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章 王太傅高招选皇后 小皇帝懵懂封宰衡
尽管大汉王室在王莽的励精图治之下恢复了不少活力气象,然而好景不长,旱蝗并举,郡国大旱,青州地区流民大量逃亡。
王莽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提议家人节俭度日,食粗茶淡饭,名为“菜食”,并上奏太皇太后穿布衣以儆天下。此外又捐钱一百万,献田三十顷交由大司农以救济灾民。此举一出,感召了不少公卿人等,大家纷纷效仿,光献出田宅的就有二百三十余人。为治理蝗灾,王莽派遣使者去收购蝗虫,用石、斗等容器衡量付报酬。这一举措大大刺激了灾民们捕杀蝗虫的积极性,蝗灾很快被扑灭了。
随后是治理疾疫和安置流民。因饥民遍野,饿死者无数,老弱苟延,无力埋葬,尸体日久腐败,导致瘟疫横生。王莽当即下令各级衙门安置病亡丧葬事宜,并按尸骸发放丧葬费。一家亡六个以上,五千钱;四个以上,三千钱;两个以上,两千钱。又将安定呼池苑废了改为安民县,火速修建了五座里坊、二百多宅舍用来安置灾民,并配发田宅与日用器皿。
这些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可是,当年的租税却成了问题。这场灾难全国受灾面积达一半以上,十室九空,颗粒无收,老百姓流离失所,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钱交租?
王莽思前想后,很快又出台了新政策:天下之民,资产不足两万钱者,可免租税;灾区郡国,资产满两万不足十万者,也可免税。
自从发生灾害以来,王莽就在自家施行“菜食”制,拒绝酒肉。这本是饮食起居之类的小事,可时间长了也难免传到宫中。王莽的苦心就连儿子王宇也未见得全部理解,灾难既已过去了,还整天粗茶淡饭,不是沽名钓誉是什么?
一次,王宇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怨气与父亲发生冲突,王莽遂指着儿子的鼻子大发雷霆:“老夫我从小生于寒门,长于山野,就是看不惯骄奢淫逸,别人说也就罢了,连你也跟着胡搅蛮缠!告诉你,就算沽名钓誉,我王莽沽的也是千古名臣之名,钓的是万世称誉之誉!不信你们都来钓钓看!”
此事不胫而走,很快传到王政君那里,王政君忙召王莽进宫,劝他停止“菜食”制,王莽也趁机劝慰姑母要恢复帝后制服和御膳标准,休养生息,为的是共同辅佐大汉江山。一番话说得王政君甚为感动。
这一年,风调雨顺,普降甘露,甚至很多地方还长出“神芝”、“朱草”、“蓂荚”、“嘉禾”等祥瑞之物,举国上下形势一派大好。
这天,王莽正在给王政君汇报对外事务:“南海之遥黄支国使节进献了犀牛,前些日子匈奴乌珠留单于囊知牙斯与臣交好,他对中原文化兴趣浓厚,对中原文化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那个王嫱王昭君你可记得?”
王莽不知何意,忙说:“臣当然记得。她当年冒称汉家公主,下嫁呼韩邪单于,号宁胡阏氏,与呼韩邪单于生有一男。单于亡故后,王昭君又给新单于复株累当了阏氏,生下两个女儿,长女号须卜居次,次女号当于居次。居次,也就是咱们汉家的公主。”
太后闻言不禁感慨起来:“想当年孝元皇帝在位时,昭君被选入宫,我们姐妹相处甚睦,后来奉命出塞和亲,几十年未通音讯,想来也和我一样,为白发古稀之人了!世事沧桑难料啊!”
