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六章 飞燕折翅淳于长 王莽染指大司马
第六章 飞燕折翅淳于长 王莽染指大司马

汉成帝刘骜是个懵懂的乐天派,有没有子嗣,对他而言,好像也不是特别至关重要。要不是有母后见面就唠叨,他早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当皇帝嘛,能顺顺当当享受一辈子,善始善终就行了,管那些干吗?将来,谁当了皇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还是老百姓看得开,亲生儿不如手边钱,历朝历代,亲生儿子篡位杀父的,多得是。再说,生一个儿子还好说,儿子多了,谁继位谁不继位,都很难处理。唉,自寻烦恼!不过,从心底来讲,成帝当然还是希望能有个儿子,别多了,只要一个就行。毕竟,活一辈子,留条根嘛!不过,这个愿望并不是很强烈,可以说时有时无。所以,汉成帝在后宫和赵家姐妹厮混时,总是那么兴高采烈,从没注意过她们欢颜背后的不安。

这天,汉成帝带着新近升任卫尉的淳于长来到后宫,直奔皇后居住的远条宫。殊不知,这次兴冲冲而来,差点弄出一场惊天大案。

在立赵飞燕为皇后的过程中,淳于长仗着能言善辩,又和太后沾亲带故,隔三岔五来太后宫中,半是认真半是撒娇,献乖献巧,切中利害地说了不少好话,结果让太后回心转意,痛快地点头答应此事,少费了不少周折。如此有功之臣,皇后当然要见上一见,表表谢意了。另外,近来淳于长和成帝走得很近,谈论相当投机,简直句句话都搔到成帝心窝的痒处,以至于成帝惊喜地认为,终于找到了莫逆知己。加上在给皇上修建陵墓的事情上,淳于长提了很多合乎成帝心思的建议,更是让成帝觉得淳于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把他和王莽并称为“二俊”,而这一“俊”,更让他感觉亲切。正因为如此,淳于长有幸随皇上深入内宫,来拜见这位被民间传说得神乎其神的飞燕皇后。

和成帝同乘一辇车,淳于长简直有些飘飘然。天下之大,能享受到这等待遇的,有几个人?别看王莽整日诗书礼仪念诵着不离口,确实学识不浅,但他太过于古板,不够灵活,结果呢,皇上虽然佩服他的书本知识多,但亲近程度,比起自己来,却要差上一大截。虽然他如今也升迁不小,由黄门郎成了射声校尉,也被封为了新都侯,名声在外,大家都知道他贤能,是个大孝子,能够礼贤下士。可那又能怎么样?不靠紧皇上,什么都是白搭!只要把眼前这位糊弄好了,还怕没有高官厚禄?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辇车外有人扯着尖细的嗓子叫嚷:“皇上,皇上!”

辇车匆忙停住,淳于长身子前倾,差点没撞到横杆上,这才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撩开帷幕,原来是个胖墩墩的年老太监,正拱手站在车下,神情紧张兮兮的。

“干什么?”成帝满脸愠色,若不是今天心情很好,早就顺手甩过去一巴掌了,“年纪偌大了,还毛手毛脚的!”

老太监来不及谢罪,急急地拱手说:“皇上,辇车的方向错了,老奴斗胆提醒,今日是单日,按规矩,该去昭阳宫合德昭仪那边。这是去皇后远条宫的路……”

成帝立刻醒悟过来。赵家姐妹如今有了名分,分到两个宫殿去居住,为了让两位美人都不生气,当时商量好的,每逢双日来会皇后,单日与昭仪团聚。刚才和淳于长谈得一时兴起,要拉他来见皇后,却没考虑什么单双日的问题。这可怎么好,美人发起怒来,比哪里遭灾更叫人揪心呢!

沉吟片刻,成帝忽然看见旁边坐着的淳于长,自己一个堂堂皇上,想去哪个嫔妃住处,还做不了主,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哼,昭仪就是生气,叫皇后过去劝慰两句,也就保管没事了,实在不行,不是还可以拿珠玉珍宝赏赐一些来消气嘛!

