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章 戡乱封赏多符命 立新代汉少肝肠
翟义大兵压境,王莽一面派兵抵抗一面抱着孺子东求西告,希望上苍保佑大汉剿灭逆贼,平安昌盛。
可谁知偏偏事与愿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南方的火还未浇灭,西北方又烧了起来——三辅之一右扶风槐里县的赵明、霍鸿看见京师的精锐部队全都调往东南方去抵抗翟义,这边有机可乘,索性也起了兵,搜罗了十万人直逼京师长安。从茂陵往西一直到汧县,席卷二十三县,他们自称将军,攻烧官府衙门,一直烧到汉室大门口,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火光在未央宫的前殿都依稀可见。
王莽如坐针毡,哪里还有心情睡觉。他怀抱孺子昼夜祈祷,可怜那刚满两岁的孺子也不得安生,刚咿呀学语,瞅见火光冲天觉得很好玩,使劲从王莽怀里往外挣,嘴里嘟囔着:“火,火,要,要。”
王莽连哄带哭:“皇上,那可要不得,那是要咱爷儿俩的命哪!咱俩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生要死,可全捆一块儿啦!”
何止孺子刘婴,就是朝廷内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此刻也都把自己的命运和王莽捆绑在一起了。实事求是地说,王莽执政这些年推行了不少维护中小地主阶级利益的重大措施,在他们心目中,王莽就是当之无愧的救世主,一旦王莽覆灭,他们就得跟着树倒猢狲散,因此,他们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翟义、赵明等人将他们的救世主推倒。
在共同利益驱使下,群臣挺身而出,他们要帮助王莽渡过难关。此时的王莽正一筹莫展,太后也是火烧眉毛干着急没办法,这时突然进来一帮盔明甲亮的人,王莽定睛一看,为首的原来是驻守灞上的大将军,太保后承甄邯。
“你们怎么回来了?莫非翟义的叛军已攻破灞上?”王莽吃惊不小,疑虑重重地问,以为这帮人马是临阵脱逃的败将。
“启奏摄皇帝,翟义众贼被围困在淮阳国境内的围县,就是杞人忧天的地方,现在已成强弩之末。翟义谈不上忧国,怕是要忧他自己的脑袋了!”
王莽一听稍微放下心来,又忙说道:“那你们也不能擅自撤回啊。”
甄邯忙道:“启禀摄皇帝,臣等在第二防线闲了好几个月了,大家伙憋足了劲儿想杀敌立功,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幸亏西边出了一伙小草寇。这不跟您请战来了。”
王莽顿时喜出望外:“天不灭予,天不灭予!你们真是神勇无敌啊!好!那予就让你们辛苦一趟,拜卫尉王级为虎贲将军,大鸿胪望乡侯阎迁为折冲将军,跟大将军甄邯、建威将军王晏一道,引兵西去,平灭赵明、霍鸿那帮逆贼!你们看人数够吗?”
甄邯忙领命道:“够了够了,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我等同仇敌忾一举把逆贼拿下!”甄邯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西北,还没来得及凯旋,东边就先传来捷报。
捷报是随同孙建大军东征的监军使司威陈崇写的,意为在君主的高明部署下,大军还没有来得及施展拳脚,翟义逆贼已经土崩瓦解,现在正被押往长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其实,王莽还有一点不知情,就是翟义的确等着在长安被斩首示众,可被翟义拥立为天子的刘信却神秘失踪。
王莽阅罢大喜,既然七员大将余勇可嘉,那就趁热打铁去支援甄邯、王级他们吧。王莽一声令下,众人忙赶去与甄邯、王级会合,赵明、霍鸿等人顿时灰飞烟灭。平叛胜利结束,两路大军还师凯旋。
王莽又下令将留在长安的刘信的儿子刘章、刘鲔,翟义的母亲练氏和其兄翟宣等亲属二十四人全部杀掉,暴尸于长安市衢。当时围观者甚众,天气和清,王莽认为这是破殄反逆大恶的吉兆。
随后,王莽在未央宫白虎殿为大将们设宴庆功,并命令陈崇仔细审核军功,一一封赏。端起酒盅,王莽深有感触地道:“承蒙上天垂佑,众将英勇,转瞬之间平定两起叛乱,否则予岂能在此跟列位痛饮琼浆?列位功劳显赫,予准备按照周礼给列位加封,分别授予侯爵、伯爵、子爵、男爵和附城的爵位,前四等相当于列侯,附城相当于早先的关内侯,至于爵号也应突出战功,以往封侯多以封地命名,这次予准备以功绩命名,为的是让后人永远记住你们的功劳,所以决定,凡进击翟义的,一律用‘虏’,比如刘泳,就封为‘伐虏侯’;凡进击槐里的,一律用‘武’,比如窦融,就封为‘建武男’;还有去年平定西海郡羌人叛乱的,这次一并赐封,就用‘羌’,比如窦况,就封为‘震羌侯’,以此类推。”
封赏结束后,王莽又在濮阳、无盐、圉城、槐里、周至五个地方建筑各方六丈的土台,上竖高一丈六尺的“反虏逆贼鳉鲵”的木牌,以示惩罚警戒,教育众人。翟义家族和赵明、霍鸿党羽全部被诛灭,再无死灰复燃可能。
王莽一下封了好几百人。感恩之余,又有人出主意:“摄皇帝,臣在戎马倥偬之中常常想,以您的崇高德行为何还有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谋反?臣认为还是您的权力太小,名分不够高,不如干脆把那‘假’呀‘摄’的去掉算了,名正言顺地做皇帝多好啊!”