王莽一听急忙禀奏:“太后不必伤心。据臣所知,昭君之女须卜居次已由大漠动身,两天后即可抵达长安,这是乌珠留单于的一点心意,特地派她来陪侍您的。”
太后一听顿时心下大悦:“这太好了!迟暮之年能与故人之女相伴也算大幸了。”
王莽把须卜居次接进宫中,特地把她安排到太后身边,食则同桌,寝则同室,相处甚欢。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安排太后或“车驾巡狩四郊”,到野外郊游打猎;或“存见孤寡贞妇”,跟一群女人叙叙家常;或“幸蚕馆”,领着列侯夫人们去采采桑叶喂喂蚕什么的。
王政君也深知自己年事已高,掌管政事愈来愈力不从心,也乐于颐养天年,懒得多掺和了。见王莽把大汉治理得有板有眼,深得民心,索性下了一道诏,曰“思不出乎门阈”,意思是从今往后她只管管宫里的事情。
事实上,王莽对太后的打算心知肚明,别看她表面上不涉政事,但玉玺现在仍在她手里!她虽然对自己颇为放心,但并没有将江山交到自己手里的打算,而是准备等刘衎成年之后再将大权移交过去,汉室的正统是不能乱的。对于这一点,王莽看得很明白。因此,他千方百计想要太后放心,一是鞠躬尽瘁廉洁辅政,二是绝对不能让人揪住自己的小辫子,说自己有觊觎王权的野心。
这一天,王莽在朝见太后的时候,太后又一次说起了刘衎身子骨单薄,不好好吃饭的事,禁不住一脸愁容:“唉,算来皇子也已年方十二,也不算小了,可如此单薄羸弱,也不知何时才能临朝听政。”说完长叹一声。
王莽闻言忙说:“太后,其实自幼主入宫以来,您一直呕心沥血地教诲,皇子在儒学礼乐方面进步非同小可,这些群臣都有目共睹。只是……”说到这里,王莽故意停顿了一下。
王政君见王莽欲言又止,好奇心更加强烈,连忙追问:“只是什么?你不必顾虑,直言便是。”
王莽略微迟疑一下,说道:“四书五经固然重要,但毕竟未见真章。恐难担当为天下尊的重任。按侄臣的意思是,不妨让皇子经历‘人事’,自古不经人事,难以成人。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王政君一听大惊:“这……这……这可万万使不得!”边说边向周遭巡视,好在旁侧没有外人,这才定了定神:“爱卿,你的心意本宫明白,可刘衎才十二岁,何以去经历‘人事’?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说出去是要叫天下人耻笑的。”
王莽知道太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太后,侄臣自幼谙习周礼,何以做出礼法不容之事?侄臣所言之经历‘人事’,乃是指为皇上遴选一位皇后,也好择日圆房,共同辅佐朝纲。”
王政君这才恍然大悟,遂点点头,可依然心存好奇:“侄臣,你为何想到遴选皇后一事呢?”
王莽应道:“侄臣近来博览史书。古人云,以史为鉴,不无道理。依侄臣看来,大汉衰微的根源在于婚配不当,因此缺少出自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您想想,成帝微行出宫,误识赵飞燕,不但没有留下一丝龙脉,反而残皇子绝皇孙,天理丧尽;哀帝则以姑为后,乱了伦理不说,又让一群娈童相继争宠,不但没留下半个子嗣,反而自顾不暇。说到底是婚配不当,咱们可不能再让小皇上重蹈覆辙,所以,侄臣想早点选立一位貌美德全的皇后,使皇帝早日成人,不仅子嗣有望,还可以早些治理朝政,定国安邦。”
太后一听大悦,她知道王莽乃忠直厚重之士,只要他提出的建议,八成已是深思熟虑了,忙追问道:“那么,此次遴选皇后,你已想好了细则?究竟如何遴选法,不妨说来听听。”
王莽沉思一下,说道:“禀告太后,侄臣还没有想得很妥帖,但可参照《五经》理论,并借此机会制定婚配礼仪,从此往后让皇室的婚配制度有章可循,以防滋生事端。依侄臣所见,皇后和妃子的人选最好在商王、周王、孔子的后代和长安列侯正妻所生的女子中遴选,以保正统。”
王政君当即点头称是。遂下令选后大事。
此时的刘歆担任着典章和光禄大夫的要职,学识渊博,博古通今,要建婚配礼制,自然少不了由他颁议核定。刘歆一听要进行选后事宜,立时激动万分,引经据典,搬古弄今,连夜就洋洋洒洒地挥就了一套婚配礼仪来。群臣们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甘落后,皇后妃子的候选名册几天工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王莽不敢怠慢,夜以继日地审阅着小山一样的候选名册,这一看不打紧,很快就看出问题来了。原来,在这些堆积如山的名册当中,有半数以上是把王莽的女儿列为首位的,要不就是王氏的族中之女。
王莽不耐烦地合上名册,眉心凝成一个“川”字,看来自己的这番辛苦又要白费了。他深谙太后的心思,所以才主动提出为皇子选后,为的就是让太后对自己放心,也让天下人相信,他王莽如此鞠躬尽瘁,励精图治,为的是大汉江山,而不是觊觎皇权。可是这下,反倒又落下了惦念皇权的把柄:敢情你王莽动这么半天脑筋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登上皇后的宝座,自己顺理成章地做国丈啊?
