空而起,向迪顿和埃歇尔周围埋伏着的炮兵部队发出警告信号。与此同时,四个带着黑管子装备的火星战斗机器人越过了河流。而此时我和牧师正沿着那条从哈利福德往北而行的马路仓皇出逃,浑身乏力、举步维艰。当我们猛地抬头,看见西方天空下,有两个火星人黑压压地出现在远处。因为乳白色的水雾笼罩原野,他们全身三分之二处隐藏在水雾之中,我们觉得,他们好像踩着云雾就奔了过来。
见此情景,牧师吓得想惊声尖叫,却又怕火星人听见,只得撒腿就跑。我知道此时逃跑是无益的,便转到一旁,钻进湿漉漉的荨麻丛和黑刺莓丛,爬进公路边宽阔的水沟里藏了起来。牧师扭头一瞧,见我进了水沟,便转回来跟我躲在一起。
两个火星人停了下来。那个面对桑柏里站立的离我们较近,离我们远一点的则面朝斯坦恩斯,在夜晚的星光下,只见灰蒙蒙的一大团。
火星人停止了时断时续的吼叫,他们以巨大的新月形分布在所有圆筒周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一片沉寂。新月两个弯角之间相距十二英里。自从火药发明并被用于战争后,没有哪一场战斗的开端如此寂静。我们和在瑞普利四周侦察的士兵一定有着完全相同的感受——火星人就像这神秘莫测的黑夜的唯一主宰,只有一轮细月,满天星斗,夕阳余晖以及圣乔治山上和佩因歇尔山松林中冒出的火红光亮才将这黑夜照亮。
但是正对着那无处不在的新月布阵——在斯坦恩斯、汉斯洛、迪顿、埃歇尔、奥克汉姆,在每条河流南面的山林之后,越过新月阵北面的平坦草地,只要一丛树林或者几幢乡村住宅能形成掩护的地方——一门门大炮正严阵以待。火箭发出的信号在夜空中绽放出炫目的火焰,点点火星倏忽即逝。密切关注的炮兵部队顿时神情紧张,精力高度集中。只要火星人一进入火线,那些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黑压压的人影,那些在傍晚的天空下微微发光的大炮立刻就会如惊雷般打响战斗,炮火连天。
毫无疑问,那些警觉的人们跟我一样最关注的问题是——他们对我们了解多少呢?这就像一个谜。他们知道我们几百万人组织有方、纪律严明、同心协力吗?或者他们理解我们的火力扫射,我们的弹药突飞,我们的步步包围吗?就像我们也明白马蜂窝一旦受到骚扰,所有的马蜂都同仇敌忾,发疯般地猛叮骚扰者。他们想过要将我们全部消灭吗?(在那时没有人知道他们吃什么。)当我注视着火星人哨兵那巨大的身影时,上百个这样的问题挤进我的脑海。而在我思绪的最深处我知道伦敦方向一定埋伏着我们所有的军事力量,无人知道他们的行踪,却一定是千军万马。他们给敌人布下陷阱了吗?汉斯洛的弹药厂就是一个现成的圈套吗?伦敦人有决心和勇气缔造一个比疆域广大、房屋众多的莫斯科还伟大的城市吗?
