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七章 小太监春药送主 老太后妙棋弄权
第七章 小太监春药送主 老太后妙棋弄权

三十八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既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又积累下不少经验,简直可以说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王莽正是在这个最佳年龄段上,得了个最佳的施展才能的机会。他自己有时都情不自禁地想,看来,上天实在是太眷顾自己了。想当初,叔伯们一家一家借了太后的光,享尽人间荣华,而自己和母亲、寡嫂孤苦伶仃,几乎到了无依无靠的地步。正是自己不信命、不认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啊!

体味出不容易的王莽,自然就格外看重这来之不易的成果。他认真总结了叔伯们之所以或倒台或引发众大臣怨怼的原因,无外乎有两点。一个是生活太过奢侈,劳民伤财,不但百姓抱怨,大臣看着眼红,也极容易引起皇上的不悦。再说,奢侈要靠钱,要靠许多钱,俸禄远远不够。想来钱,当然就只能贪污受贿了。这明摆着是给对头送去把柄嘛!自己是万万做不得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在其位不谋其政,无所作为。这样,白拿俸禄让众人眼热不说,皇上感觉你可有可无,自然就不把你放在心上,一旦有人出手弹劾,也就会照顾众人情绪而不惜把你捋下去。如果真要是大显身手,把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让皇上一刻也离不了你,那就另当别论了。即便有人不满,有皇上兜着,他们也只能徒呼奈何。

想清楚了这些,王莽格外清爽,似乎找到了一条做朝堂不倒翁的秘诀,他就要大干一番了!首先,王莽从自己家里做起。虽说每月六万钱的俸禄,对自己这个不算很大的家庭来说,即便不伸手向外边弄钱,奢侈一些也是绰绰有余了。但他还是捂紧了口袋,向几个儿女讲解由节俭日子过渡到奢侈豪华的生活而不能自拔是很容易的,但等意识到奢侈是一种罪恶,再想回到原先的朴素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人毕竟都有好逸恶劳的惰性,要提前节制才行。所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就是这个道理。正是这样,王莽家,从上到下,不管是高兴还是埋怨,一律都是出门轻车简从,在家粗茶淡饭,和市井百姓的生活没什么两样。不要说跟王公大臣们比,就是随便一个长安商贩,也比他们要多享受上几分。

虽然家里的情况只能局限在家里,外人无从过多知晓。不过,时间久了,总会露出些端倪。有次,因为王莽的母亲病重,实在让王公大臣们对待王莽改换了眼光。

那天,奉了夫君之命,各王公大臣的夫人们一个个身着盛装,乘坐华丽马车联翩而来。在她们看来,这是要到大司马府上,当今权势最大的人物家里做客,穿戴什么都不为过,越隆重越显得尊重。

当一队队的宝马香车被引导着,曲里拐弯,绕过几个狭窄胡同,终于来到大司马府邸。众人下得车来,不禁一愣。这分明就是普通百姓居所,从低矮的大门望过去,不大的院落内,看不到高耸的殿宇楼阁,只是两排瓦房淹没在周围。大家面面相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问问领路的差役,回答说,就是这儿。大家仍是不敢相信。

正在猜测议论时,院门轻轻被推开,只见两个粗笨丫头闪身出来,后边是一个身着布衣,短裙仅能遮住膝盖的妇女,头发有些散乱,脸色透着小户人家主妇所特有的蜡黄,恭敬地站在门外,含着笑,声音细弱地说:“哟,劳各位夫人大驾,实在是过意不去。快,里边请吧。”

贵妇们见状,心中立刻老大不乐意。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堂堂诰命夫人,丈夫论职位固然不比大司马,但也不至于弄个女仆出来迎接吧?传出去,岂不太丢脸面?所有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从马车上下来。难堪地对峙片刻,终于有一位胆气豪壮的夫人开口了:“喂,你们夫人不在家吗?”