想到这里,王莽不觉一阵颓丧。如今,无论他怎么努力都难逃沽名钓誉、觊觎皇权的罪名了。一介儒生,单凭一腔治国的理想看来是行不通的。不行!不能就这样妥协!我王莽多少风浪都过来了,这点小事,岂能难得倒我?这样一想,王莽急匆匆入宫向太后王政君禀报。
王政君还未听完,遂一摆手:“本宫明白了,安汉公这又是意在避嫌。王氏家族是外戚,排除在外也是理所应当。就按你的办吧。”说完接过名册,令内侍重新登记造册,并按王莽的旨意下诏昭示天下。
谁知此诏一出,宫内外顿起轩然大波。
这天,王莽刚好有事进宫禀报太后,行至长乐宫门前,侍从突然停下,王莽探身一看,坏了!只见宫门前黑压压地跪着一批人,少说也有好几千号,从服色上看,有郎官、儒生,还有不少平民。王莽有些纳闷,想自己平日里慎言慎行,每日三省吾身,没有什么不检点之处,疫情已过,百姓安居,实在没有什么可激起民愤之举啊。那么他们今日密集宫门究竟有何缘由?
王莽急忙下车。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位儒生模样的年轻人,对王莽深施一礼:“安汉公莫怪,在下张竦叩见大人。”
王莽忙还礼:“张竦?噢,莫非是孝宣帝时担任过太中大夫、山阳太守、胶东相、京兆尹,以为妇画眉闻名于世的张敞张子高之后?”
张竦一听,连连应道:“对对,正是先祖。可惜先祖的画眉技艺未能传下,实在惭愧,只因学生佩服的乃是您的锦绣文章,志在写尽天下文章。”
王莽闻言朗声大笑:“好好!好一个写尽天下文章,有志向,有志向!”突然又狐疑地问:“敢问列位,今天在此聚首,可是王莽行事有何欠妥?”
张竦道:“安汉公,您所言极是,诸位今天聚集在此为的就是向您呈上奏折。”
王莽这才发现,原来众人的袖子里都藏着奏折呢,心下更加不解,忙问道:“敢问是为何事?”
张竦道:“我们是为选后之事而来的。诸位一致认为安汉公之女是最佳人选,皇后非她莫属。而安汉公有意避嫌,有违民意,故……”
王莽没听完就摆了摆手。闹了半天还是为这件事!这群人从他的角度考虑过吗?眼下幼主未能亲政,内政委于太后,外政交付王莽,我今以外戚之身,历任郎官、射声校尉、光禄大夫,直到大司马、太傅、安汉公,这一路走来已是如履薄冰,唯恐朝野上下有所非议,误认为我王莽要篡汉夺位,为此我付出了多少苦心你们知道吗?唉!这帮儒生,只知文章千古事,不识“功高震主”说。简直是胡闹!
王莽正欲脱身,只见宫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是少傅甄丰:“安汉公,太后、群臣等您议事呢,快请!”
王莽好不容易得以借此脱身,只听见张竦和众人在身后高呼:“大汉国母,事关重大,安汉公女,非她莫属!”
