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章 战昆阳刘秀扬威 避渐台王莽丧命
如果说王莽生活在一个充满动荡的时代,那么,作为中国历史上开国创业的皇帝,他可能是最倒霉的了。除了既想实现改制蓝图,又怕触犯豪强贵族的矛盾心理缠绕着他外,西汉末年积累起来的各种危机都给他造成了沉重的压力,尽管他“旦暮不息”,日理万机,可是大新国体却是病入膏肓,沉疴难除,各种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王莽处处遇梗,回天乏术,不知是天意要让他身败名裂,还是历史成心要和他玩恶作剧,大新朝刚刚起步已是风雨飘摇、乱象环生了。
王莽思前想后,算是想明白了。看来事情是让我给弄糟了,归根结底恐怕毛病还是出在新政上,其实我推行新政无非也是为了国家的繁荣,可效果却好像没有我想的那么美妙,不但国家没有强盛,反倒把民心给弄丢了!王莽一百二十个不明白也不甘心,可是眼看着景象颓败,所有的招式都用到了,依然回天乏力。想想,罢了罢了,到了这步田地,也只有顺时而变了,于是宣布暂停新政,有关井田制、不准买卖奴婢和征收山林湖沼税赋等六管制度的禁令一概取消,自从即位以来凡是给老百姓带来不便的诏令也都全部收回,让风俗大夫分途巡视天下,向老百姓宣布大新的最新意旨,全部各归其位,安居乐业!
可王莽这次又错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哪里是取消了新政就可挽回的?农民军里现在有不少刘氏子孙,他们明显是冲着大新的王位来的。其中平林、新市、下江三路人马居然拥立刘圣公为皇帝,改年号为“更始”元年,还像模像样地任命了各级官吏,气得王莽吹胡子瞪眼地在王路堂里大发雷霆:“这不是谋朝篡位吗?简直岂有此理!你们快想想办法,怎样才能保住大新,现在大家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不明白你们?想不出来就别吃饭!白拿着予的俸禄什么事都指靠不上!予要你们干吗?”
王莽现在是有病乱投医,明知这帮人也想不出什么好招,可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看来饿肚子这个办法不错,饿了半天办法就有了:“皇上,天下如今已经大乱,他们把矛头直接指向您,臣等以为,原因可能是这帮人以为您年事已高,不便理政,才敢这么猖狂。您看皇后也已去世,您应该向天下人重新展示一下您的雄风才是!您看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您也太节俭了点,可是天下人不理解皇上您的苦心啊!其实这事也不难,您只要续立一位皇后,不,您不是以黄帝为榜样吗?那您就应该立一百二十一个嫔妃!这么一来他们就会知道您的威力有多大,谁还敢再打大新的主意呢?只要皇后续立,天下人就会明白您的用意所在,什么赤眉、新市,这军那军全都自动解散,天下自然就是您的了。”
这番话算是提醒了王莽,这段时间他累得够呛,哪有心思琢磨续立皇后事宜?想想也真是这么个道理,这个建议一来可以安定民心,巩固皇权,二来也可以安慰一下我这个内外交困的孤家寡人的寂寥之心,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况且也真费不了什么大事,当初孝睦皇后去世后,好像就有人提过类似建议,说黄帝就是因为御了一百二十一女而成仙得道的,大新天子也应如此。当时王莽还真派了四十五位中散大夫一级的官员分头去选秀女,这项工作虽然是在战火不息的恶劣条件下开展的,却也比较顺利。一百二十一位全都挑选停当,候旨待命。
王莽一听万事齐备,于是马上传旨让一百二十一位佳丽梳洗打扮停当,接受皇上审阅。
果然都是绝色佳人,个个花枝招展。王莽挑来选去,独施慧眼,从一百二十一名佳丽中选中了一位杜陵县史家的姑娘定为皇后。按照古制,一百二十一女中除设皇后一人之外,还有和嫔、美御、和人各一位,爵位比照三公,嫔人九位,相当于九卿;美人二十七位,相当于大夫;御人八十一位,相当于元士。
地皇四年(23)三月,处在风雨飘摇关头的王莽连胡子都愁白了,各地起兵反叛的消息纷至沓来,使他陷入绝境。王莽想伪装自己的不安的心神,染黑了头发和胡子。为新立的皇后送上了聘礼黄金三万斤,车马、奴婢、各种丝帛和珍宝物品以巨万计,这与王莽一贯的俭朴作风大相径庭。
大婚这天,婚礼设在豪华的上西堂。一百二十一女不按新娘子装束,全都仿照将士的扮相,一个个身着戎装,佩戴印信,挎着弓箭,手拿象征生儿育女的手袋,举行了隆重的庆典。
依照王莽的说法,这叫借母威以宣圣德,振坤纲以厌群寇。似乎皇上的后妃这么一出动,大新的国威马上大振,天下的草寇顷刻平定。王莽为挽救这个破烂不堪的江山可谓费尽心机。
群臣们眼看着面前的阵势,精神也大为振奋,免不了叽叽喳喳或窃窃私语:“您瞧咱们皇上,今天怎么显得那么年轻?昂首挺胸,气度不凡,一点都不像年逾古稀之人!”