一言甫出,举座皆惊!
王莽又是一脑门子冷汗,忙唤道:“来人!来人哪!快把这位喝醉了的拉下去。列位,酒醉微醺,我们今天就喝到这儿吧,再喝下去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呢!”
回到摄宫,王莽仍然余悸未消,擦擦脑门上的汗,战战兢兢地道:“酒这东西真是害人哪!居然撺掇予去掉‘假’、‘摄’,那不真成谋朝篡位啦?”
接踵而来的王舜、甄邯、刘歆等人看王莽心神不宁,忙上前宽慰。太傅左辅王舜道:“摄皇帝,我看你也不必太为此事忧虑,谁不知道您为大汉呕心沥血,忠心耿耿?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当成一句醉话就行了。”
太保后承大将军甄邯乃一员武将,喜好直言不讳:“什么叫醉话?酒后才吐真言呢!摄皇帝这么多的功劳,他要不是打心里拥护,哪能说出这样的醉话?”
这时,羲和红休侯刘歆见这两位先争执开了,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表明态度,于是郑重其事地说道:“按理说我也是刘氏宗亲,但治国单凭血脉不行,得靠德行能耐。大汉现如今是江河日下,不是臣僚们不尽心,为什么呢?气数已尽!你们想想,大汉传到今天都二百多年了,风烛残年,病入膏肓。天下乃众人的天下,而非一家的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丧之,这是规律,所以说,居摄也罢,即真也罢,只要是为了江山社稷,姓什么无所谓,没什么不可以的。”
王舜和甄邯听刘歆这么一说便不再争辩,齐声赞道:“红休侯精论!不愧是学问大家,我们几位也私下琢磨过了,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为何能顺顺当当荣登至尊?无非两条,一是顺乎民心,二是顺乎天意。如今摄皇帝您下得民心,上应天意,中间有众人保驾,这不万事俱备吗?”
王莽深知,从居摄到即真,尽管只有一步之遥,但功成名就和身败名裂往往就在一线之间。尤其是这几起起兵谋反之事,更让王莽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因此,眼下,王莽还只是想做好当代周公,尽最大努力把江山社稷治理好,单等孺子长大成人之后拱手交还,百年之后若能在凌烟阁标上大忠臣王莽的姓名,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他摇摇头道:“此事说笑已然欠妥,万万当不得真。民心虽说归顺,但有小人作祟,难免会有反复;至于天意,单凭一块丹书白石说明不了什么,何况那道符命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是‘安汉公为皇帝’,‘为’即代理;‘安汉’更是令予安定汉室,予怎么能违抗天意,代汉自立呢?”
即真之事就此作罢。可紧接着王莽就遇到一个棘手的大麻烦。
这年九月,王莽的母亲功显君去世,一个严肃的事体摆在了众人面前:摄皇帝的丧服怎么穿?