我们半蹲在水沟里,透过树篱窥视着火星人的举动,时间好像永无止境。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远方传来一声炮响。又是一声,离我们更近了,接着又是一声。于是,我们旁边的那个火星人高高地举起了管子,像放炮似的打了一炮,一声巨响,大地随之颤抖。面向斯坦恩斯的火星人也随之回应一炮。见不到一丝火花,一缕烟雾,只听到爆炸轰鸣。
这些重型小炮一枚接一枚,威力巨大,竟令我兴奋异常,我忘了个人的安危,顾不得双手被烫伤,又爬出水沟,进入树篱,紧盯着桑柏里方向。此时,第二次爆炸声传了过来,一个巨大的抛射体从头顶越过,“哐当”一声,朝汉斯洛飞去。我还指望能至少见到烟雾或者火花,或者一丝表明炮弹发射过的痕迹,但除了头顶上方高悬着一颗孤星的深蓝天空,弥漫四野的白色水雾,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也没有回应的炮声。一切又归于沉寂,一分钟的时间变得像三分钟一样长。
“怎么啦?”牧师在我旁边站了起来,问道。
“鬼才晓得!”我说。
一只蝙蝠扑扇着翅膀,飞走了。远方传来喧嚣的吼叫声,又什么也没了。我去瞧火星人,只见他正沿着河岸向东边滚滚而行,速度迅疾。
他每动一下,我都盼望着隐藏着的某门大炮能开火击中他,但傍晚的夜色依然一片宁静。火星人的身影越变越小,渐浓的,夜色和水雾将他吞没了。在冲动的激情驱使下,牧师和我爬到树篱更高处。桑柏里那边一团漆黑,就像猛然出现了一个圆锥形的小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无法远眺更远的荒野。于是我们把目光投向河对岸,在沃尔顿的上方,我们看见了另一座圆锥形的山峰。当我们凝目注视时,这些像山一样的东西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大。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往北一看,那边冒出第三个云状的黑色小山。
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非常安静。远远地从东南方向传来火星人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显得周围更静。随即,又传来火星人炮弹沉闷的轰响声,空气好像也随之颤动。人间的枪炮却没有发出一点回应声。
当时我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弄懂这些在黄昏中骤然出现的不祥小山是什么东西。站在我描述过的巨大新月阵里的火星人个个端起像炮一样的管子对着碰巧出现在面前的一切东西——高山、小丘、几幢房舍,或者其他任何可以掩藏枪炮的东西——发射巨大的霰弹。有的火星人只发射了一枚,有的发射两枚——就跟我看到的情形一样。据说在瑞普利的那个火星人一口气发射的霰弹数不低于五枚。这些霰弹撞击在地面上,砸开了花——竟然没有爆炸——大量墨汁般浓黑的气体立刻倾泻而出,盘旋着喷向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乌黑云团,再变成一座慢慢下沉、不断向四周荒野扩散的气体山。一碰那种气体,一闻到那刺鼻的气味,人就立刻丧命。
这种气体很重,比最浓的烟雾还要重。在它汹涌澎湃地向空中喷射、倾泻出能量的第一瞬间后,即穿过空气往下沉,以液体而非气体的方式流满整个地面。它从高山上汩汩流向山谷、沟渠、水道,就像我曾听说过的碳酸气体从火山口泄流而下一样。它一遇到水就会发生化学反应,水的表面会立即被一种粉状的残渣覆盖。这种残渣慢慢往水底下沉,给更多的残渣让出空间,并且绝对不溶于水。人可以喝从中过滤出的水而无丝毫不适。这种气体发生的瞬间变化真是太离奇了。它不像一般气体会扩散,而是像云一样全部笼罩在地面上,沿着地上的斜坡缓缓流动,风要吹动它都很困难。待它与空气中的雾气和水汽缓慢结合后,它便以尘埃的形态沉降到地上。除了知道其中有一种未知元素在蓝色光谱上释放出四道组线外,我们至今对这种物质的性质还一无所知。
一旦滚滚黑气停止往上升腾后,黑雾就紧紧地贴在地面上。甚至在凝结成水之前,黑雾已将地面紧紧包裹。这样一来,人们只要在五十英尺之上的高空——房顶上、高楼的上面几层、大树上——就有机会逃脱它的毒害。那天夜晚在科巴姆大街和迪顿就证明了这一点。