“大胆奴才,”成帝忽然绷紧了脸,气冲冲地呵斥一声,“朕贵为天子,奄有四海,想去哪儿是朕的事,用不着你嚼舌头!”跺一跺脚,“去远条宫!”

太监从没见过皇上发这么大的火,尤其是在赵家姐妹的事情上,今儿怎么啦?天威难测,还是少找麻烦的好。太监连忙改了口:“皇上英明,是奴才一时昏了头。皇上,这边请!”说着兔子一样地跑到前边去开道领路了。

远条宫外一片沉寂。淳于长开始有些奇怪,赵飞燕不是喜好歌舞吗,今日天气这么好,怎么不在外边的草地上吹奏歌舞以尽兴?不过转念一想,歌舞尽兴其实不过是尽皇上的兴罢了,人在皇宫,哪有什么自己的兴味可言?就是自己,不也一样吗?趁今日皇上不来,赶紧抓紧休养,养精蓄锐,也是应该的。这样想来,也就释然了。

成帝并不考虑这么多,他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温柔乡提前陶醉了,直着两眼,依照以前的习惯,也不等宫女们进去通报,脚步噔噔地就要往里走。老太监见状,急忙紧走两步,拦在前边:“皇上,还是等宫女们通报一下吧。”

成帝一愣,正要发火,以前不都是这样嘛!见老太监用眼光扫一下身旁的淳于长,立刻会意。毕竟,要见的人是自己老婆,身边这个年轻后生再和自己投机,万一闯进去眼里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了,可就抠不出来啦。成帝点点头:“唔,也好,让皇后赶快接驾!”

有人已经飞奔着进去报信了。成帝拉淳于长在厅外的石凳上坐下,咂摸几口送上来的清茶,没话找话地闲聊几句。本以为突然的光临,一定会让赵飞燕喜出望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跑出来迎接自己。可是等了好大工夫,里边仍是静悄悄的。成帝有些坐不住了,一个人过来,她失礼不失礼的也就罢了,可现在有个淳于长,脸上的感觉就有些异样。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兴起拉着淳于长过来了。

耐着性子又等了两盅热茶的工夫,赵飞燕终于姗姗而来。虽然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笑意,但在女人身上很敏感的成帝还是发现了不少异常。赵飞燕迟迟躲在屋里不出来见驾,仅仅是忙于梳妆,也就没什么。可眼前这位皇后,明显的头发散乱,脸颊绯红,呼吸还有些急促,好像刚经历了什么费体力的事情。再从头往下看,赵飞燕衣衫用丝绦束住,但依旧看得出是匆忙间穿戴起来的。大白天的,她在里边干什么,还要宽衣解带?成帝立刻联想到他要做的好事,打个冷战,莫非,已经有人趁空儿……但他随即觉得这个想法太可笑,朕是谁,堂堂天子,皇后是天子的婆娘,谁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再说,宫禁重地,转到后宫,岂是一般人所能进得来的?可是,皇后的反常,还是让他压抑不住惊疑,说出口来。

“哟,皇后今日怎么了,冠发散乱的,趁朕不来的机会,和宫女耍笑取乐了?”

赵飞燕掩饰不住地心头一惊,赶紧低头施礼谢罪:“皇上恕罪。臣妾……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慵懒得很。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没有心思梳理装扮,皇上千万不要怪罪。臣妾还想着,传太医过来,看看是否是怀上……”说着故作娇羞之态,脸腾地红了。

成帝却对此并不十分感兴趣,鼻孔里轻轻哼一声:“哦,原来如此。那……现在可感觉好些了?”

赵飞燕一边用手拢理秀发,一边做出惊喜的神态:“听说皇上忽然驾到,欣喜之间,立刻就感觉好多了!”沉吟一下又说,“皇上,今日难得的好天气,要不,臣妾让人把这里整理一下,陪陛下对饮几杯?”看看成帝身后的淳于长,不清楚成帝带来这个人是要做什么,故意用眼睛多看两眼。

成帝挥挥手,让淳于长走上前:“皇后,这位是卫尉淳于长。想必你也知道,为皇后能顺利登位,许多大臣操了不少心,淳于长尤其在太后那里说了不少的好话。今日朕特带他前来,做了好事,总应该知道一下嘛!”