如果按照孝道,王莽当尽人子之仪,为生身母亲穿上五服中最重的丧服“斩衰”,上衣下裳均用最粗的麻布制成,缝制的时候侧面都不包边,故意让毛边露出来,表示孝子已经悲伤到了不修边幅的程度,这叫“斩”。还须用一块六寸长四寸宽的麻布连缀在外襟的当心之处,这叫“衰”,意为一则孝子伤心欲绝,心都快碎了,只好用麻布来包裹那颗破碎的心;二则痛哭的时候可充当手帕之用,以示安慰和节哀。斩衰服丧期最长,以三年为限,并且在三年之中不仅要谢绝应酬事务,还要解除官职,专门在家守丧,居家期间不可剃头刮脸行房事,不可参加任何礼乐活动。如果王莽不照办,那意味着王莽“意不在哀”,反成了沽权贪位的不肖之人。这对身份贵为摄皇帝的王莽和一应大臣,的确是个不小的麻烦。
群臣们一致认为,摄皇帝既然已经登上刘家的皇位,从理论上讲,也算是继承了大汉嫡系长房的香火,就算要服“斩衰”也只能是为孝元皇帝或太皇太后王政君而服,功显君虽是摄皇帝的生母,但显然君臣之纲大于母子之纲,所以王莽是不用为其母服“斩衰”的。
那么到底该怎么穿呢?这可难坏了饱学之士少阿、羲和刘歆。刘歆心想:这不是有意给我出难题吗?早点听我的即了真,功显君不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了吗,哪会有这么多麻烦?
牢骚归牢骚,可麻烦还得解决,于是刘歆找来了七十八位专攻礼仪的博士、儒生,把石渠阁的藏书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写出了著名的《功显君丧服议》。在这篇大手笔中,刘歆发挥其引经据典、善于考订的特长,对儒家宗法礼制作了独创性的阐述,将王莽纳入秦汉大室的宗法体系之内,使王莽“丧母夺情”合乎忠孝伦理,并让王莽不为其生母服丧三年有了充足理由。他的理由是,国家需要新君,太后需要侄子,国不可一日无主,王莽的作用不可替代,否则汉室将像大厦失去擎天柱,并特别指出了王莽独承汉家母统,以姑为母的宗法孝道。
因此,王莽可以“缌麻”代之,这事终于圆满解决。
事实上,这篇《功显君丧服议》不仅为王莽解了燃眉之急,更成了他日后代汉自立的理论依据。另外,这些年来王莽所做的一系列安抚封赏之类的努力也已初见成效,天下太平,民心所向,更奇怪的是,从居摄三年(8)十一月开始,各种符命陆续出现。
先是宗室广饶侯刘京报告,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辛当一夜之间连做数梦,梦见上天通知他摄皇帝王莽应当即真,如若不信,昌兴亭将平地长出一口井来。辛当起床一看,果然有一口井凸现院中,数百尺深,非人力所为。
几天之后,巴郡的石牛也千里迢迢抵达未央宫前殿。这头石牛浑然天成,无一丝刀刻斧凿的痕迹,巴郡太守弄不清是何原因,赶紧报呈摄皇帝明断。
王莽和太保安阳侯王舜来到石牛跟前刚准备细看端详,突然天色大变,骤然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尘土飞扬。等风停了再看,牛角上出现一个小包袱。王舜取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方铜符,还有一幅帛图,上写:“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既然王莽已亲眼所见,那就应该遵循天意,但他依然小心翼翼,想了半天,向太皇太后请求了两件事,一是允许在朝见太皇太后和小皇太后时不再称臣,而称“假皇帝”,群臣向他奏事时去掉“摄”,改称“皇帝”;二是改国号为初始元年,尊王政君为“新室文母皇太后”,并表示尽管那么多符命令他即真,即使他真的即了真,将来也还是要将汉朝的皇室交还孺子。
既然将来汉室还姓刘,王太后很快批准了奏章。可没想到,三天以后事情就起了根本性的变化。
就在王莽参观石牛的那天黄昏,汉高祖刘邦的祠庙里出了一桩怪事。
负责看守祠庙的仆射一边独自斟酒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正喝得晕晕乎乎,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声发问:“有人在不?”
仆射一听大为吃惊,这地方一般晚上是没人来的,急忙应道:“在,在。”遂走出门去,却见一生人,身穿黄袍,怀抱一小铜匣子。那黄衣人显然是久等了,冲着仆射道:“天使来了都不出来迎接,真是要不得!”
仆射战战兢兢,吓得舌头发硬腿发软:“啊?天使?哪里来的天使啊?”