那个穿着粗布短裙的妇女一愣。旁边的丫头忙接过话头回答说:“奶奶们,这位正是我们家夫人。”

场面立刻沉寂下来。贵妇们眼中的愤愤立刻变作了惊讶和惶恐。

自从这件事情传出,朝野上下立刻引发不小的轰动。大臣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私下悄悄议论,王大司马虽说对礼仪研究如此透彻,却连个贵贱尊卑都掂量不好,把夫人弄成那副寒酸样子,这已经不是什么节俭不节俭的问题了,有违礼节嘛!毫无疑问,分明是做样子给人看了!

很多王公大臣们竖起大拇指,啧啧连声地感叹。他们从最初的不屑,再到意外的惊讶,到最后简直是无比的佩服了。王莽顺利当上了大司马,大家并不觉得有多奇怪,也不认为王莽有多能干。从王政君成为太后的那一年起,大司马就在王家人手中传递,该坐高位的都坐过了,轮到王莽,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很快,大家就感觉到了不同。王莽对待大臣态度平易,在朝堂上谈论政事见解分明,是王家其他当政者所从没有过的。眼看着天下礼崩乐坏,人们竞相以奢侈挥霍为荣耀,没想到,如今出了位堪比古人的大司马。王莽这种俭朴节约才正是社稷之臣的崇高之处!好啊,眼看着大汉有望啦!

不过,对于众人的议论,王莽虽然零星听到的不少,却丝毫没在意,依旧我行我素,阖家上下节俭有加,时不时地把皇上的赏赐拿来施舍,有时候也在附近的街口搞粥棚,接济逃荒到京城的穷苦百姓。王家府第,经常是人声汹涌,成了贫穷百姓最关心的地方。

转眼间,王莽担任大司马一职已经一年有余。虽然朝廷上的事情,颇有些积重难返,但经过他一年以来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以自身影响出一批贤能官员,那些心存邪念的人物,见眼下风声不对,唯恐碰到刀刃上,也就暂时收敛一些手脚。几下里凑劲,倒很快出现了不少新气象。

就在王莽准备大刀阔斧,要使朝廷上下焕然一新的时候,汉成帝也放开了手脚大肆享乐。从小和王莽有过相处,他知道王莽的禀性,因而也就更加放心。国家既然不用自己操心,若不再抓紧享乐,岂不枉担了皇上的名头?

正是在这种心态下,加之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曲意逢仰,还有后宫中时不时出现几个姿色各异的嫔妃,汉成帝夜夜奔赴温柔乡。就这样,时间一长,汉成帝虽然玩得酣畅淋漓,尽了兴,但年过半百的身子骨却越来越吃不消。面对满宫春色,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逐渐增多。

汉成帝暗暗着急,但毕竟岁月不饶人,着急又能有什么用?可是,如此尽享人间欢乐的大好时机,就这样白白流逝,汉成帝心里又十二分的不甘,整日锦衣玉食之余,则开始皱起眉头,哀声叹气。皇上这一反常举动,被一个近侍小太监看在眼里。

小太监虽沦为阉奴,对宫闱的事情,却格外的热心,对这等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也分外的敏感,他立刻猜出皇上的心事。常言说,计莫毒于断粮,功莫大于救驾。自己常年在深宫大院,兔子一样跑前跑后,力没少出,但要说博得皇上特殊好感,将来混出一番人的模样,几乎不可能。除非有特殊的立功机会。小太监眼睛一亮,特殊的立功机会,不就在眼前了吗?倘若能帮皇上解除了这道烦恼,也基本上相当于救驾了。

自从有了这个心思之后,小太监瞅空就打听关于这方面有什么好办法,甚至不惜冒了杀头的风险,以各种借口,溜到宫外,在市面上寻求壮阳的好方子。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多日之后,小太监兴冲冲而又有些神秘地跑到汉成帝跟前,说有重要情况禀报。

汉成帝如今虽然也就五十上下的年纪,却已经是耳不聪目不明,到处是虚胖的赘肉,眼窝发黑,走不了几步便气喘吁吁,连说话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神情。正似睡非睡间,听小太监在耳边叫喊,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小太监满脸鬼祟,以为又要自己去哪个嫔妃处找乐子,没好气地嘟囔一句:“朕日夜操劳,歇息片刻也来扫兴,滚!”