王莽擦一擦一头汗水,进得殿来,太后和群臣商议的依然是遴选皇后事宜,而且众人像商议好了一样,众口一词要求安汉公之女参与选后。看来,今天这道辙是当真迈不过去了。
王政君看看众意难违,也只好顺水推舟:“那就遣长乐宫少府、宗正、尚书令,你们几个到安汉公府第去看看安汉公女容貌、德行、生辰等,是否合乎礼仪。”
一行人领了圣命,风风火火奔赴安汉公府,回来禀奏太后:容貌端庄,举止有度。选后大事,理应告于宗庙,卜于天地,他们卜的卦是泰卦,卦象乃金水旺相,天子是金命,皇后是水命,金能生水,水不害金,金水相合,大吉大利!这卦象是乾上坤下,也叫乾天坤地,实乃天意!
如此,王莽还能说什么呢?恭敬不如从命。
事实上,王莽不愿其女参与遴选另有隐情,原来平帝刘衎幼有妖病,一旦发病就面色青紫,口鼻歪斜,浑身抽搐,时称“肝厥”,即后人所说的癫痫。王莽自然不愿把女儿托付给一个病人,哪怕他贵为天子,可眼前,骑虎难下,王莽也只好硬着头皮应允了。
随后,按照新拟的婚配礼制,又遴选了皇妃共十二女,便为刘衎安排“经人事”事宜。
有个叫刘佟的,是王莽新封的列侯,封地在信乡,因离京师较远,当他知晓此事时,选后已经落下帷幕。刘佟心想,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刘佟也得略表寸心啊,便挖空心思想了一夜,终于从《春秋》里找到史料根据,上面明文记载,周天子从纪国迎娶王后时,把纪国国君的爵位提升了两级,并给予封地“纵横百里”,这是有定制的。而如今安汉公的爵位和封地都没有得到加封,这明显不合礼制。他忙连夜草拟奏折上禀太后。
王莽一听,简直是变着法子让我难堪啊!真是有口难辩。他忙对太后说:“小女才质低下,能登上至尊已算忝列,若再受加封,臣宁愿令小女退出遴选,是万万不可当的!”
这厢还没说完,那边主管宫廷婚嫁的官员又来上奏:“启禀太后,依照礼制,聘皇后的礼金应是黄金二万斤,合钱两万万。您看……”
王莽又傻眼了,可这礼金是无论如何也推不走了,推托半天,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收下四千万。他转手又把其中的三千三百万分赐给入选皇妃的人家,自己只留下七百万,王政君一见,觉得自己的侄孙女贵为皇后,和那些皇妃相提并论也太憋屈了,于是再追加礼金两千三百万,统共凑成了三千万,这事才算完。
王莽这回没再退,觉得这样退来退去实在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干脆又拿出一千万分赐给九族中的贫苦人家。
眼见父亲这么处理聘礼和封地,儿子王宇大为光火。如果仅仅是清正廉明、两袖清风也就罢了,可居然把应得的聘礼、封地都退回去,也太不合常理了!哪有这样为官的?敢情我们王家辛辛苦苦,勤俭节约,为的就是做这么个冤大头啊?这高官当的还有个什么劲啊?
一次,王宇与自己的大舅子吕宽、老师吴章对饮,情不自禁地发了一通牢骚,没想到三人一拍即合。
吕宽语重心长地痛陈王莽的不是:“聘礼、封地不提便罢,连皇帝的生母都不讲情面,这种事体关乎社稷大业,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草率不得,草率不得!”
吕宽说的是刘衎的生母中山卫姬。刘衎立嗣之后,其母卫姬被封为中山孝王后,卫姬的两兄弟卫宝、卫玄也都被赐关内侯爵位,但为了避免像成帝、哀帝时外戚专权的局面出现,王莽将卫姬家族安置在中山国,无事不准进京师。
吕宽这一说又点到了王宇的痛处,王宇仰脖灌下一盅酒,悻悻地说:“中山卫姬身为皇上生母,却被生生骨肉分离,就算为防外戚专权,也不能不通人情。现在皇上还在幼年,需要母后照料,一旦皇上登极,念起旧恶,能不痛心疾首,将我王家治罪?”