天使道:“当然是打天宫里来的。这是上天的符命,赶紧交给你们皇上!”说完把小铜匣子朝他面前一扔,转身不见了。
仆射酒醒了一大半,哪里还敢怠慢?拿起小铜匣子就往皇宫里跑。可怜他一个看守祠庙的小小仆射哪里进得了深宫大院?愣是好说歹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见到摄皇帝,忙不迭地将小铜匣子呈上,赏钱也没领着一个就被轰了出来。仆射心说,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愣是让我碰上个“天使”,不但好处没捞着,还被侍卫们搜刮去了仅有的碎银子。
王莽将仆射支走,刚要打开,转念一想,不妥,万一真是什么符命,没个见证怎么行?他赶紧将王舜、平晏、甄邯、刘歆等人招来,当众亲手打开封条。
“啊!”大家全部目瞪口呆!
匣子里是一张图画,画上一人穿龙袍戴皇冠,踩一片云朵,旁边两位大臣,一位提着黄石公的草鞋,一位夹着秦始皇的书简;提鞋的是张良张子房,夹书的是萧何萧相国,中间这位皇帝当然就是高阳酒徒汉高祖刘邦了,他手持一方玉玺。地上跪着的一人也是龙袍皇冠,怀抱一孺子,不用问,这就是摄皇帝王莽了。画的上方有题款:“天帝行玺金篑图。”除了图画,还有一道策书,名曰《赤帝行玺某传予皇帝金策书》,为了避汉高祖讳,“邦”用了一个“某”字替代。策书上写着:“王莽为真天子,太皇太后应当遵照天意行事。”下面开列的是一串名单,共十一位开国大臣,官职爵位全都封好了,依次是:
王舜为太师 安新公;平晏为太傅 就新公;刘秀为国师 嘉新公;哀章为国将 美新公;
甄邯为大司马 承新公;王寻为大司徒 章新公;王邑为大司空 隆新公;
甄丰为更始将军 广新公;王昌为卫将军 奉新公;孙建为立国将军 成新公;
王盛为前将军 崇新公……
众人看后面面相觑,连摄皇帝王莽也闭口无言。
沉默半晌,还是武人出身的甄邯直性子,终于憋不住了,冒出一句:“看来是天命所归,代汉自立的时候到了!”
这一句算是捅破了窗户纸,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匣子里的图画上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暗示王莽即改朝换代的真命天子。这个符命是以汉代开国君主刘邦的身份颁发的,更说明了它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因此,甄邯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既然屡屡有天命昭示,那摄皇帝就顺从天意吧。”
可王莽依然心存疑虑:“予刚向太皇太后上了奏章说将来一定要归政于孺子,这不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吗?不行,予不能这么做。”
“摄皇帝,您这不是‘篡位’,而是‘受禅’,您不能只做周公,也得做圣主。周公当然是伟大的,但虞舜也很伟大呀,您想想,如果他不是受了唐尧的禅让而成为一代英主,那又怎么成就他的伟大呢?”
还是刘歆学问大,一番话说得众人频频颔首,啧啧称是。
王莽终于下定决心:“既然天意民心把予推到这个位置上,那予也只好以身许国了。”
一言既出,手下干将立即分头准备,议定国号,草拟诏书,改定正朔,变易服色,封拜辅国大臣。
负责起草受禅诏书的是大学士刘歆,王莽有意选他来起草诏书,一是因为刘歆确系饱学之士,素有天下第一才子的美称,舞文弄墨是他的长项;二是刘歆乃刘氏宗亲,让他来草拟废刘兴王的诏书具有一定的寓意。
刘歆显然明白王莽的用意,三天以后,终于拿出一篇洋洋洒洒的开国文告。无非是说王莽血统高贵,德行高尚,功绩显赫,又符合民心天意,须得领受天命,为国效忠云云。
刘歆拿着草拟的诏书兴冲冲地到了王舜的府第,想先和他分享一下,万一不妥还可以修改。结果一看,王舜正在向孙建诉苦:“都说太皇太后喜欢我,推举我去索要玉玺,此事事关重大。喜欢顶什么用啊?还不是一顿臭骂把我给轰出来了?”
孙建和刘歆一听吃惊不小:“啊?太皇太后不是一直很赏识摄皇帝的吗?一再要求给摄皇帝加封的,怎么这次倒……”
王舜:“这还不明白啊?加封和即真那是两码事,加封再多,不也是个重臣吗?现在这事,可是天下姓刘还是姓王的事!”