小太监却并不气馁,附在汉成帝身边,悄悄地说:“皇上,奴才瞧见皇上每日忧心国事,费神劳力,连……心里着急。正好奴才有个远房亲戚,早年入山修道,炼成三七还阳丹,灵得很呢!”

汉成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斜过身去看他一眼:“三七还阳丹?什么意思?大胆奴才,朕还没死呢!”

小太监听出来了他的色厉内荏,不慌不忙地扳起指头:“皇上,误会了。我这位得道亲戚修炼的仙丹,服下之后,身子骨立刻回春,任多大年纪,都如同三七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一般,倘若是夫妇共享天伦之乐,更是一夜数次而久战不泄呢!”

这话正落到汉成帝的心坎上,他腾地坐直了身子:“仙丹呢?你那个亲戚现居何处?”

一击得手,小太监轻松地眉开眼笑:“皇上,人家如今是半仙,居无定所,云游四方,找他可不容易呢!”顿一顿,观察一下汉成帝的脸色:“好在皇上洪福齐天,前日人家不知怎的,忽然来到长安找奴才,奴才心里念着皇上,好求歹求,要了几颗,特意献给皇上。”说着把一个小黄绸袋托在手上,举到汉成帝面前。

汉成帝心底涌上一阵惊喜,却又似信非信,从小袋里掏出两粒仙丹,仔细看看,犹豫着转动眼珠。小太监赶忙趁热打铁:“皇上,俗话说,千金易得,一丹难求。不尝仙家药,难享仙家乐。奴才一片赤胆忠心,皇上尽管放宽了心。”

再看小太监一眼,汉成帝已经在心里暗暗默许了。谅他一个小奴才,也不敢耍什么花招,更不至于是奸贼刁民派进宫里来的刺客。这所谓的仙丹,即使无益,也不会是什么毒药,试试就试试!

汉成帝怎么也想不到,困扰自己这些年的问题,在一个小太监手上彻底解决。服用仙丹的这天夜里,正好轮到赵合德侍寝,汉成帝一改昔日心有劲而身无力的局面,满面红光,雄姿勃发,心头似有一团烈火喷薄欲出,折腾得赵合德心满意足之余,连连告饶,让汉成帝身心得到极大的愉悦和满足。他兴奋地想,这下好了,有仙丹支撑着,人世间的欢乐就可以任意安享,管他娘的,能享就享,不定是哪辈子行大善积了大德呢。不然,上天安排自己当皇上干什么?

兴奋之余的汉成帝很快便重赏了小太监,安排他到长安附近的一个小城去做了知县,并暗中嘱咐说,出了宫,就自由多了,要留意查找那位得道高人,务必赶在仙丹服用完之前,再多多进献。小太监原本只为了讨取皇上欢心,在宫里担任个差使,弄点外快,不料从外边卖野药的那里买些春药,就让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并且将来大有升职之势,惊喜中忙不迭地连声答应,欢天喜地地上任去了。

为了保住现有官职,为了升迁更迅速,小太监到任之后,一不问民情,二不管冤案,只一心搜罗春药及所谓房中术。只要博得皇上欢心,其他一切,都是扯淡,擒贼先擒王嘛!就这样,药性更为猛烈的各种仙丹,源源不断地送进宫中。

然而,汉成帝大抖威风、酣畅淋漓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仙丹,都是用各种性烈辛燥的矿石和毒性极强的草药混合烧锻熬制而成,服用下去,可以将身体的有限精力逐渐榨干,酣畅淋漓是以折寿作代价的。没有多长时间,汉成帝的虚胖便变作骨瘦如柴,寝殿内大肆折腾之后是更加的身体空虚,有气无力,连翻奏章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可是盲人瞎马的汉成帝并没意识到危险,反而加量服用仙丹,拼了命地在温柔乡里摸爬滚打。终于有一天,正与赵合德戏弄得上劲时,忽然眼前一黑,一口气没跟上来,竟蹬腿而去了。