吴章闻言也频频点头:“贤契所言极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最好能想一妙计,防患于未然,以免招致不测,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啊!”
王宇闻言,咂一口酒,胸有成竹地说:“前些时日,我去了趟中山国,请中山卫姬以上书谢恩的名义,将丁、傅两家诅咒了一通,为的是廓清自己,让家父恩准他们母子团聚,可终究还是没能躲过他的法眼,他只是奏请太后给了中山王后七千户的封邑,叫什么‘汤沐邑’,有名无实罢了。”
吕宽和吴章对酒把盏,双双沉默。
王宇又道:“后来,我又指使中山王后打了一道奏章,别的不表,单提思子心切,不胜悲苦,每日以泪洗面云云,希图动之以情。可谁知家父乃铁石心肠,六亲不认!”说罢长叹一声。
吴章半天凝神不语,沉吟良久,突然说道:“安汉公对卫家如此决绝也实有苦衷,丁、傅两家争宠邀功,专权日久,作威作福把持朝政的苦果,举国遍尝,民愤极大,安汉公出此下策恐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若处理不当,怕有后患啊!”
王宇忙道:“所以我才来和两位商议,千万不可坐以待毙,等着皇帝登极后将我们一并治罪,再来个九族株连,到时候……”
吕宽也忙插话:“安汉公的秉性众人皆知,只恐规劝也是徒劳。”
吴章不愧为饱学之士,突然心生一计:“老夫倒觉得安汉公有个弱点,也许可以攻其不备呢。”
王宇、吕宽忙将脑袋凑拢一处,几乎异口同声说道:“快快讲来!”
吴章此时却不慌不忙,压低声音:“安汉公有一大嗜好,那就是信鬼神。老夫仔细掐算一下,发现几乎每件关乎国策大略的要事,安汉公都讲究顺乎人伦天道,如罢黜丁、傅、董、赵等人,无一不是因天垂败象。诸位想想,董贤门府无故自坏,飞燕未立之时泰山猫头鹰毁巢焚子,还有雉鸡落献等等,无论凶吉,都是依天意而行的。”
王宇、吕宽顿时恍然大悟,啧啧称奇。行!只要找到病灶就不愁对症下药。
王宇马上来了精神,可马上又发起愁来:“恩师所言极是,可这异象都属上天昭示,我等凡俗之辈,如何能掌控上天呢?”
吴章捋了捋髭须,微微一笑:“所谓怪异祥瑞,说到底,一半乃无中生有,一半乃牵强附会。信则有,不信则无。”
“啊?”王宇闻言着实吃惊不小,敢情这天象也信不得呀?挠挠头一拍巴掌:“既如此,我等何不来个人造天象?也好叫家父及时回心转意,以免遭日后不测之灾。”
吴章见状,索性面授机宜,拉过王宇一番耳语:“贤契,你可到厨灶间取一盆腥臊污血,泼于府门外,这叫门生秽血,阖府不宁,乃大凶之兆。老夫我再给安汉公如此这般地吹吹口风,此事不就有望了?”
王宇一听茅塞顿开,喜出望外,连声夸赞恩师高明。当下指定,涂血之事由吕宽照办。吕宽见事已至此,虽说不大情愿,可谁让自己前面多插了几句嘴?总不能只耍嘴皮子吧?所以只好勉强应了下来。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安汉公府第门前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手里提一圆状器物,探头一看两个门吏正在巡逻,忙闪身墙后。良久,又探出头来,仔细一看,四下无人,料想门吏已就寝,忙将器物随手一掷,拔脚就走。
只听得“咣当”一声,一股腥臊之气扑鼻而来,哪知还没走几步,后面的衣领子便被人提住连人拔起,耳边一片喧嚣之声四起:“何方妖孽,三更半夜敢来公府造孽?莫不是吃了豹子胆不成?”当即把个吕宽绑了个五花大绑。一群人推推搡搡去面见安汉公。
王莽定睛一看,这不是王宇的大舅子吕宽吗?怎么给绑到我府中来了?听门吏这么一说,到府第门前一看,心下顿时明白八九分,但他不露声色,缓声道:“吕宽,你身为贵戚,夤夜涂秽血于我公府,定是有什么苦衷吧?”