刘歆想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转念又一想,早知今日,那太皇太后就不应该加封重赏嘛,难道她不知道功高震主吗?何苦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又皱眉头呢?转而问王舜道:“那太皇太后都说什么了?”
王舜哭丧着脸道:“太皇太后勃然大怒,说什么‘父子宗族,蒙汉家力,富贵累世,既无从报,受人孤寄,乘便利时,夺取其国,不复顾恩义’等等,还说我们兄弟‘如此恶贱,猪狗不食’。我……我简直无地自容了。”
刘歆、孙建听罢感觉此事的确有些非同寻常,不由追问道:“那后来呢?”
王舜颓然道:“太皇太后痛哭流涕,说你们既然已经奉天命立新朝,连正朔服色都改了,为啥不另刻一块玉玺,好千秋万代往下传?为啥非要我们这块亡国的不祥之物呢?我一个汉家的老寡妇,死了还指着这块玉玺陪葬呢!”
刘歆、孙建忍不住又问:“那后来呢?玉玺拿到没有?”
王舜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拿到了,不过,被太皇太后摔坏了,少了一个角。”
刘歆、孙建急忙围上来把包裹解开,惊叹不已:“啧啧!这就是传国玉玺啊!真是名不虚传!太傅左辅,还是你行啊!屡建奇功!”刘歆忍不住赞道。
王舜闻言眉头一皱:“何来奇功?王太后说让我们哥俩等着满门抄斩呢。”
刘歆不服气地道:“新王朝马上就要举行大典了,我们都是开国元勋,什么满门抄斩?纯属无稽之谈!”
可王舜还是有点不放心:“这玉玺缺了一块儿角,摄皇帝,不,新天子会不会生气啊?”
刘歆安慰道:“不碍事,不就缺了一块角吗?拿黄金一包,这叫金镶玉,更美观!”
王舜叹一声:“红休侯文思泉涌,诏书早拟好了,可我们这差事到现在还没个眉目。说是按符命加封,那八个倒是全认识,可这哀章、王昌、王盛怎么找啊?”
刘歆道:“看来你们并没有看仔细,符命开列的辅臣名单不光有姓名官爵,还有小字写的籍贯。哀章是广汉郡梓潼县人,王昌、王盛都是京兆尹人。”
王舜一听高兴极了:“还是您老有学问,高人哪,这下可解了燃眉之急。那我们赶紧去广汉吧。”
刘歆又道:“去什么广汉啊?据我所知,这个哀章就在太学读书。至于王昌、王盛那老夫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是京师人,应该好找。”
一行人到了太学,很容易就把哀章找出来了,可这“王昌”、“王盛”同名的太多了,忙活了大半天,光在京师居然找出十三个“王昌”,十六个“王盛”。这下众人又犯了难,到底谁是符命里说的呢?
倒是哀章给想了个办法:“你们都是辅国的重臣,那是含糊不得的,至于王昌、王盛,根本不是什么要职,其实就是图个吉利,祈求王家朝政昌盛的意思,我看就不用费这么大劲了,既然是天命嘛,就交给卜相吧,看看谁的面相好就是了。”
哀章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不错,于是问题很快解决,最后筛选出一个王昌、一个王盛:王昌是看守城门的一个小吏,王盛是个卖炊饼的。
众人把这些呈报给王莽,王莽倒是没太计较,既然是符命里说的,那照办就是,还能有错?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这所谓的符命制造者便是太学生哀章,此人平时虽说品行不合儒家规范,却是个深谙今文谶纬的儒生,眼看入仕参政困难重重,只好另辟蹊径。他看到王莽笃信符命,且屡屡有天象出现,就制作了一只铜匣子和两道封书题笺,除了八个重臣以外,哀章把自己的名字也夹杂其中,为了不被人看出破绽,随便又加上了“王昌”、“王盛”两个名字——他就是那天黄昏出现在高祖祠庙中的黄衣天使。
戊辰日这天,王莽亲临未央宫前殿,向太皇太后王政君宣布了开国第一号文告,王政君纵然不乐意,可毕竟再无回天之力,只得勉强答应。
始建国元年(9)正月朔日,王莽在未央宫前殿正式举行开国大典。国号“新”。大新天子王莽在五鼓时分穿戴整齐,乘着御辇驾临前殿。
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王莽感慨万千。这个地方他最熟悉不过了。为汉成帝做伴读的时候他就在这里,那时只觉得这里无比雄伟壮观;做黄门郎的时候他也在这里,那时只顾得值勤守更;成为大司马的时候他还是在这里慷慨陈词,帮皇帝出谋献策;居摄三年以来,他更是在这里发号施令,大殿的柱子下站着五位“柱下史”,记录着摄皇帝的每一句指示……
可现在不同了,这攀龙附凤的大殿已经不属于汉家王朝,从今往后,整座江山都是大新王朝的了,而他王莽,则是这个新王朝的最高统治者!