皇上骤然驾崩的消息,首先传到几位朝廷重臣那里。王莽带着几名大员,风风火火地赶到内殿,汉成帝早已变作僵硬的尸体挺在那里,王太后、赵皇后与一干妃子正围在旁边哀哀哭泣。王莽等人凑到跟前,行跪拜大礼,伏地恸哭一场,算是尽了君臣大义。哭了多半个时辰,王莽用袍袖抹把红肿的眼睛,哑着嗓子说:“太后,皇后,事已至此,极尽哀节虽是正礼,但料理皇上后事也是当务之急。还请太后、皇后和列位大人节哀,商议一下丧葬大事。”

众人止住哭声,把目光投向王莽和王太后,大家明白,说是商议,其实大半就是听从他俩怎么安排。鉴于丞相翟方进不久前去世,首辅大臣仅王莽一个,未免身单力薄,照应不过来,王太后就在汉成帝尸首前任命孔光为丞相,授了相印,全权委托王莽、孔光和何武三公,具体负责安排国丧诸事宜。

等最初的忙乱、惊慌略为消停之后,王太后忽然琢磨起一件事来。不对呀,皇上虽说身子骨弱些,可也没听说有什么大毛病呀?我这体弱多病的老婆子尚且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挺过来一天又一天,皇上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一夜间说死就死了?这中间定有蹊跷!越想越不对劲,王太后连忙召王莽和孔光进宫,讲出自己的疑虑,让他俩安排丧葬之余,抓紧时间查清楚这个事情。

对于汉成帝暴亡的原因,王莽虽然能够猜出几分端倪,但当着太后的面,也不好说他是纵欲而死,只能点头应承下来,表示要立即会同掖庭官员,查明皇上的起居情况,探明真相。

其实,事情很好调查。不管怎么说,汉成帝死在了赵合德的住处,这是天大本事也推翻不了的事实。王莽即刻派人将赵合德带至掖庭,严加诘问。赵合德吞吞吐吐说出了皇上吞服仙药以壮雄威的情形,回去之后自知这等大事,姐姐也救不了自己,当夜便自尽了。

赵合德的死,自然就给这个事情画上了句号。末了,王莽向王太后奉上奏章,讲明皇上系受赵合德蛊惑,误服丹药而亡身。如今赵合德已死,大丧之际,人心本就惶惶,似就不必牵连过多。就这样,那个祸端的源头小太监,反而侥幸漏网,继续当着他的小县令。

王莽本人精通周礼,做什么都有章有法,孔光和何武也都是饱学之士,三人相互协调着,大丧的各套程序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没出什么差错。众人再三商议,皇上精心侍母曰孝,安民立政曰成,上谥号为孝成皇帝,史称汉成帝。报到王太后那里,太后也比较满意,予以许可。

接下来另一件更为重要、也更关乎他们每个大臣切身利益的大事,就是帝位继承人的事。虽然成帝一生追求寝殿享乐,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好在他把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过继过来,一年多来养在身边,让他专心学习帝王礼仪,册封为皇太子。现在汉成帝驾崩,刘欣自然也就成了皇上,似乎顺理成章,没什么可商量的。

然而,王莽太了解王太后以及皇室内部的纠葛了。他心里很清楚,刘欣成了当今皇上之后,对自己的潜在威胁将是致命的。可是,他又实在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了。

倘若照以往历朝历代的惯例,刘欣既然过继给了汉成帝,就应当像亲生儿子一样才对,也就是说,他要把汉成帝和赵飞燕当成亲爹亲妈,把王太后当成亲奶奶,把王莽当成亲娘舅,而和他原先的爹娘等亲属断绝一切关系。可是,王太后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却大发妇人的善心,让王莽压在心底的惶恐瞬间变成现实。

新皇上登极,史称汉哀帝。就在汉哀帝登极不久,王太后突发奇想地把王莽召到内殿,摆出老年人的慈祥,语重心长地说:“巨君呀,这一阵子忙活国丧的事,累得不轻吧?”