淳于长听成帝这样说,立刻受宠若惊地对着赵飞燕施礼拜见,眼光却停留在成帝身上:“皇上言重,折杀微臣了!皇后娘娘端庄贤惠,恪守妇德,微臣只不过在太后跟前照实禀奏娘娘圣德,尽了一点忠臣之心。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听淳于长这么说,赵飞燕忽然脸色变得有些难堪,期期艾艾地,八哥一样的巧嘴含含糊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成帝见状,心中的疑团更是越发放不下。淳于长最善于察言观色,此刻也感觉到了皇后明显不对劲。他偷眼看看成帝,成帝却很快改变了神色,微微一笑:“天气虽然好,我们却不是来看风景的。淳于卫尉只是听说皇宫如何金碧辉煌,却从未有幸亲眼看看。刚才还央求我呢。虽然这是越礼的事,但说起来,还都是亲戚,也就不为大过了。走,让卫尉到宫里叙话。”转过脸来对着淳于长,“子孺,今天朕让你开开眼界!”说着拉起淳于长就往里面走。

赵飞燕没想到成帝会忽然如此,脸上掩饰不住地着急,忙跟在身后,提高声音冲里边叫嚷:“快!皇上驾到,赶紧列队,留心侍奉!快!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听那话音,倒像是在给什么人传音报信。成帝不由得脚步加快,一边也用暗示的语气冲两边宫女说:“你们忙自个儿的去!朕只要皇后一个人陪着,随意看看!”

两侧的宫女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听谁的。就在犹豫的时候,汉成帝带着淳于长,已经穿过前殿,来到后宫。后宫一侧的寝殿,淳于长就不好进去了,只是在大殿内转悠着连连赞叹。成帝进到寝殿略微扫几眼,里边收拾得整整齐齐,没什么异常。他走出来,忽然发现,在大殿的角落里,多了个小门,好奇心顿时上来。拉着淳于长走过去,正要开门看看里边是干什么的。就听赵飞燕远远地叫喊一嗓子:“皇上,别开门!”

汉成帝一愣,转过身直视着她:“皇后,什么意思?难道,这里边,还有对朕保密的事物吗?”

赵飞燕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正视成帝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但嘴仍不松口,嗫嚅地解释:“皇上多虑了。臣妾连身带命,皆为君所有,哪来什么隐秘?只是……这间小屋,供奉的是送子娘娘,是臣妾为祈求神明保佑,早日为大汉生出龙嗣而专门设置的。送子娘娘为女儿家的神灵,最忌讳男子接近神位,臣妾已有数月茹素吃斋,香火自是不敢怠慢。眼看大功告成之际,陛下贸然入内,冲撞了神明……”

听她解释的似乎也有点道理,但成帝仍觉得今天不期而至,赵飞燕表现得太过蹊跷。也是倔脾气上来,赵飞燕越阻拦,他就越想看个究竟:“皇后多虑了。神请进家,就是家神。朕于国为天子,在家为家主,纵是送子娘娘在此,朕看看也不妨事。再说,也正好趁机会祭拜一下,倒成好事了。”说着伸手去开门。

赵飞燕见阻拦不住,再多说反而不美,只好犹豫着让到一边,嘴上却轻声嘟囔:“陛下千万不要鲁莽,送子娘娘法力无边,灵验得很,略微停留一下,表表心意就出来吧。”

不知是自己心理作用,还是赵飞燕真的有什么不可见人之处,成帝总觉得今天怪怪的。就是刚才她嘟囔的一句,也似乎暗含着什么深意。这样一猜思,他反倒含糊了,如果当真有什么风流少年躲在里边,自己忽然闯进去,那小子狗急跳墙,朕怎么能应付得了?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太不值了。

淳于长站在旁边,见成帝方才还气势汹汹,忽然又若有所思地僵持在那里,立刻猜测出他的心思,忙拿出平素的机灵劲头,上前拱手说:“皇上,祭拜送子娘娘,应心怀敬重,马虎不得。要不,臣……先到里边摆好香案?”说着,有意无意地扶一下腰间的佩剑。