今后,将要坐在这座宏伟的大殿里,王莽究竟能给人们带来些什么呢?代汉自立,到底能否将千疮百孔、病入膏肓的政权转危为安,起死回生?其实王莽自己也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他从此以后将和这个江山同生死共患难,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此时,文武百官早已恭立在殿下,大殿中央,那闪着诱人光辉的盘龙金座上正坐着五岁的孺子刘婴。这刘婴被早早唤醒,小脸蛋上洋溢着笑容。王莽想,这小家伙昨晚究竟做了什么美梦这么高兴?难道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坐在这把宝座上了吗?
看见王莽进殿,孺子冲他一笑,伸出小手:“摄祖公,抱抱!坐!”
王莽突然涌上一阵心酸,忙伸出手迎上去。这时,忽听赞礼官高声宣道:“禅位!中傅扶大汉天子退位!”
中傅忙迎上去把孺子刘婴从龙椅上抱了下来。
刘婴两脚刚着地,就扑向他的摄祖公王莽,张着小手还等着让抱呢!
不知是没有睡醒,还是礼服的袍摆太长,刘婴一下趴到了地上,西汉皇位的最后一位继承人就以这样的姿态向新朝天子实施了禅让。
赞礼官继续宣布:“恭请新朝天子就位!”
王莽却没直接走上王位,而是低头扶起了孺子。
孺子许是摔疼了,咧咧小嘴,想哭。
王莽蹲下来抱起孺子:“别哭,让摄祖公看看,摔着没有?”
孺子斜着身子,拉着王莽要往龙椅那里去:“摄祖公,抱抱,一起坐,坐龙椅。”
一瞬间,王莽百感交集,感情几乎不能自已,他抱起孺子,步履沉重地一步步走向龙椅。
满朝文武一齐低声沉喝道:“皇上,请放下孺子!”
赞礼官再次高声宣道:“新皇就龙位!”
王莽如大梦初醒,宝座上的九条盘龙正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似乎在向他暗示:龙位之争,容不得半点儿柔情和犹疑!
王莽这才缓缓放下孺子,拉着他的小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孺子啊,摄祖公对不住你了!从前承蒙上天保佑你的始祖推倒暴秦,创建大汉,到今天已传了十二代,共二百一十年,算是气数已尽,如今上天把挽救黎民百姓的重任交给了你的摄祖公,我只得领受天命,赴汤蹈火。天命轮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初秦灭时,秦孺子也叫婴,已经降服,可项羽还是要将他杀死。摄祖公不会的,不会那么绝情,咱爷儿俩这也算是有缘,我要封你为定安公,你永远是新朝的国宾,平原、安德、漯阴、鬲、重丘五县,纵横百里的土地,我全给你,你可以在那里修建汉朝列祖列宗的祠庙,逢年过节,你替我上香祭拜,就说摄祖公天命难违,只好不忠不义了。你还可以在封国里保持汉朝的历法、舆服制度,世世代代服侍你的祖宗,让他们永远享受后代子孙无穷无尽的祭祀。你现在还小,先在宫里养几年,我会封你的婶娘,前汉的孝平皇后为定安太后,好好抚养你,聊慰我心!”
王莽涕泪交流,哽咽着说完这番话,索性放声大哭。
孺子不明就里,看见摄祖公哭得如此伤心,心想一定是自己又惹他生气了,忙伸出小手去替王莽擦眼泪,边擦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摄祖公不哭,不生气,孺子听话,听话……”
王莽不能自已,抱起孺子冲向龙椅:“孺子,你坐,你坐……摄祖公这辈子保着你!”
武士们立马横戟阻拦:“皇上请就龙位,废汉孺子,退!”