“算你看对了!你看咱们皇上那头发胡子黝黑发亮的,青春焕发啊!”
“是是是!皇上一年轻,那是既振奋了军心民心,又让反贼们胆战心惊!”
正聊得热闹,婚宴开始了,前所未有的气派。新任后妃的一百二十一位秀女倒还讲点闺训庭诫,抿着樱桃小口,酒也不敢多喝,生怕有失大新的母仪。应邀陪宴的上千号大小官员可就不那么规矩了,文臣忘了斯文,武将要显豪气,一个个全都甩开了腮帮子,不论生冷荤膻,全都开了胃口胡吃海塞。也难怪,这些日子国库亏空,财政吃紧,禁止大肆吃喝,把这帮官吏素得够呛,好不容易逮着了这么个可以名正言顺大吃大喝的机会,能不抓紧吗?况且,大新皇上在国难当头的窘境下搞这么大规模的婚礼酒宴,不就是为了向天下宣告大新国力的无比强盛,大新天子无比强健吗?那么大新的文武大臣当然也是无比强悍的,身为大新重臣的衮衮诸公,要是连这点鸡鸭鱼肉都收拾不了,还怎么去扫平天下?
王莽被这一百二十一位美姬簇拥着到了后宫,不觉有点心虚,这么多美姬娇娃,这叫予如何应付得了呢?虽说染了头发胡子,看上去挺年轻,可毕竟这把老骨头……今天晚上还好对付,只留皇后一人侍寝,可明天呢?后天呢?还有一百二十人呢!这不是要予的命吗?
一边想着日后得琢磨出个长久之计,一边忙把这帮美姬遣散了,让她们各自回房安歇,听候调用。只留下新皇后史家姑娘,老夫少妻对着椒房殿的龙凤红烛,准备一尽鱼水之欢。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响雷乍起,狂风大作,卷起一丈高的浪尘,那么结实的椒房殿都给刮得微微摇晃,殿外种的合抱大树发出不堪的呻吟,没过片刻居然被狂风拔起!瞬间瓢泼大雨跟着下了起来。
王莽不由得心花怒放:“皇后啊,古书上说,阴阳交合有三大忌,天忌、地忌、人忌。大寒大热,大风大雨,日食月食,地动雷电,这都是天忌,这个时候咱们不能交合,否则就是违背天意。反正啊,来日方长嘛。”
这场狂风大雨算是老天有眼,不仅解了王莽的椒房之困,对大新的国势也是大大有利。第二天,当王莽问起昨夜风雨的损失时,群臣一起额手相庆:“皇上,这场风雨绝对是好兆头,虽说有摧屋拔树之虞,可那算不了什么。昨天是什么日子?是辛丑日!正是《巽卦》主宰的日子,《巽卦》象征风,它的含义是卑顺,这不正说明老天爷用这场风雨来明确皇后的女则,昭示国母的德行吗?这也正是《易经》和《礼记》里说的意思。不光如此,现在南阳的刘圣公不是僭号称帝,托汉自立吗?这场风雨是老天爷惩办他们,汉朝是什么?火德!火当然怕水啊,所以说,昨天那是场及时雨,他们还想仗着火德死灰复燃,结果老天爷一场雨,把这把火全浇灭了……”
王莽一听也乐晕了:“予就说老天爷不能撒手不管嘛,予还真是得了天命!”