吕宽见状早已战战兢兢,词不成句:“安汉公息怒……吕宽知罪……是令郎王宇因中山王后一事,欲劝服您开恩……才……才出此下策……还望安汉公高抬贵手,饶吕宽不死!”说罢兀自叩头如捣蒜。
王莽仍神情自若:“哦?看来这里面还有些道道儿啊。看来,你得换个地方了。”
于是,王宇当夜就被押送大牢,很快供出参与此“血门事件”的人名,主谋当然是博学之士、治《尚书》的名儒吴章,同谋有中山国的卫宝、卫玄兄弟,朝中同党有敬武公主、梁王刘立、王氏宗亲红阳侯王立、三叔公王谭的儿子平阿侯王仁等。
王宇思谋的是,所供之人皆为汉室宗亲的公主、诸侯王以及王氏家族的叔伯堂弟,俗语讲法不责众,刑不上大夫,你安汉公总不至于将这么多皇亲国戚一网打尽吧?
然而,王宇的算盘还是打错了!真相大白之后,王莽即刻令其服毒自杀,参与者一同治罪。其时,王宇之妻绿焉已有孕在身,正与王宇一同囚禁在监,遂令其分娩后再杀。
吕宽见事已败露,仓皇逃亡远至广汉。王莽进而禀奏太后,得到首肯后彻底追查此事。首先诛灭了复辟可能性最大的卫家,除卫姬安然无恙、卫宝的女儿被免、废中山王后徙合浦外,其支属全部诛杀。主谋吴章被腰斩,陈尸东市门;其弟子千余人被宣布为“恶人党”,一律被禁锢不得入仕,教授的门人全部更名他师。吴章弟子中只有担任大司徒的平敞,买棺收敛了吴章尸体,受到了京城上下的交口称赞。
王莽对吴章这样名儒的诛杀,虽然引起了儒士阶层的震动,好在吴章乃《尚书》一派,并非汉代十四家今文经中的显学,所以没有造成整个儒士阶层的惶恐。
但由此开始,王莽决心抑制阴阳五行、灾异谴告的今文经学说,而彰显重于礼制以及纯道德说教的古文经来作为自己思想统治的工具。
王莽很快亲自撰写了八篇文章,以王宇犯罪事实为例用来告诫子孙,命令学管教授,纳入选举科目,把它们比作《孝经》看待,全国吏员凡能背诵安汉公诫文的,将记录在册。其次,王莽命令公卿、将军、侍中、朝臣等高级官吏,在宫廷内听取精通孝礼的“明礼少府”宗伯凤讲述“为人后之谊”,明确“为人后者,义不得顾私亲”,并通过此举,对内以示平帝,对外以教百姓。王莽可谓用心良苦。
王莽以“孝”、“礼”治国,竭力“奉汉大宗”,“尊之正统”,为了坚持礼制,甚至不惜大义灭亲,因此被时人讥之为“三纲绝矣”,但他力图维护宗法统治秩序,依然得到许多儒生、吏民的拥戴。
小皇帝刘衎在情窦未开之际就被以圣命的名义推入洞房,可面对十二位如花美人,非但没有兴致反而乱了方寸。
小皇后倒是还算沉稳,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冲那几位摆摆手:“尔等先回殿安歇,皇上这里由本后照料。”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退出。一阵环佩叮当之后,全都销声匿迹。
见人迹远去,小皇后端坐在合欢榻上开始愣神。她回忆着此前宫里的女官们给她们讲的关于初夜的一切和侍奉至尊应该恪守的规矩礼仪,觉得新鲜又好笑,再偷眼看一下皇上,只见他愁眉紧锁,不知在一旁嘟囔什么。
小皇后端坐良久也不见他过来搭话,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把女官的教诲抛到了九霄云外,低声唤道:“陛下,你该歇息了。”
皇上无动于衷:“别打岔,朕在背书呢。”
“噢?想不到陛下如此用功,洞房之夜还在诵读圣贤之书。”小皇后也不觉好奇地跑过来看,想知道到底皇上读的什么书,竟让他如此入迷。
哪知皇上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把书一扔:“什么圣贤书?王八书!”