成帝对他赞许一笑,点点头。尽管淳于长不是什么武将,但身为卫尉,见也见多了,总比自己强。况且,有人在前边当挡箭牌,危险就要小许多。

淳于长内心也是七上八下,可是为了今后的富贵,能不冒点险吗?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更容易让皇上记住自己的好处。淳于长手中紧握剑柄,推开小门,轻轻走进密室。里边黑咕隆咚,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站立片刻,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后,屋子里的情形才慢慢清晰起来。密室的面积很小,但收拾得极其素雅,靠墙的正中,果然摆放着香案,香炉里尚有余香缭绕。送子娘娘画像悬挂其上,大约有一人高低,越发栩栩如生。

仔细观察一下,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淳于长冲外边点点头。汉成帝这才放心地抬脚走进来。赵飞燕忙跟在后边,也跨进门内。

屋子里的情况,让神经绷紧的汉成帝多少有些失落。不过,他还是很快发现一点问题,指点着问:“咦,皇后,这里不是祭拜送子娘娘吗,怎么还摆放一张牙床?莫非,画中的送子娘娘,也和凡人一样,夜夜都要安歇?”

“陛下有所不知,按民间传闻所说,送子娘娘多于求子之人梦中显灵,教人如何去做。这张牙床,就是臣妾偶尔在此待梦所用……”赵飞燕此刻神情镇定许多,对答渐渐如平时那样流利。

成帝正要追问梦到了什么,送子娘娘教你怎么做的。淳于长在黑暗里拉扯一下他的衣袖:“皇上,香烛备好,请皇上祭拜祈祷。”

淳于长的话音明显有些颤抖,加上拉扯衣袖时好像要告诉自己什么,成帝顾不上饶舌,接过檀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香案上,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两句,撩起袍摆,要冲着神像磕头。淳于长连忙火急火燎地伸手拦住:“皇上,送子娘娘是女子之神,内外有别,皇上点到为止也就是了。”说着几乎是扯拽着把汉成帝给拉直了身子,同时凑到他耳朵跟前,飞快地低语一句,“不可久留!”

汉成帝激灵一下,果然有猫腻!他几乎踉跄着跳出密室,手抚额头连声说:“哎呀,险些忘了。今日还要去见太后呢!卫尉,快走!”

听他这样说,赵飞燕也是太过紧张了,没留意掩饰自己的心思,无意间流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直到出了远条宫很长一段路,成帝才回过神来,长吁一口气,斜倚在辇车中,低声问:“淳于长,虽然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是至亲,无须隐瞒。说说看,怎么了?”

淳于长撩开帷幕,看看后边推辇车的侍从,凑到成帝跟前说:“皇上,臣在密室内巡查时,故意用剑柄四下碰碰墙壁,发现声音空洞,就疑心室内建有暗道机关。方才皇上祭拜之时,臣留意观察,发现神像微微飘动,分明后面就是夹壁墙,而且隐约听到有男子呼吸之声,也就是说,有人,有男子在画像后边站着。为了以防万一,赶忙敦促皇上出来。”

尽管有所怀疑,可淳于长真的挑明了,成帝还是脸上一阵发烫,把辇车扶手拍得啪啪响,不顾侍从们就在跟前,大怒地叫嚷:“哼,果然是收束不住裙带的贱婢!不行,朕岂能吃这等哑巴亏?你去传唤御林军,今日给她来个捉奸捉双,了结了这对狗男女!”

淳于长惊慌地睁大眼睛,双手摇摆:“使不得,皇上!这等宫闱丑事,岂是能大张旗鼓的?再者说,新当皇后就出这种事情,传扬出去,皇上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成帝脸色通红,气呼呼地顿足叫嚷:“那,叫你说,难道就这样便宜了狗男女?”