王莽这样想着,倒不是很担心战况了,更加担心起那一百二十一位后宫佳丽来。王莽四处访高人,觅仙方,想获取“以少胜多,以寡敌众”的妙术。
后宫里“以少胜多,以寡敌众”的妙术尚未找到,河南那边的汉军却早已出了战果,上演了一出“以少胜多,以寡敌众”的武戏。
被王莽誉为“新室威宝之臣”的大司空王邑,这阵子正领着大军在河南前线剿灭叛军,本来大军是要奔赴宛城的,可是路过昆阳时,王邑心血来潮,想把这座城池也顺带拿下。
曾当过一阵子大司马的纳言将军严尤不大赞成:“大司空,僭号称帝的刘圣公不在这儿。在宛城,咱们还是应当绕过昆阳直取宛城,抓住了那个所谓的‘更始皇帝’,别的城邑自然平定。”
可王邑哪里肯听:“跟汉军作战多年,老兄的胆量怎么越来越小?咱们这是百万大军!俗话说,兵上一万,无边无沿,兵上十万,彻地连天,百万雄师所过之处,那还不跟洪水飓风一样?小小一座昆阳,不过几千守军,哪儿够咱们一打?咱这就攻城,把里面的反贼杀光,让宛城那帮反贼也看看咱的威风,别是还没到就给吓趴下了。”
于是乎,一声令下,百万大军把昆阳围了个水泄不通,城里的守军守不住了,挑着白旗请降,王邑不答应,非要灭掉城池,严尤急了,连忙劝阻:“兵法上说:‘归师勿遏,围城为之阙。’你不给城里的守军留活路,那不是等于逼他们跟你玩命吗?有道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你有百万大军是不假,可也不能这么糟蹋啊,这可是咱大新全部的家底啦!”
王邑不甘示弱:“严将军,当年我被皇上任命为虎牙将军,往东平过反虏,往西灭过逆贼,大大小小的仗我也打了不少,那是无往不胜,所向披靡,要不皇上也不会如此重用我,你说是吗?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还能怎么样?打呗,反正仗着有百万雄师,打几千人还不是和练手一样?
可万万没有想到,一座小小的昆阳城,不过八九千守军,居然易守难攻,守军士兵一看赦免无望,横竖是一死,早豁出去了。就是死,也得溅你一身血!何况守军里头还有一位高人,这人是刘氏宗亲,春陵侯的后代,姓刘名秀字文叔,跟新朝国师同名,就是后来的东汉光武帝。不过眼下只是更始帝刘圣公手下的太常偏将军,远不如他的兄长、大司徒刘伯升。别看刘秀这时官位不高,年龄不大,可能耐不小。刘秀让王凤、王常留守昆阳,自己领了一十三骑,突出重围,到国县、定陵县一带搬来几千救兵。王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心想来了救兵又怎样?两下里总共也就一万多人,无非是给餐桌上多加一道菜,本大司空照单全收,通吃就是!
谁知这道小菜不是那么容易吃的,王邑不但没能吃下刘秀,反而让刘秀给噎着了,差点没噎死。昆阳这场血战杀得昏天黑地,王莽的百万雄师在昆阳城下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大新元气大伤。百万雄师本就是从各郡县征集来的,一旦战事失利便作鸟兽散,连牛气吞天的王邑也跑回了洛阳,身边只剩下从常安带来的几千虎贲。
战报传回京师,朝野震动,关中地区的老百姓早就憋着一肚子火要和大新天子较劲,趁机也就举了义旗,在天子脚下闹起事来。全国各地流传着一首民谣:“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四野已乱成了一锅粥,朝中有人居然还看不懂,误以为刘秀即刘歆,这不是大新国师公刘歆后改的名讳吗?