小皇后忍不住“扑哧”一笑:“何来‘王八书’啊?”遂好奇地挨过来,说:“臣妾虽身在闺门,见识短浅,却也读过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可还从来没听过‘王八书’一说。还请陛下明示。”
小皇上一听更为恼怒,将“王八书”敲打得噼啪作响:“都是你爹,愣要写什么‘王八书’,搞什么孝道,还要逼着我去背诵!真是烦人!”说完嘴巴噘得老高,一脸的不悦。
小皇后见状连忙四下瞅瞅,低声安慰道:“陛下息怒,千万别让妾父听见。”
皇上闻听此言一脸的狐疑:“皇后何出此言?”
小皇后含泪应道:“臣妾既入汉宫,一心追随陛下,当以身侍君,义不容辞。故不希望令陛下不快。”
皇上顿时心情大好,敢情她和她爹不是一个心思啊!马上来了精神:“朕错怪你了,算了,不背这劳什子了,就寝!”说完“噔噔噔”三下两下爬上了合欢榻。
小皇后粉面含春,忙铺床抻被:“臣妾蒲柳弱质,未经风雨,还望陛下能怜香惜玉,稍敛龙虎之师,莫纵雷霆之势……”
一席话把小皇上听得一头雾水:“你……不好好就寝,莫非想打架啊?”说罢兀自睡去。倒把小皇后弄了个大红脸,不过听他这么一说,知是自作多情,反倒放下心来。
就这样,小两口规规矩矩地上了合欢榻,秋毫无犯地躺着。许是习惯了单睡,两人躺在一起,反而睡不着了。
小皇后虽初谙人事,可一看皇上那个榆木疙瘩的样子也不好太主动,以免有教唆之嫌。她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回忆着女官们忽而严肃忽而神秘的训诫,觉得好多事听起来似乎是很美的,但真正做起来,其实也就不那么美了。
皇上也直挺挺地躺在旁侧,瞪大眼睛看着顶上的雕廊画柱,一脸茫然地问:“朕怎么觉得这结婚娶媳妇一点兴致没有,可为何群臣们搞得如此隆重?你能告诉朕吗?”
小皇后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只好支吾着:“臣妾……学识浅陋……也许……过些日子就好了……”
皇上辗转反侧,突然长叹一声:“唉,那还是背你爹编写的‘王八书’吧,朕要是忘了,你就给提一下。免得过些天没背下来,还得挨骂。”
小皇后应一声,遂一骨碌爬起来把书抱上合欢榻。就这样,俩人在被窝里背起了“王八书”:“莽家门不幸,屡生萧墙之患,静思之,乃律子不严之过也。观夫古今,忠臣之门,未尝见忤逆之子;孝子之家,何曾少报国之臣。忠者,孝之标也;孝者,忠之本也……”背着背着,终于打起了呼噜,这一夜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
正睡得香甜之间,内侍进来“叫起”:“皇上皇后吉祥!”三叩九拜之后,遂将策命呈上:“请皇上过目。”
皇上揉着惺忪的睡眼强打精神:“什么策命啊?不是刚策命完皇后嫔妃十二女吗?怎么又来了?”
