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1 第十一章 窗下偷窥
第十一章 窗下偷窥

我先前已说过我的情感风暴有倦怠的时候。过了一会儿,我才觉得自己浑身又冷又湿,周围的地毯上淌了几个小小的水洼。我机械地站起来,走到餐厅,喝了一些威士忌,然后走进卧室换衣服。

做完这一切后,我上楼来到书房,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到书房。从书房的窗户往下看,可以见到一片树林和通向霍塞尔工地的铁路。匆匆离开之际,我忘了关上这扇窗户,它一直敞开着。走廊没有亮,与窗外的景色相比,书房显得更黑,伸手不见五指。走到门口,我突然停了下来。

雷电不再轰鸣。东方学院的塔楼和它四周的松树不见了踪影。远方,在那道红光的照耀下,依稀可以见到沙坑周围的那片工地。透过光亮,只见庞大的黑色身形在前前后后忙碌地移动,怪诞而又奇异。

工地那边的整个原野都好像着了火——山边宽阔的地带处无数火舌在阵阵减弱的风暴中摇晃、扭动、翻腾,天空飘飞的云雾染上红色的光晕。离我住房较近的大火处不时冒出一阵烟雾,从窗前飘过,遮住那些火星人的身形。我既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也分不清他们的形态,更认不出他们忙着安装的黑东西是什么。尽管近处火焰的光影依然在书房的墙上和天花板上跳跃,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烧焦的松香味。

我悄无声息地掩上房门,朝窗户爬过去。当我爬到窗户前,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一边可以看到沃金车站附近的住房,一边可以看到拜弗里特那边烧焦的黑黢黢松林。山下拱门附近的铁路上亮着一盏灯。梅柏里大路两边和车站旁的街道上,几幢住房化为一片废墟,火光冲天。起初铁路上的那盏灯令我困惑不解。黑乎乎的一大堆,发出一道亮光,而它的右边是一排黄色的长方形物体。过了一会儿我才认出那是一辆毁坏了的火车,它的前部被砸得稀烂,燃着火,后部的车厢还躺在铁轨上。

燃烧的住房,亮着灯的火车残骸,工地那边起火的荒野,形成三个光亮中心,其间是不规则的荒地,在黑茫茫的原野上连绵不断,有的地面上闪动着微弱的火光,烟雾缭绕。漆黑的旷野燃起火来,这是最怪异的景观,令我不禁联想到黑夜里的陶瓷之都。起初我瞪大双眼,急切地想找找看是否有人,却寻不到一个人影。接着在沃金车站的亮光之下,我看到一群人正一个接一个,匆匆地跨过铁轨。

在眼前的这个小小世界里,我安然无恙地生活了多年,可此时它却一片混乱、大火肆虐!在过去的七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我一无所知。那些机器巨人和从圆筒中吐出的动作迟缓的大家伙之间有什么联系呢?我开始揣测,却也无从知晓。好像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把椅子转到窗户前,坐在上面,怀着奇怪的心情紧紧盯着黑暗的旷野。看到亮光下,沙坑四周有三个走来走去的巨大黑色东西,我更是目不转睛。

他们看上去忙得不可开交。我不禁自问,他们可能是什么东西呢?是智能机器人吗?我觉得不大像。或者是一个火星人骑在另一个上面,统领、指挥、利用下面的那个,就像人的大脑在躯体上方一样。我开始把他们与人类制造的机械进行比较,平生第一次问自己,在一个低等级的智能动物眼里,铁钳或蒸汽机又像什么呢?

暴风雨后夜空一片晴朗,燃烧的荒野上方,烟雾萦绕。透过烟雾,只见火星逐渐隐退,变成可爱的小小针尖,从西边坠下。此时,一个士兵进入我家花园。栅栏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碰擦声,我立刻从昏睡中惊醒过来。我低头隐约看见他正吃力地爬过木桩。一见到另一个人,我顿时精神大振,迫切地将头伸出窗外。

“嘘!”我小声说道,叫他别吱声。

他疑惑地骑在栅栏上,接着翻了下来,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穿过草坪,走到房子的一角。

“谁在那边?”他站在窗下,一边使劲往上瞧,一边轻声问道。

“你要到哪里?”我问他。

“天才晓得。”

“你要找地方藏起来吗?”

“正是。”

“到房子里来吧!”我说。

我走下楼,打开房门,让他进来,又把门锁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没有戴帽子,衣服敞开着。

“发生什么事了?”我又问道。

“还有什么没有啊?”