王莽叔伯兄弟王涉时任卫将军,也在十一公之列,看到民谣后急忙去找大司马董忠商量对策:“大新这条船眼瞅着要沉底,咱们可不能这么干坐着等死,得想个办法啊!大司马您不是降符伯吗?您对符命这种高深学问有造诣,您说说‘刘秀发兵捕不道’这首民谣算不算符命?”
董忠早就明白王涉的意思了,敢情卫将军身为皇上嫡亲,到节骨眼上也是条白眼狼啊!既然你都这样了,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还怕什么呢?两人当下一拍即合,去说服国师公刘歆,现在已改名“刘秀”,请他去遵照上天的旨意,“发兵捕不道”。
刘歆哪里敢答应?这两位说客,一位是皇上的堂弟,一位是现在为皇上摇旗呐喊最起劲的新贵,空口无凭就想让我造反,这不明摆着是试探我刘歆的忠心吗?我可不能上套!
王涉眼泪都下来了:“国师公,您是不是顾虑我跟皇上的亲缘关系啊?我跟您说个秘密,我二大爷,就是当今皇上的老父,从小就闹病,我二大娘又一向喜好杯中之物,一个病猫一个醉鬼,怎么生儿育女啊?所以我就怀疑那皇上十有八九是抱来的,这血缘关系到底有没有还难说呢,所以您就别再顾虑了。我们都合计好了,大司马董忠主管中军精兵,我以卫将军身份统率羽林军,您的大公子伊休侯刘叠现在是侍中五官中郎将,负责皇上的贴身警卫,咱现在是万事俱备,不如将王莽劫持了献给南阳郡的更始天子,不就保全了刘、王两个家族了吗?至于到时候是由更始坐天下,还是由您国师公登龙位,你们再商议,我只求到时候您赏口饭吃足矣!”
刘歆这下为难了:“我跟当今皇上几十年的朋友君臣,如今看他不行了,我给他落井下石?不行,传出去叫天下人戳脊梁骨,我不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了吗?”
“国师公,什么叫小人?大新都这样了,您难道等着给它陪葬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真要等到汉军打到常安,怕是再想归顺也没机会了!”王涉不失时机地继续说服。
“我一把老骨头了现在也不去想什么晚不晚的,不过从星象上看,大新的气数的确已尽了,东边也就这一两年成事……”
“对啊!那您还犹豫什么呢?您别忘了,您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可都是让皇上给害死的,这是灭门断根的深仇大恨哪!您不摇头就算答应了,这事赶早不赶晚,我去布置人手,说干就干!”
“哎,别别!”刘歆这下慌了神,“这事非同小可,要么不干,要干就不能失手。依据星象,要等主杀伐的太白星出现方可动手!”
这才算是将王涉稳住。王涉回去和董忠一说,两人一到晚上就往外跑,眼巴巴地瞅着星星念叨:“哪是太白星啊?怎么还不出来?”
等了足有半个月,太白星没出来,夺命星倒是先来了。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让王莽得到了消息,派使者分头召见王涉、董忠、刘歆等人,说有要事相商。三人到齐了以后,才发现王莽根本就没露面,只见一帮武士横眉竖目,提着钢刀在宫里候着。他们这才明白,王莽先下手为强了。董忠乃武将出身,还想挣扎,无奈寡不敌众,死于乱刀之下,一家老小全部被活埋。王涉眼见阴谋败露,自杀而亡。留下刘歆一人被投进大狱。
王莽亲自带了酒去看望这位阴谋反叛的老朋友兼老臣下,沉痛地道:“颖叔,你太让予寒心了!你我几十年的交情,别人谁都可以背叛予,连予的亲生儿子谋反,予都没有这么伤心过,可你跟他们不一样。还记得吗?当年在黄门郎舍,在十里长亭,你对予怎么说的?那叫肝胆相照!颖叔啊颖叔!你也别怪予无情,予也只有用这浊酒三杯为你在赶赴黄泉的路上御御风寒了!”