王莽看着王太后,有种不祥的预感,含含糊糊地回答:“不要紧,不要紧。多谢太后关照。”

王太后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这几天,我琢磨着,新皇上也登极了。咱大汉历经几代,似乎形成了这么个规矩,一朝皇上一朝外戚。当初先帝在时,咱王家是家家封侯,人人升官。那荣耀劲,天下能再找出第二个吗?大司马这样的职位,一直在王家手里倒来换去,唉,也该知足了!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没有百年不变的家业呀。巨君,新皇上当然也有叫他那边风光一阵子的权力,要不,人家劳神费力当皇上干什么?你听我老婆子一句,咱主动把大司马的位子让出来,叫人家那边的娘舅当政去。这样,亲戚情面也有了,咱还图个清静,到时候你就能天天进宫来陪着我说话了,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这就叫一让两有,一争两丑嘛!”

听王政君用拉家常的语调唠唠叨叨,王莽感觉头皮阵阵发麻,分不清是可笑还是绝望,简直哭笑不得,他张张嘴想要反驳,却没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要讲的道理,王政君不是不懂,这个饱经风霜的老妇人,什么事理不清楚?她或许有着自己的考虑,但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自己马上就会丢掉为之奋斗半生的东西,这才是最现实的。而丢掉这些之后,所有以前压制住的恩怨都会趁机突袭,到时候自己将会没有半点招架之力。可是断然拒绝,非但会落下贪恋富贵的恶名,还会得罪眼前这位老后台,苦心经营的成果,同样会流失大半。

内心一阵激烈的汹涌澎湃之后,王莽面色平和地点点头。

尽管十二分的不情愿,王莽还是拿出这几年来一贯雷厉风行的做派,第二天上朝时,便递上奏折,请皇上恩准自己回家闭门静养。

看着黄门把奏折接过来,放到御案上,盯着年轻的汉哀帝逐字逐句审读自己写在上边的违心的话,王莽心头一阵阵发紧。莫非上天真的不再眷顾我王莽,让万丈大志实现到一半就此收手了吗?

然而,令王莽揪心的那一声“准奏”并没有立刻响起。汉哀帝端坐在盘龙金椅上,拧着眉头终于看完,顿一顿却放在一边,顾左右而言他地商议开别的事情。王莽此时却踏实下来了,他忽然意识到某些利害之间的细微权衡,看来,事情并没有原来想的那样糟。

回到后宫,手捧王莽的奏章,汉哀帝不得不思前想后,仔细掂量。王家这几年的不可一世,天下人是有目共睹的,汉哀帝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感受更真切,憎恶、反感之心也更强烈。再说,自己虽然过继给了汉成帝,但血脉毕竟是定陶王那边的,母亲丁家那边,奶奶傅家那边,多少人都摩拳擦掌等着沾自己的光,鸡犬升天呢,大司马的职位,当然是给了他们更叫人放心,也更能博得族人的欢心。照这个思路,王莽的奏折,似乎应当赶紧顺水推舟地予以批准。

可是再从另一方面想,王莽在朝廷盘踞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上上下下门生故吏不在少数,并且他本人并非那种见好就收、胆小志短之辈,这个时候忽然要求退出,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抑或在有意考验自己?倘若中了他的圈套,凭自己立足不稳、根基尚浅的现状,罢黜王莽不成还会遭其反噬呀!况且,罢黜王莽而让自己娘舅们担任要职,他们能不能立住脚还在两可,要是王莽下野后仍在使劲,暗中捣鬼,乱了阵脚,那就得不偿失了……不行,朕绝不能上这个套!

这样想着,哀帝很快拿出主意,来日方长,反正皇上是朕做着,还怕找不到机会整治他王家和王莽?你王莽越是号称一等一的好臣子,就越容易出毛病;等你出了毛病,朕再收拾你!到时候,名正言顺,谁敢放个屁!