在黑暗中,我能看见他打着绝望的手势。

“他们把我们消灭光了——轻松地一扫而光。”他一遍一遍重复着,几乎机械地紧随我走进餐厅。

“喝点威士忌。”我边给他斟上烈酒边说道。

他一饮而尽。随即猛地在饭桌前坐下,双臂紧抱着头,开始抽泣起来,接着又像小男孩般号啕大哭,尽情地宣泄自己的情感。而我则完全忘记了自己眼下的绝望,好奇地想着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很久他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开始回答我的问题,却讲得含含糊糊,断断续续。他是炮兵部队的一名车手。七点左右,他们才开始采取行动。那时,工地上战火连天,据说第一队火星人正在一个金属盾牌的掩护下,缓慢地向第二个圆筒爬。

接着这个盾牌磕磕绊绊地在三条腿上立了起来,变成我看见过的战斗机。为了做好控制沙坑的准备,他驾驶的那辆炮车早在霍塞尔时就把炮从牵引车上拆了下来。正是大炮的到来加速了战事。当炮手走到车身后面时,他的马踏到了一个兔子洞里,跌倒在地上,把他扔到一块低洼地里。同时,他身后的炮车爆炸起来,弹药四射,他的四周燃起熊熊大火。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被压在一堆烧焦的死人和死马下。

“我躺着不敢动,”他说,“吓得七魂出窍,一匹马的前半身就压在我身上。我们被消灭光了。还有那气味——天哪!就像烧煳的肉!由于从马上摔下,我整个背部都受伤了,我躺在那儿等疼痛稍微减轻一点。一秒钟前,都还像在进行阅兵仪式——突然就绊倒了,嘣的一声,天昏地旋!”

“被杀光了!”他又说道。

他在死马下藏了很久,偷偷地往工地看。卡迪根军团的士兵尝试发起一场小规模的快攻战,不料竟在沙坑前全军覆没。接着那个怪兽站了起来,开始在工地上几个侥幸没死的人中前前后后走动,他那像人头一样的帽盖四处转动,像极了一个披斗篷的人的头部。一个像手的东西提着一个构造复杂的金属箱,四周闪烁着绿色的光芒。“热射线”就是从这个漏斗状的箱子里喷射出来的。

几分钟后,那个炮兵在工地上再也搜寻不到一个活着的东西,尚未被烧成黑乎乎的残骸的树木或灌木丛还燃着火。刚才还见到有骑兵在工地弯曲处的马路上活动,现在一个都看不见了。他听到马克沁式重机枪嗒嗒嗒地响了一阵,随后就没声音了。那个巨兽一开始并未袭击沃金车站和它周围的一圈住房。但就在最后的几分钟内,“热射线”一阵扫射,整个小镇立刻化为一堆着火的废墟。接着那个“怪东西”关闭“热射线”,转过身面对那个炮兵,抬腿摇摇摆摆地走向一直燃烧的松树林。第二个圆筒就降落在那里。此时,第二个闪闪发光的金属泰坦巨人已从巨坑中站了起来。

第二个怪兽紧跟在第一个的后面。见此情形,这个炮兵小心翼翼地爬过发烫的欧石楠灰烬,朝霍塞尔前进。他设法爬进路边的水沟,顺着水沟逃到沃金,总算捡了条命。说到这儿,他语速加快,字句铿锵。沃金不能走了。那儿好像有些人活了下来,但大多都焦躁不安,不少人被烧得遍体鳞伤。他被熊熊大火逼到城边。突然其中的一个火星怪兽返回来了,他立即藏到一堆灼热的断壁残垣中。只见这个怪兽正在追赶一个人。他伸出一个钢铁般的触角将那人卷到空中,接着猛地将他的头对着一棵松树树干撞击。夜色降临后,这个炮兵才一阵猛冲,翻过铁路的路堤。

自此,他就沿着铁路躲躲藏藏地朝梅柏里走,希望能逃脱向伦敦而去的灾难。人们有的躲藏在坑道里,有的躲藏在地下室。还有许多幸存者纷纷往沃金和森德逃难。他饥渴难当,好不容易才在铁路拱门附近找到一根砸破的水管道,水像喷泉般汩汩流到路上。

这就是我从他口中一点一点挤出的全部情况。他在跟我讲述时变得平静多了,尽量想把自己所见的描述得绘声绘色。他刚开始讲故事时就跟我说过,他到中午都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我便到食品储藏间找了些羊肉和面包带到房间里。怕引起火星人的注意,我们没开电灯,只得不时伸手去摸摸哪是面包,哪是羊肉。就在他讲述时,我们四周的东西在黑暗中变得隐约可见,而窗外被踩踏过的树丛和折断的蔷薇树枝则变得清清楚楚。看来,一定有许多人或者野兽从草坪上匆匆跑过。我看清他的脸庞了,黑不溜秋,面容憔悴,毫无疑问,我也跟他一样。

吃完东西后,我们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走进书房,我再次看窗外。一夜之间,绿色的山谷变成灰烬。此时火势已经减弱了,原来火苗四蹿的地方升起一阵阵浓烟。在无情的黎明之光的照耀下,被夜色遮住的无数住房废墟,炸断、烧焦的树木残骸,一一显露出来,凄凉惨淡,触目惊心。然而,还是有一些东西侥幸逃过一劫——这边见到一面白色的铁路信号牌,那边见到一座温室的底部——在废墟里兀自白绿相映。历史上没有哪一次战争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切东西都毁掉。当东方渐白时,三个金属巨人站在沙坑周围,他们的帽罩在空中不停旋转,就像在视察他们造成的废墟。

我觉得那个沙坑好像变大了,不时看见一缕缕绿色的蒸汽冒出,打着旋,向逐渐变亮的晨空飞去,渐渐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处,乔布汉姆四周火柱冲天,在第一缕晨曦映照下,变成血红的烟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