刘歆双目紧闭,坐在地上一语不发。
王莽斟上两杯酒:“颖叔,我们朋友君臣一场,我又何尝不想救你一命?可是眼下大新处在多事之秋,外有盗贼四起,难以平定,内有故旧背叛,此伏彼起,今天我若放过你,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背叛我,背叛大新!来吧,咱哥俩干了这杯苦酒!”
刘歆老泪纵横,抖抖索索接过酒杯:“巨君,是我对不住您!您的朋友之情,君臣之义,我都明了。按说刘歆在这个节骨眼上应当帮您一把,我也明白,我伤透了您的心!可是,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巨君啊,老臣今天也最后一次冒昧进言,您也要平心静气地想一下,大新这十几年来到底为百姓谋了哪些福利,和当初的设想有多大差异?不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您,毕竟朝政得由大家来维护,我们这些大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您别忘了,您是一国之君啊!我今天才算明白,依您的才干,要想拯救这个国家,根本是不可能的!您下面全是一帮媚上欺下的蛀虫!这不是个人之力可以改变的,所以,不管怎么劳心费神,大新还是像朽木一样地烂掉了!”
刘歆说完仰面长叹道:“百姓何事?苍生何辜?”叹罢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含泪说道:“巨君,臣先走一步。黄泉不远,臣在阴间等你!”说罢一头撞在南墙,脑浆迸裂。
王莽扔掉酒杯,扑倒在刘歆的尸首上失声痛哭:“颖叔!我尽力了,我尽力了!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苍天!你既然把天下苍生交到我手上,为何不指一条明路……”
在内忧外患的夹缝中,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境况十分凄楚,除了更加极度地迷信谶纬,他大概再也想不出什么能够让大新起死回生的好办法了。
自从出了刘歆之事以后,王莽的精神彻底垮掉了。他茶饭不思,每天只靠鲍鱼泡酒维持,更无法安然入睡,发疯似的看兵书,想着如何剿灭反贼,看困了就靠着几案打个盹,什么皇后,一百二十一名佳丽,全是摆设。这位一生迷信谶纬的大新天子在黔驴技穷之际,也只好奢望谶纬这些歪门邪道能显灵救他的命了。
投其所好者总是大有人在,有人当即提议:“既然民心思汉,就应当把汉室的渭陵、延陵墓门的屏网拆掉,破破汉室的风水。”
王莽立即下令:“拆!拆!”
于是又有人提议:“汉室是火德,水克火,应当用黑色把这两座陵墓给抹黑。”
王莽顿时点头:“抹!马上抹!”
又有人提议:“《周礼》跟《春秋左氏传》里都说,国家如果面临大灾大祸,可以用哭来禳解。应当号啕大哭,来呼告上苍,天帝一感动,大新就可转危为安了。”
王莽即刻批准:“好!哭!马上哭!”
哭天啼告是大事,天子得亲自示范,满朝文武到了南郊,王莽先念了一篇策文,陈述了他承受符命的始末缘由,然后开始哭告:“苍天啊!您既然降命把社稷大业交付王莽,为何不消灭那些盗贼?如果是我王莽辜负了您的期望,请您天打雷劈,我王莽绝无抱怨!”
王莽开始还只是抽噎,后来声泪俱下,伤心欲绝,再后来,泪也干了,嗓子也哑了,趴在地上哭不动了,一个劲磕头。就这样,皇上哭完大臣哭,大臣哭完儒生哭,儒生哭完老百姓哭。为了让更多的老百姓参与哭天,朝廷还专门准备了免费稀粥,哭得特别伤心的和能背诵皇上哭天策文的还有奖赏,当即任命为郎官。
老百姓一看有饭吃有官当,积极性马上被调动起来。
“张大哥,今天有空没?咱们哭会子去?还有稀粥喝呢!”
“哭它干吗?亡就亡呗,反正朝廷又不是咱小民的朝廷,我哭不出来!”