于是,他立刻写下一封诏书,满含真挚地说:“大司马春秋正富,怎么能提前退隐呢?当年先帝委您以重任,如今先帝弃朕而去,朕正要跟您同心同德把国家治理好,倘若您遽然离去,百姓岂不诟骂朕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望大司马理解朕的苦心,朕已命尚书恭候您的大驾,等您来朝中议事。”

王莽跪听尚书令宣读完圣旨,抹把脸上感动的泪水,声音低沉地说:“皇上对王家、对王莽,可谓恩重如山,王莽感激涕零,没齿不忘。可是,王莽几年来确实身心交瘁,不堪重任,有违圣上美意了。烦请大人如实转奏皇上。再说,傅、丁两家尽多才俊,皇上大可从中选任大司马一职,就有劳他们了。”

得到回报,哀帝脸色凝重地对孔光等人说:“大司马并未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和诚心。你们做臣子的,还是要再去请,朕不能让天下人戳朕的脊梁骨,说朕上了房就撤梯子。请不动也要请,什么时候请动了,再召集大臣们上朝议事!”

丞相孔光和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及右将军傅喜等人,面面相觑。看来,真要费点力气来弥合新朝廷的缝隙了。

沉默片刻,傅喜眨巴着眼睛说:“诸位大人,叫我说,眼下大司马和皇上较劲,咱们劝谁都不合适,软话硬话都不方便说。可是咱们不方便说不要紧,后宫不是还有主事儿的太皇太后吗?只要太皇太后一发话,保管两下里云消雨散,再没别的话说。”

众人这才大悟似的想起来,让王大司马收回奏章,当然得再请老太太出面了。

匆匆商议后,四个人立刻直奔长信宫。

太皇太后王政君本来也是妇人之心,过后想着王家真要失势,也颇感后怕。现在听四个人痛陈利害,便顺水推舟地连连点头。见傅喜也过来了,心里更加踏实,她拉着傅喜说:“稚游啊,王莽是我王家人,他若久居大司马之位,你们傅、丁两家,岂不是就耽误了前程?”

傅喜知道事情成了十之八九,慌忙走近些说:“太皇太后,自古公义不让私亲,只要我大汉百姓受益,何必分王家傅家?大司马在朝廷的所作所为,深合古贤之道,他若退位以避帝外家,真是我大汉臣民一大痛事。还望太皇太后明鉴!”

王政君知道,傅喜是傅、丁两家最有声望的人才,要是他们都表示拥护王莽,看样子,出大差错是不大可能了。要是这样,当然还是让王莽把大司马做下去为好。

王政君发话,王莽很快做出晚辈不敢违旨的姿态,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哀帝为了表示自己对王莽非但没有戒心反而更加重用,特地下了一道诏书,加赐王莽“特进”的荣耀,初一和十五的朔望之期,都要进宫面君,算是私人情谊了。

新皇上对王家热情有加,王莽知道,这个甜头其实不大好吃,皇上显然是在搞欲擒故纵的伎俩,应当尤其警惕才是。然而他的叔叔王根,却昏昏然飘飘然起来。他觉得王家在新皇帝面前还是那么受宠,如今巨君支撑着,新皇上也敬他三分,看来,王家享乐没尽头啊。那还等什么呢,人生苦短,还不为所欲为地好好舒坦几天?

本着这个想法,王根拿出家底儿,刨去早先担任大司马的俸禄,加上几代皇帝前前后后的赏赐,竟有一万二千四百户封邑的收入,简直是富可敌国。况且还有赃累巨万的贿赂所得,这些钱财,足够自己折腾了。于是,王根开始了最大一次的扩建府第,在府中堆起土山,模仿长安城的样子,开设东西二市,让家中奴仆装扮成商贩的样子,整个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府中的各个建筑,也是模仿了皇宫的样子,庄严辉煌。有时候,在府里待闷了,也学学皇上的样子,让仆从、家奴们身披铠甲,手持弓弩,扮成武士模样,前呼后拥地跟在鞍前马后,闹腾得鸡犬不宁。