内侍躬身启奏:“皇上有所不知,此次特为策命宰衡。”
“宰……谁?朕怎么从来不知有此官名啊?”虽说皇上年幼,毕竟正统耳濡目染,对宫廷官制还是烂熟于心的。
内侍只好解释道:“宰衡乃太宰和阿衡两个古官的合称。阿衡负责教养、保护幼主,殷朝的伊尹即为阿衡;太宰总揽全国政务,当年的周公即为太宰。如今大汉是把这两个职务合二为一,故称宰衡。”
皇上听明白了,但没有马上表态,而是追问道:“依照此说,那我大汉必有兼伊尹、周公之辈的杰出人物,才可设此职。不知何人可以担此殊荣啊?”
“咚——咚——”前殿的钟声传来,时辰已到,内侍一看,也顾不得多解释了,急急忙忙地说道:“皇上,大汉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只有安汉公能担起宰衡之殊荣啊!皇上赶紧上殿吧。”
皇上懵懵懂懂,急急忙忙来到前殿,就见面前站了黑压压一群人,领头的是王莽的堂弟,太保王舜。
王舜振振有词:“在《春秋》中,孔圣人列了三种等级的大功大德,最高的是建立德业,其次是建立功绩,再次是著书立说。当然,这些人少之又少。因此,对于这些人,应该在他们在世时就大行封赏,这样才能让他们成为万世师表,伊尹、周公便是这样的人物,我等应该努力效法才对。”
话音刚落,一群人就忙着附和,前前后后相继递上奏章,一致响应王舜。
太后当即表态,把前两次退还的召陵、新息两县以及黄邮聚、新野县的田亩重新封给安汉公;采用伊尹、周公的称号,封安汉公为“宰衡”官号,位列上公,俸禄定为万石;大司徒、大司空、大司马这三公及所有官吏启奏安汉公,必先喊“冒昧进言”;所有官吏不得与安汉公同名同字;安汉公外出必有二十名期门亲兵、三十名御林骑士、前后大车十辆随行;赐安汉公母“功显君”称号,食邑两千户,授予火红绶带黄金印章;封安汉公三子王安为褒新侯,四子王临为赏都侯;追加皇后聘礼三千七百万,合成一亿之数,以明大礼。
皇上耐着性子终于听完,噘起嘴巴一脸的不快:“既已定好照办就是,还要朕来干吗?朕先退朝了,‘王八书’还没背完呢!”
太后一听连忙连哄带唬:“皇上且慢!策命大礼,没有皇上亲临怎么行?安汉公对汉室呕心沥血,适当封赏,也不为过。身为大汉天子,不可不通情理,叫群臣笑话。”
太后心说,我王氏宗亲再怎么励精图治还不是为了你刘家的江山?你不至于连这笔账都算不过来吧?若不是安汉公,你个小病秧子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中山小王,哪能轮到在这里发威?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她忍住了。
皇上还算识时务,或者说被太后的一番话唬住了,立马正襟危坐等待侍卫宣安汉公父子上殿。
钟鼓齐鸣中,王莽领着王安、王临来到殿前行叩拜大礼。
司礼官高声宣读策书完毕,该皇上出场了,可皇上巍然端坐在龙椅上,手执策书旁若无人,就是不挪地儿,隆重的策命典礼一时陷入僵局。
王政君又是使眼色又是瞪眼睛,可皇上就是佯装不知。王政君忍不住心中暗骂:“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一点规矩礼仪不懂。本想借此仪式昭示天下,皇帝很快就可亲政,看来为时尚早。”只好几步走下宝座,拿过策书宣道:“安汉公跪拜受策!”
王莽早已稽首如仪,但说的不是“谢主隆恩”或“吾皇万岁”,而是“臣……臣不敢”。
太后大为光火,转脸训斥道:“光禄勋,你们究竟是如何演练的?怎么老出错?你贵为三朝老臣,也不懂策命大礼吗?”
王莽一听忙以头触地:“太后息怒,臣不是不懂礼仪,实乃不敢受此隆恩!臣已将封事拟好,请太后御览。”说罢,交给司礼官,将封事呈上。
太后一看,王莽只接受赐给其母的“功显君”封号,其余一律不受,原封退回。
太后见这等阵势,深知王莽脾性,僵持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估计得另想办法,遂摆摆手,示意群臣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