“别这么倔嘛,你想啊,哭两声又不费什么事,管吃喝还有官做呢!前两年修九庙的时候让募捐,出了钱粮就可以给官,那会儿一个郎官可是要价六百斛呢,哪有现在这等好事?你不捞白不捞,说不定多少人等着哭呢,哭不出来不怕,你就想想伤心事。我记得上回你那二房亡故,你哭得就挺伤心的嘛。这次你就当再哭她一回不就行了吗?”
就这样,光哭天被封为郎官的就有五千人。可是哭了半天,还是不济事,怎么办呢?这时又有人提议:“绿林军为何在昆阳取胜,据说是因为他们有七员猛将,外号都叫什么‘狼’,咱大新要想胜过他们,就得派兽中之王‘虎’去镇压才行!”
“有道理有道理!予这就派九位将军,领十万精兵开往前线,他们的名号都以‘虎’为名,你们替予琢磨九个名号,予要亲自授予九虎将军!”
九虎将军刚要出发,王莽又想起来了,上次派去的七十二公士到各地去宣布诏命,结果一出京城就各自散去,这回得想个办法控制,于是下令将九虎将军的家眷全接到宫里来,说是朝廷代管,其实就是人质,这样才把九虎将军打发出去。
九虎将军虽说心里不乐意,可表面上也不敢不从,心想家眷给做了人质倒还罢了,这出征打仗总不能白白去送死吧?这个王莽倒是想到了,当即说道:“予这大内还存着六十箱黄金呢,一箱一万斤,可现在不能发放,行军打仗带着不方便,等打了胜仗回来犒劳你们。”
敢情是虚晃一枪吊胃口呀?九虎将军一听心顿时凉了半截,磨磨蹭蹭到了华阴前线,果然没费什么事就败下阵来,成了一帮地地道道的纸老虎。而王况和史熊还不死心,惦记着皇上许诺的黄金,固执地想回去领赏,被王莽声色俱厉地一顿臭骂:“领赏你们倒是积极,一上阵怎么全比兔子跑得还快?你们把予的十万精兵弄哪里去了?予不拿你们问罪便罢,你们还想着领赏?”
两人一听,恐怕不但领不到赏还得治罪呢,不如在前线自我了断以谢天下,省得跑这趟冤枉路还羞愧难当,无以面人,遂自杀谢罪。
精锐官军让九虎将军弄丢了,不用说赤眉、绿林,光京师附近的零散义军细数起来也有好几千人,而且帮派林立,有弘农郡的王宪、新丰县的韩臣、栎阳县的申砀、下邽县的王大、邰县的严春、茂陵县的董喜、蓝田县的王孟、槐里县的汝臣、周至县的王扶、阳陵县的严本、杜陵县的屠门少,现在都在常安城门外跃跃欲试,可谓遍地狼烟,这可如何是好?
王莽不得已,只好下令把城里各个大牢里的囚犯放出来,发了刀枪弓箭,歃血立誓:谁敢不为新朝效力,天诛地灭!让王莽随后派新皇后的父亲宁始将军史湛领着这帮乌合之众出城迎敌,结果部队一过渭桥就各奔东西了,只剩了史湛一个人灰溜溜地逃回了常安城。
汉军将常安城团团围住,士兵们在城外把王莽的祖父、父亲、妻子、儿子的陵墓全给刨开了,烧了棺木,扬了骨殖,连当年千辛万苦盖的九庙、明堂、辟雍也都付之一炬,冲天的火光一直燃到了宫门外。
地皇四年(23)十月三日,对王莽来说是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就在前一天下午,义军开始攻城,不一会儿就攻破了宣平门。张邯巡视城门时刚好赶上义军攻破城门,立马被一刀了结。义军直扑寿成室(即未央宫),王邑、王林、王巡等人奉命分别带兵在北阙下抵抗。更始帝刘玄重金悬赏说只要捉拿到王莽,无论死活,都有高官厚禄。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样的犒赏大大激励了义军的士气,拼了命冲锋陷阵的不下千人,杀退一拨又来一拨,令守城将士应接不暇。天快擦黑的时候,双方依然僵持不下。第二天再战,常安城除了寿成室,别的地方已经全部攻下归附了汉军。
常安城里有两个青年,一个叫朱弟,一个叫张鱼,两人因怕被乱军抢劫杀戮,就自发组织了很多人一起避难。他们是本地人,大街小巷都很熟悉,不像汉军只知道在北阙正门强攻,这伙人成群结队地跑进了寿成室,在尚方工场门口放火,又砍开了敬法殿的小门吵嚷着叫王莽出来投降。火一直烧到王莽女儿住的寝宫。
前汉小皇后跺着纤足:“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爹啊!我们王家完了!”