淳于长急于制止汉成帝的激愤情绪,忙拱手保证似的说:“皇上放心,这事只能暗中惩治,绝不可拿到台面上。臣身为卫尉,宿卫宫闱乃是职责所在,自然会处理得当。臣以巡视为名,带领两三名精干武士,暗中盯住这条道路。想那奸贼必不敢久留,等他一出远条宫,臣就立刻将他拿下,叫他受尽苦楚而死,为皇上出一口气!”

果然,当天午后,淳于长就匆匆来禀报,说是在那条路上拦截抓住一个精壮少年,是宿卫陈崇的儿子,名叫陈元。据陈元交代,皇后苦于不能怀胎,就想出了借种生子的荒唐主意。他是奉皇后的密旨,以搬运杂物为名,潜至宫中的。每逢单日早晨来,晚间离开。已经快半个月了。

汉成帝压抑住纷乱的思绪,闷声闷气地问一句:“人呢?”

“臣正问着他话,他知道这是泼天大罪,挣扎着要跑,打斗中,被杀掉了。”

“哼,便宜了他,这种东西,应该千刀万剐!”

也正是从这天开始,赵飞燕在成帝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虽然顾及面子,按淳于长谋划的,仍不动声色地让她坐在皇后的宝座上,但也只成了个摆设。由于汉成帝把对赵飞燕的一腔热情转移出来,赵合德倒大有点取而代之的气象。

这件事上,受益最多的,当然是淳于长。计莫毒于断粮,功莫大于救驾。淳于长不但悄无声息地救了驾,而且在处理这等隐秘事情上干脆利落。汉成帝自然就更加把他看成心腹之人。没过多久,就下诏书,封他为定陵侯,不时宣进殿中,赏赐歌舞酒食,俨然成了皇宫里的座上客。

这件事情没过多久,大司马、大将军王音,忽然得了一场重病,没几日就病亡身故。接下来由太后的五弟成都侯王商继承了大司马职位。然而王商在任仅仅三年,也是一病而死,最后由骠骑将军、曲阳侯王根接替了大司马的位子。

王根心宽体胖,整日乐呵呵的,倒是没病没殃。结结实实在大司马位子上坐了五年,算是辅佐皇上的第一得力助手。不过,王根知道,自己满脑子除了捞钱,再想不出别的东西。这几年里,好事似乎没干什么,卖官鬻爵的事情倒做了不少,家里地窖中都堆满了金银珠宝,自然也招来一片非议,官声很是糟糕。最后,连太后在深宫都听到了,还和王根有意无意地提起过几回。

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王根当然最清楚。王根的优点在于还算容易满足,知道见好不收的下场肯定很惨。于是,不等别人弹劾,不需要皇上给脸色,他就知趣地递上奏折,请求皇上批准自己告老退职,隐居豪宅中慢慢享用这几年的收获。

成帝对这位舅舅的作为,也听大臣们念叨过许多,看了奏折,倒有批准王根体面下台的意思,但一想到让谁来继承大司马来辅佐自己,就颇有些犯难。眼下剩下的,就只有两个舅舅,德行还数王根最好,而且他大大咧咧,很好相处。本着这个心思,汉成帝就挽留王根先支撑着,并明确放出话来,准备让他最信任的淳于长来接任大司马一职。

皇上对重要职位的任免,向来是众大臣最为关心的。何况又是当朝最高职位,关系到许多人的荣华前程。一日之内,这个消息就不胫而走。

传闻传到王莽耳朵里时,他正跟刘歆在值班房内喝茶。端起清香的瓜片正要往唇边送,忽然听到刘歆说出这么个情况,手不由得一哆嗦,茶水洒了一桌子。

刘歆本来无意中说出听到的这个消息,还以为王莽早就知道了,见他这副神情,立刻明白,王莽和淳于长名气相当,又都是皇家近亲,而王莽还要更近一层,他这是有想法了!刘歆赶忙安慰地说:“巨君兄,何至于此呀,不就一个大司马嘛!前几天巨君还说过,对功名利禄不必刻意追求,水到渠成方是众望所归。再说,一个小道消息,何必当真?”