在科巴姆大街逃生的一个男子绘声绘色地讲述这种气体怎样奇怪地盘旋流动以及他怎样站在教堂尖顶俯瞰下方。他说,他看见一座座山村房舍从黑暗中露出身形,就像无数个幽灵。他在教堂尖顶上待了整整一天半,又累又饿,饱受烈日灼烤。蓝天之下,大地像天鹅绒般一片漆黑、空旷,映衬着远山。太阳升起来了,红色的房顶、绿色的树木、黑黢黢的灌木丛、大门、马厩、外屋和房墙一一沐浴在阳光下。
但这只是斯特里特·科巴姆的情况,黑气一直笼罩在此处,直至自动沉到地上。通常情况下,只要黑气达到目的后,火星人就进去,在上面喷射出一股气流,将它从空气中清除。
我和牧师躲在通往哈利福德的一幢废弃的房子里。借着星光,我们从窗口看见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处理掉我们附近的雾。我们可以看到里士满山和金斯敦山上来回扫射的探照灯。十一时左右,窗户嘎吱直响,只听到早就部署在那里的巨型攻城加农炮发出一声轰响。轰响声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十五分钟,原来加农炮没有看见火星人就朝汉普顿和迪顿乱射一气。紧接着探照灯的苍白光束消失了,亮起一道明亮的红光。
第四只圆筒降落了——就像一颗璀璨的绿色陨星——我后来才知道它落在布西公园里。在里士满和金斯敦战线上的大炮尚未开火之前,就听见遥远的西南方一阵炮轰。我想,一定是想在黑气令炮手窒息之前,来一番狂轰滥炸。
像人用烟熏马蜂窝一样,火星人有条不紊地在他四周散播着这种令人窒息的古怪气体,一直向伦敦方向的原野蔓延。新月阵的两只弯角慢慢地拉开了,最后形成了一条直线,从汉威尔拉直到库柏和莫尔登。火星人带着致命的黑管子连夜前进。自从一个火星人在圣乔治山上被炸翻后,他们再也没有给炮兵部队任何还击的机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觉得可能有大炮掩藏,无法看见,他们就会发射一枚释放黑色气体的霰弹,而只要看见大炮公然摆放在跟前,他们就会用“热射线”扫荡一阵。
到半夜时,里士满公园内,山坡上的树林燃起了熊熊大火,金斯敦山上的火光照亮了漫天的浓黑烟雾。黑雾遮住了整个泰晤士河谷,一直向远方扩散。两个手拿气流喷枪的火星人慢慢地走进黑雾中,这里喷一下,那里喷一下。
那天夜里火星人没有使用“热射线”,或许是因为生产原料的供应有限,也或许是他们并不想彻底摧毁这个国家,只是想镇压和威慑随之而来的反抗。显然他们成功实现了后一个目标。星期天晚上是最后一次有组织地反抗他们的进攻。自那以后没有一个人可以抵抗他们,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甚至连装备有迫击炮的驱逐舰和鱼雷船开到泰晤士河后,船员们都拒绝停下,发生兵变,逃跑了。那夜后,人们斗胆做出的有攻击性的尝试就只剩下埋地雷和挖陷阱。就算是那样,士兵们也是处于癫狂状态,一会儿精神百倍,一会儿萎靡不振。
人们可以尽情想象那些在暮色中面对埃歇尔严阵以待的炮兵部队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人们可以想象出以下的场景:士兵们秩序井然地等候命令,指挥官们警惕地观察四周,炮手们准备就绪,弹药就堆在身边,牵引手把火炮绑在马车上,旁边还有一群老百姓在许可的范围内站着观看,暮色宁静,救护车停在一旁,医疗帐篷搭了起来,从韦布里奇来的伤员就躺在里面。随后,火星人开火了,一声声沉闷的轰隆声在空中回响,笨大的射弹从树梢和屋顶呼啸而过,在附近的田野中炸开了花。
人们也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注意力突然转移,黑气迅速盘旋、变得鼓鼓胀胀,向前推进,直冲云天,顷刻间苍茫暮色变成浓浓黑夜。敌人正以奇怪而恐怖的黑气疯狂摧残它的受害者。它周围的马匹和人群隐隐可见。人马都四处逃窜,高声尖叫,栽倒在地,惊恐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大炮被突然扔在一边,士兵被呛住了,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着身体,而那没有一丝光泽的圆锥形烟雾正迅速地向四边扩散开去。接着,黑夜降临,一切都灭绝了——除了浓不可透的黑气,寂静无声地掩藏着一具具尸体,什么也没有了。
黎明来临之前,黑气涌过了里士满的大街小巷,分崩离析的政府机构拼着最后的力气唤醒了伦敦人民,敦促他们务必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