宫女们拽着小皇后:“娘娘,火都快封了门了,请娘娘移驾避火……”
小皇后使劲一挣,纵身火海:“先帝!我来了……”
后宫的一群女眷见状全都花容失色,莲步迭迷,跌跌撞撞拥到皇上跟前,惊叫啼哭着要皇上拿主意。
王莽强作镇定,还算衣冠齐整,腰里挂着缺了角的传国玉玺,手里攥着一把匕首,据说是当年虞舜用过的,可以镇魔驱邪。面对一群莺莺燕燕们的哭泣吵闹,皇上正襟危坐,正忙着用威斗禳弭灾祸呢。他把威斗的斗柄扒拉过来扒拉过去,又把座椅挪到东挪到西,无奈现在东西南北中全是反贼,怕是威斗也忙不过来了。王莽已经一天滴水未进,精神却处于亢奋紧张的状态,他很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不停地转动威斗,还有就是用愈来愈嘶哑的声音反复念叨一句话:“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第三天天刚亮,北阙失守,汉兵杀进了寿成室,大批臣僚搀扶着王莽,从前殿向南走下宫中大道,西面白虎门外,和新公王揖已安排好车辇在那里等候。可王莽端坐不动,嘴里还是不停地念叨着那句话。大臣们急得火烧眉毛:“皇上,这阵您得先避汉兵,再找老天爷帮忙,汉兵可是杀红了眼,他们不信什么天命!”
王莽如梦方醒:“怎么?他们不信这个?那予还是先避避吧!渐台,渐台不错!四周有沧池,把桥一拆,他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老天爷一定会降下天兵天将,帮助予杀退汉兵!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
“那就赶紧吧皇上,御驾就在王路堂等着呢!”
“走!移驾渐台!别忘了把予的威斗抱上!”
高耸的渐台既可防止火攻,又可作为居高防御阵地。王莽怀里紧抱着符命和威斗,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等一千多人跟着王莽一齐登上渐台。结果,王莽一行前脚刚上渐台,汉兵后脚就追杀了过来,桥是来不及拆了,好在渐台楼宇高大,汉兵一时攻不进去,可是里面的人也出不来了,四下里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王邑不分昼夜地指挥着最后无效的抵抗,眼看着士兵都快死伤完了,疲惫不堪的他才飞马进入宫中,经过辗转周折终于到了渐台,他看见自己的儿子侍中王睦脱下衣帽正准备逃走,大喝一声:“王睦!你我身为大新重臣,应该身先士卒,岂有逃跑之理?”
王睦扭头一看,老父浑身血迹,形容憔悴,一阵悲愤涌来:“父亲,大新……完了!孩儿已尽力了!”
王邑不容分说抓过王睦:“一仆不事二主,我们父子身是大新人,死是大新鬼!留条活路到反贼手里也是俘虏,不如为大新尽忠到最后!”父子两人遂把王莽夹在中间继续边退边抗击。
反叛的豪族大军冲进了寿成室大喊:“反贼王莽在什么地方?”宫女们吓得屁滚尿流,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终于有个胆子大点的宫妃手指着渐台的方向说了声:“他……他在渐台!”大军遂朝渐台方向而去,宫女们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嗡嗡嘤嘤哭成一片。
王莽抱着威斗,神情恍惚地被他的死党包围着一步步后退,他永远都不明白,为何当初盈耳的颂歌不过短短十五年就变成了铺天盖地声讨的浪潮,究竟是老天爷的有意作弄还是他当真违背了天意?