王莽却没有刻意掩饰自己,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的杯子,长叹一口气:“子骏兄,你我相知时间虽不算长,却也不算短了。贪恋虚名并非你我性情,我是为大汉江山社稷担忧啊!”说着索性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语气深沉地轻声说:“如今从百姓到国家,都不好过。这几年,国库空虚,灾荒连连,老百姓怨声载道,强悍些的铤而走险,啸居山林,懦弱年老的,就只能哀哀乞讨。不敢说哀鸿遍野,但也颇有几分凄楚呀!”

“对于这些,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大清楚而已。”刘歆严肃了神情,点点头。

“那……子骏既知其然,可知其所以然?”王莽一脸忧虑地看着他。

“这还用说吗,三天吃不上饭,叫谁都这样!”刘歆略一思索,提高了声音。

“对呀!”王莽不禁使劲一拍桌子,“为官贪奢,则民必饱受盘剥,这事情是明摆着的。并不是有意要说你我的清白,咱们就事论事,放眼朝中,下自佐史,上至丞相,大小官员,不下十余万人,可是真正能为朝廷出力能替百姓着想的,有几个?”

“是呀!”刘歆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不过,也未必要把世道看得漆黑一片。如今朝廷中,还是有人能洁身自律的。就拿巨君来说吧,不就挺好吗?前些日子封了新都侯之后,皇上赏赐那么多东西,你不是悉数都散发给宾客,以至于其他官员都暗暗赧然吗?”

王莽踱到桌前坐下,颔首笑笑,继而又长叹口气:“唉,子骏,也就是你这样想。更多的人,认为我这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其实,人不合群了,大家就会感觉不顺眼,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比如,前段时间,犬子王宇和侄儿王光同日娶亲,不就是大家闲谈的话柄吗?”

“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呀!”刘歆颇有同感地跟着长叹一声,“两个孩子娶亲那天,我就听人嘀咕闲话了,说是令侄王光比令郎王宇年岁小,故意安排他俩同日娶亲,明摆着是想落一个优抚孤儿的好名声嘛。另外,陪酒的时候,你好几次离席,到后堂去伺候令堂服药,又有人说,你这是故意做给大家看的,想让大家替你扬扬孝子的名声。其实他们未尝不知道,伯母一向多病,每次你都亲尝汤药,只不过他们是故意装疯卖傻,掩饰他们的羞赧罢了。”

王莽屈起手指关节轻轻敲打桌子,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子骏,扯过了。话说回来,别人如何曲解我,倒还不是什么大事,至少于国无损。但……若是真让淳于长接替了大司马……”摇摇头,嘴角撇出一丝苦笑。

刘歆察言观色,坐直了身子,压低声音反问一句:“巨君的意思是……子孺他……难以胜任这样的职位?”

王莽不动声色地冷冷一笑:“淳于长不是外人,背后莫论他人非,这话我可不敢说。不过,子骏你也知道,淳于长当年刻苦攻读,学问见识确实不错。自从进宫为官之后,跟随在皇上身边,逐渐为虚名实利所惑,以耍心眼弄嘴皮子为要务。如此一来,虽然博得了皇上的欢心,自己也捞到不少实惠,可于国于民,有害无利,小打小闹倒也罢了,真要把他推到大司马的职位上,手握百姓万民的苦乐生死大权,恐怕……”

见王莽有所顾忌地打住话头,刘歆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蹙眉沉吟一下,咂咂嘴:“小胜胜于智,大胜胜于德,治国治民可不是哄皇上开心那么简单,用人不慎,贻害天下呀!可话又说回来,官员职位是皇上囊中的物件,人家高兴给谁就给谁,咱们……只能私下议论几句,左右不了时局呀!”