更有甚者,王根带着侄子王况打猎时,经常歇息于皇上的离宫,还趁机把离宫内的几个先帝嫔妃给带回家中,成了他们的姬妾。这件事一传出来,不免引起很多大臣的注意。

王莽听说以后,立刻赶到王根府上,顾不得对长辈的礼仪,直耿耿地说:“七叔,个人行乐,虽然关乎德行,但尚未伤及国家和臣民,尤其对于先朝老臣,似乎还可以原谅。但,先帝尸骨未寒,七叔怎敢……用他的后宫?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咱们王家,很可能……”王莽还是没敢把心底的担忧说出来,他唯恐传出去,诽谤圣上,那又是一条大罪名啊。

王根和王况当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连声答应认错,对着王莽保证,立刻把那几位贵人,全都送回去,以后再不敢如此招摇。

可是,没等他们收拾好残局,司隶校尉解光已经一道奏章,把王根和王况的罪恶禀奏给了哀帝。这是皇上交给他的职责,他当然比任何时候都雷厉风行。

哀帝草草看过奏折,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好,总算叫朕揪住你们王家的把柄了。他立刻发下诏书,痛斥王根和王况说,先帝待王家不薄,可先帝驾崩尚且不满一年,你们就做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举,有悖人伦,形如牲畜!削去王况成都侯之爵位,贬为庶民,永不起用!令曲阳侯王根即刻离开京师,迁回封国九江郡,非有召唤,不得私自离开封地半步。

一一处理完毕,哀帝本想趁着这个机会,把王莽一并收拾掉,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可是张张嘴,忽然又想起来,这个事件中,似乎找不到王莽什么差错。正犹豫间,王莽进殿请求皇上召见,递上一封奏折说:“陛下,臣叔僭越制度,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皇上处罚再严厉都不为过。臣无尺寸之功,如今忝居大司马要职,本当严格要求自己的亲属遵纪守法,可臣整日忙于冗务,没能防微杜渐,忽视了这件事情,请皇上将臣一并治罪,臣甘心伏法!”

哀帝一愣,王莽主动请罪,是什么意思?倘若按他说的,借机免去他的职位,是不是会激起某种不可预知的事变?正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丞相孔光、卫尉傅喜等大臣相继进殿,你一言我一语地替王莽说好话,请皇上爱憎分明,切莫大施株连,以免伤了天下臣民的心。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哀帝心头冷冷一笑,这次确实有些牵强,但只要留心,王莽能支撑几天?他端正了脸色,缓缓说:“大司马,何必如此自责?亲兄弟尚且不同性情,何况只是本家。大司马尽管放心辅佐朕治理政务,朕并非那明暗不知的昏庸君王。”

王莽当然能猜度出哀帝的心思。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个事情尚未完全平息,紧接着发生了一件更让王莽棘手的事情。

哀帝的奶奶定陶傅太后和哀帝的亲妈定陶丁王后,见自家的子孙成了皇帝,立刻撺掇着要给自己立名号,也要成为大汉的皇太后和太后。建议一经提出,遭到王莽和众大臣的反对,这让哀帝很不痛快。

太皇太后王政君知道这个事情后,召王莽进宫,生怕王莽落到人家圈套中,劝解他说:“巨君啊,也别太认真了,不就一个虚名嘛,给她,她又能怎么样?”

王莽摇摇头,神色严肃地给姑母分析解释:“太后,事情可不这么简单。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定陶傅太后要的就是名正言顺。她现在不过是藩王太后,她儿媳妇不过是藩王后,她们权势有限,野心再大,施展不开,危害尚小。可一旦上了尊号,她们就会为所欲为,自古外戚乱政者,数不胜数,这可是关系到国家命脉的大事,所以说,决不能轻易妥协!”