汉兵越围越多,越逼越近,渐台上的人全都命悬一线,拼命把箭射向台下,想阻止汉兵的步伐,可是谈何容易?
箭很快就被射光了,王莽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不如将那一百二十一女也带上渐台,她们的礼服上不是还佩着弓箭吗?好歹也能多抵抗一会儿。事实上只是痴心妄想,多抵抗一会儿难道就能挽回局势吗?可王莽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生死攸关之际,只剩下了盲目的本能反应。
汉兵终于冲上了渐台,刀剑声铿然响成一片,鲜血向空中喷射,有人哀叫着倒下,为垂死的大新做了陪葬,有的为待兴的大汉做了垫脚石。而身处这场殊死纷争中心的王莽,此时已经被贴身侍卫架着藏进了渐台内室:“皇上,王邑父子和许多重臣已经战死,形势万分危急,您先在这里暂且躲避一时!”
王莽还在继续他的谶纬之梦:“放开予!予有威斗,有虞帝传下的匕首,有上天赐下的符命!予要和他们决一死战!予不怕这些毛贼!他们违反天道,定遭天谴!放开予!放开……”
侍卫也没法和这位倒霉的大新天子较真了,算了,随他去吧,遂关上门出来迎战。
王莽攥着虞帝赐的匕首要出去拼命,许是气晕了,摸了半天也没摸见门在哪儿,正在内室急得团团转,一条汉子闯了进来,用滴血的钢刀直指王莽:“老头!你看见王莽没有?”
“你……你是谁?找予……找大新天子干吗?”王莽把威斗指向此人。大汉一看还拿着法宝,一把夺了过来:“什么玩意?快说!王莽在哪里?”
王莽匍匐在地,泣不成声,随便用手一指:“那……那边去了。”大汉随即向王莽手指方向追去。
王莽连滚带爬地退到内室墙角,刚抬头就见面前站一彪形大汉,手举钢刀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王莽在那……那……”话音未落,玺印从怀中脱落,大汉顿时认出这位就是堂堂大新天子王莽,遂手起刀落,砍下王莽的脑袋,取下他的玺印绶带挥舞着,兴奋地向着外面的汉兵大喊:“王莽找到了!王莽找到了!”
此时外面早已乱成一片,更多的人冲进来,他们争着把王莽的身躯切割成许多肉块。
第六日,汉军主力进入常安城中,强抢女人,掠夺财物,一片混乱中把王莽的脑袋传送到了更始帝那里,悬挂在宛城街道上,老百姓拿着土块去掷击他,还有人把他的舌头切下来吃了,说是为了惩罚他用假符命花言巧语欺骗人民。
无论如何,王莽的生命终于结束了,一个王朝永远地画上了句号。王莽不会想到,在他死后,后人会对他进行长达近两千年的探究和争论,而他本人早已失去了申辩的权利,他被钉在了中国历史的耻辱柱上,被自己打算为其改善境遇的百姓所唾弃。他的惨败给他带来的厄运,不光是身首异处的痛苦,还有他篡位窃国的罪名和他所有的改革措施一起被否定和丑化。两汉之际的中国人只要想到自己的苦难,就会对他切齿痛恨。
王莽六十多年命运多舛,力图创新,最后却是南柯一梦。他自信会成为千古一帝,而实际上,他却为礼仪所拖累,最后成为他心中梦想社会的殉葬品。
这,才是真正悲剧的根源。
这就是中国社会“成王败寇”的简单逻辑,我们很难认可一个失败了的英雄。尽管王莽以为吃下古书上的古药,就可医治生病的汉朝,尽管王莽时代的耕田根本不够全国人分,尽管“井田制社会”只是一个空想的乌托邦,尽管他脚步向前却眼睛向后,但他毕竟诊断出了社会的疾病,也毕竟尝试操作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改革。
往事越千年,是耶,非耶?眺望前朝,我们能做的,除了借鉴,或许只有迎风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