“是呀!”王莽又站起身来,从半掩的格扇窗看看外边,当值的人都奉命去巡视了,大院内就他们两个人,“子骏,还有些事情,我没好意思提起过,觉得乃是家丑。可现在看来,恐怕就快成国难了。但是事关重大,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处理,你我既然引为知己,又彼此发下宏愿要为社稷江山竭心尽力,我不妨吐露一二,你帮我参谋参谋。”

王莽一脸异样的神情,仿佛如临大敌,刘歆顿时紧张起来,也站起身:“巨君有话尽管说,参谋不参谋的,我不逢人乱讲就是了。”

“唔。”王莽抬手把窗扇开得缝隙大些,眼光落在窗外,徐徐讲出一件令刘歆大为吃惊的事来。

汉成帝先前废掉的许皇后,有两个姐姐,一个已经被处死,另一个叫许孊,是龙雒侯的夫人。就在几年前,龙雒侯病重亡故,而许孊正值壮年,徐娘半老的成熟与少妇风韵兼而有之,难耐空房寂寞,一个偶然机会遇到少壮得志的淳于长。两人干柴烈火,很快便勾搭在一起。许孊施尽各样惑人媚术,终于牢牢缠住淳于长,成了卫尉府上的二夫人。

消息传到冷宫,被废掉的皇后许氏见寡居的姐姐竟然迷住皇上身边的宠臣,不觉心思涌动地想,当初赵飞燕之所以能顺利成了皇后,据说淳于长这家伙上蹿下跳出了不少力,如今风闻赵家姐妹已风光不再,何不利用姐姐的关系,请淳于长再上蹿下跳一回,或许自己真的能重新回到皇上身边,再登皇后宝座。若是那样,付出什么都值了!

在这种强烈欲望的唆使下,许氏不惜倾家荡产地在淳于长身上下血本,把皇上曾经赏赐给自己的金银珠宝、世间罕物,尽数送给淳于长,前前后后的,加起来不下千万钱。淳于长一来正宠着许孊,她妹妹的事,不好推辞;二来,淳于长贪心正炽,能到手的钱,不管来路如何,来者不拒,地方官员为了让他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孝敬银子已经堆满了大小房间,许氏的东西,当然更该要了!

虽说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但淳于长并不是皇上,只能旁敲侧击,却无法当家做主。自上次发现赵飞燕与外人通奸的嫌疑后,汉成帝确实冷落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但赵合德似乎还算清白,汉成帝对她依旧喜爱。赵合德不遗余力替姐姐洗刷污点,赵飞燕则放手施展本领,两人一唱一和,汉成帝本来在她们跟前就没多少硬骨头,一来二去又和好如初了。在这种情况下,淳于长纵然口吐莲花,也无济于事。许氏的托付完不成,黄金白玉堆放在家里又不便退回去。那边的许氏则三天两头捎过信来,询问事情进展如何,直弄得淳于长焦头烂额。

接连搪塞了几回之后,再找不到更贴切的理由。而淳于长此时对半老不老的许孊开始失去兴趣,欺许氏不过是个失了势的孤家女人,索性回了一封语气尖刻的信,想从此彻底打断她的念想,别再来纠缠自己。在信中,淳于长颇有几分戏谑地说,你不顾实际情况,一再催促我促成你与皇上重归于好,无非是寂寞难耐,春心如同火烧。可惜皇上身旁宠妃甚多,哪里能顾及你这位半老徐娘?你要真的是把持不住,需要男子侍奉,何不同你姐姐一样,请我帮忙,这个忙,我倒是立刻就能帮上的,还能保你称心如意……许氏看到信后,羞愧万分,却无可奈何,或许是有意为之,她并没撕毁写信的丝帛,而是偷偷交给了王莽。

听到淳于长竟然还暗藏着这么一档子事,刘歆不禁目瞪口呆,重重地一拍桌子:“表面上个个是人,背地里非虎即狼,太不顾及德行了!许贵人虽说被废,但毕竟是皇上的夫人,如此污言秽语,分明就是戏弄皇上!巨君,你应该立刻禀奏给皇上!”

王莽却依旧满脸冷静,目光斜视着窗外:“《礼记》有云,上堂拜父母,下堂拜兄长。再怎么说,子孺是我至亲,这种推他于不测的事情,不好做出来呀!”顿一顿后,盯住刘歆的脸,又说,“即使说了,皇上会相信吗?尤其这个节骨眼上,只能说明自己为了抢夺大司马之位而已。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

发泄两句,刘歆已经冷静下来,他忽然意识到王莽给自己说出这件事的用意,低下头来略微想一想,大悟似的说:“巨君,有了!皇上虽然中意淳于长,但仍希望不要有任人唯亲的名声。皇上让大司马自己物色接替人选,当然,物色谁,大司马心里是清楚的。你怕皇上不相信,应当赶紧去禀明大司马,让他知道淳于长的真面目,让他想办法拿主意,这样再好不过了!”