中傅急忙上前抢过孺子,跌跌撞撞下了殿堂,把孺子放在地上,教他道:“快说,臣定安公婴谢主隆恩!”
刘婴懵里懵懂地跪下咿呀学语。这声音与未央宫里的文武百官随之而起的哭声交织成一片……
大新朝,这就算正式开国了,随后,王莽去拜谒王政君,顺便提到了新朝建立后太皇太后的名号问题。这个其实是王莽的一个名叫王谏的远亲出的主意,一看天下变成了王家的,想自己好歹也是王家宗族,也想捞个一官半职,可又没什么门路,想来想去打起了王政君的主意,反正是落井下石,于是上奏王莽说皇天废汉,命立新室,太皇太后不宜再称尊号,应当废除。
王莽本来也觉得不妥,只是试探。
王政君一听,悲从中来:“你如今贵为天子,我们孤儿寡母,是废是立都是你一声令下。废得好,废得好啊!”
王莽一听太后这番话,连忙说:“王谏乃悖德之臣,罪不容赦,您别生气。昨天冠军张永献上一道符命,是一块铜壁,上面有字,书法待考,不是刻的,也不是画的,而是天生的。上写‘新室文母太皇太后’八个大字,可见是上天对您的安排了。”
王政君听罢,心想江山都保不住了,一个名号又能怎么样呢?索性点点头,不再言语。
于是,王莽在未央宫前殿高声传旨:“予将率公、侯、卿、士奉‘新室文母太皇太后’御玺,进献太皇太后,愿太皇太后体察天星,协助新室,永为国母。”
遂立王夫人为皇后,立四子王临为皇太子。王莽的长子、次子已死,三子王安属智障,因此皇太子非四子王临莫属。
三子王安被封为新嘉辟,“辟”相当于“王”或者“君”。
其余各人也都按照符命加封,刘姓皇族担任郡太守的,一律调回京师任谏大夫,为的是削弱实权,赋予闲职,安全踏实。
一切稳妥之后,王莽疲惫地从龙椅上起身一看,孺子还在殿角下玩耍呢!
王莽走过去对孺子道:“定安公,你该回家了,定安公府就是原先大鸿胪的官署,就在未央宫西北角,挨着石渠阁……”
孺子不理会他说什么,眼泪汪汪地伸出手:“摄祖公,抱抱,抱抱……”扯着王莽又要向龙椅上去。
王莽抱起孺子,边走边喃喃道:“抱抱可以,可咱不能坐龙椅,不能坐龙椅……”绕着前殿走了三圈,这才交给中傅,吩咐带孺子回府。
王莽心情沉重地踱回后宫,依旧闷闷不乐。回头想想代汉自立的一系列悲喜剧,似乎觉得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
这时,十一公全都进来请安:“皇上,臣等恭贺吾皇登极!”
王莽摆摆手:“爱卿同喜。赐坐!”随后又呆若木鸡,一言不发。
众人一看这阵势有点尴尬,还是前将军崇新公王盛心眼灵活,不愧为商贾出身,忙进言道:“皇上近来忙于立国大业,操劳过度,现大功告成,是否也该将息龙体,好重整旗鼓,继续理政啊?”
王莽一听立即来气了,正色道:“大新立国伊始,百废待兴,我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偷安避政?”随后,王莽向众人宣布了自己的施政纲领:“予在前朝从黄门郎一直做到摄皇帝,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可是眼看着大汉一天不如一天,予私下一直寻思着大汉究竟症结何在,后来算是找到了。土地兼并,奴婢日众,已成积重难返之势,这是前朝的两大弊端,新朝若不能遏制,只能徒有其名,等于换汤不换药。因此,予打算效法周朝,实现井田制,杜绝土地兼并,禁止买卖奴婢,让百姓免遭骨肉分离之苦;另外,予还准备整顿官吏,规定百官职责,重新设计官职,改动官职的名称,包括未央宫的公寓楼阁,总让人感觉前朝的影子在晃动,还有货币贸易制度也需改革。刘氏宗族现在有的还当着诸侯王,也得想办法废掉,以防后患。事无巨细,都在眼前,怎么能刚登极就拈轻怕重图清闲呢?若是这样还不如让位。”
王莽一番话驳得众人再无话可说,连忙诺诺点头,纷纷表示要替新朝分忧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