听王莽这样说,王政君总算明白几分,不过,她仍觉得和现在皇上的亲奶奶和母亲闹得太僵,不大好,便出了个主意:“过两天,我打算在未央宫摆上几桌酒席,请傅太后她们过来,当面说说话,或许也能缓解一下咱王家跟傅、丁两家的误会,反正都是为了皇上,她们能理解的。”

王莽当然不好拂了王政君的好意,立刻亲自操办,预备了十多桌上等酒席,有时间就过来关注一下,看看盛宴的准备情况。不料,就在宴会的前一天,王莽忽然发现,大桌子后边的正当中,并排放了两张高背椅子。他一愣,招手叫喊:“内者令!跟太皇太后并排放置的那张椅子,是怎么回事?”

内者令连忙解释:“大人,那是定陶傅太后的,一左一右……”

“放肆!”王莽忽然发怒,“啪”地一拍桌案,“定陶傅太后,那是孝元皇帝的偏妃,定陶藩王的太后,有什么资格跟至尊至贵的太皇太后平起平坐?!”

内者令吓出一身的冷汗。原来其中还有这等玄机,他连忙把旁边的椅子给挪到下边,看见王莽满意地点点头,才暗暗松口气。

可是王莽的这个明显举动,却彻底惹怒了傅太后,她在哀帝跟前大吵大闹,哀帝也正好摆出身不由己的姿态,免去了王莽的大司马职务,由师丹继任。

师丹接任大司马之后,立刻就碰到一个最为敏感的朝廷大事。傅太后怂恿着哀帝和得力大臣,依旧坚持要给自己上尊号。

没了王莽这个障碍,哀帝很快传下旨意说,大汉以孝治天下,朕身为天子,理应为万民表率。朕虽然过继给孝成皇帝,但毕竟是定陶恭王的儿子,理当追尊定陶恭王为定陶恭皇帝,尊定陶傅太后为定陶恭皇太后,尊定陶丁王后为定陶恭皇后。

皇上的意思是这样,绝大多数大臣,当然是满口赞成。但新任大司马师丹却力排众议,在哀帝面前说:“皇上,自古以来,礼制严格,尊卑才能分明,尊卑分明,人伦的次序才能周正,人伦序正,天地才各得其位,阴阳才各顺其节。摆正天与地的位置,可乱不得。皇上的祖母、生母,为什么要在尊号中加上‘定陶恭皇’四个字?那是根据礼制来的,所谓‘母从子、妻从夫。倘若为傅、丁二后立官置吏改车易服,跟长信宫王太皇太后同等待遇,这分明是混淆尊卑之礼,扰乱上下之序。像皇上这种过继出去,为别支继祧的情况,古时候也不少见,总的原则是应当以继父为尊,继父亡故,要为他服重孝三年,而对生父,这个孝期就可以缩短。这是为了彰明本祖、崇重正统的缘故。皇上现在算是孝成皇帝的后代了,是大宗的继承人,您要奉祀的,是宗庙、是天地、是社稷……”

哀帝耐着性子听他长篇大论地说下去,终于皱着眉头打断说:“大司马言之成理,朕再琢磨。不过,朕忽然觉得,大司马年老体衰,似乎该歇息了。”不等师丹反应过来,便起身回内宫去了。第二天,哀帝一道诏书下来,师丹改任大司空,大司马由傅喜继任。

傅太后逐步控制了自己的亲孙子哀帝之后,先是大泄私愤,把当年和自己作对的冯太后和她全家以谋反罪,全部处死。接着,发动众大臣内外施压,把自己名号前边的“定陶”两个字去掉,成了真正的大汉皇太后。

成了皇太后的傅太后,一不做二不休,把朝廷上的要害位子,全分给了心腹人手。把同情王家、比较正直的傅喜免去大司马职务,遣回封国。王莽比起傅喜来,更是傅太后的眼中钉,傅喜刚走,令王莽回封国新都的诏书就下来了。王莽怀着复杂的心绪,打点行装,离开了这座寄托着无限志向的长安城。

王莽的离开,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意味着王家这个外戚集团的彻底溃退。没了外界的压力,哀帝身后的两大外戚势力,傅家和丁家,并没有安享这意外得来的富贵荣华,他们在失去了共同的对手之后,为了谁能享受得更多,开始激烈地厮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