王莽眼睛一亮,随即火花迸溅般又倏忽黯淡下去:“唉,一头是亲戚情谊,一头是江山社稷,叫人左右为难呀!”

刘歆皱着眉头,搓手跺脚:“都什么时候了,巨君还是这般仁慈!咱们以前不也说过嘛,民为贵,君为轻。为了大汉江山,君王尚且为轻,何况亲戚?快去吧,否则,任命诏书一颁下,什么都晚了!”说着使劲推他一把。

王莽仍有几分迟疑地整理一下衣袍:“那,就去?”

“去,为什么不去?”

王莽匆匆走出宫门,驱车直奔曲阳侯王根府上。

王根正懒洋洋地斜倚在床榻上,见王莽进来拜见问候,虚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哟,巨君来了!”再看看王莽随身带来的几样礼物,更是洋溢开喜气:“到底还是巨君侄儿知书达礼,比那几个亲生的畜生都强!”说着又叹一口气,“唉,可惜,大家都没来啊!对了,子孺好长时间没来过了,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王莽已经拜见施礼完毕,起身坐在王根身边,亲亲热热地拉住他的手,替他擦把脸,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说:“叔父千万别介意,子孺近来忙得很,不但要值班巡视,更忙着召唤人安排各样职位,自然就席不暇暖,脱不开身了。”

王根一愣:“安排职位?安排什么职位?”

“啊,是这样……”王莽做出说漏嘴的样子,有些歉意地笑笑,“不是有消息说准备让子孺接替大司马的职位吗,子孺是想提前做些安排,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混账!”王根忽然气哼哼地使劲拍打着床榻,“我还没死呢,他就这么着急!有消息说?哪儿来的消息?皇上让我物色人选,消息的源头在我这儿。我没发话,哪儿来的消息!这个不孝的东西,不定怎么咒我早死呢!”

见叔父发怒,王莽诚惶诚恐地站起身,连连拱手施礼赔不是:“叔父息怒,叔父息怒。侄儿只不过随意说一句,侄儿该死!”说着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有些为难地犹豫一下:“本想过来陪陪叔父,顺便说件挺重要但也挺叫人犯难的事情,刚开个话头就惹得叔父动怒,也不好再提了。下回吧。”

话音很低,似乎在自言自语,但王根还是听到了,顺口粗气招呼他过来坐下,盯住他的眼睛问:“巨君呀,咱王家这些个子侄里边,论名声,论学问,论德行,不是叔父当面夸你,还真就数你一个。你应该清楚,仗着太后在宫内撑腰,咱一家老小享尽了荣华富贵,大官任做,骏马任骑。可是呢,常言说得好,福不可享尽,势不可用尽。人生百年,不过一死,要是太后不在了,咱王家在朝廷再没个有出息的人把持着,到时候来个墙倒众人推,还不立刻就满门抄斩,断子绝孙?!所以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讲,别瞻前顾后的,知道你为国为家着想,秉公持正,没有谁怀疑你为一己之私!”

王莽认真地听着,诚恳地连连点头:“多谢叔父厚爱。既然如此,就是怀疑我为私利,也不用隐瞒了。叔父,我是想说,大司马一职真让子孺担当了,就怕将来会闹乱子,出笑话呢!”接着,把自己掌握的情况,绘声绘色地向王根讲述一番。

王根的脸色忽而惊讶,忽而气愤,直到王莽终于讲完了,仍黑着脸一语不发。王莽不知他心里想什么,不敢造次,低头陪着发呆。屋里,沉寂难耐了很大一会儿,王根忽然跳下床榻,冲外边大声叫嚷:“快,伺候我换衣服!快,给我备车!”

“叔父,你身子骨不大爽利,应当静养才是。”王莽连忙拉住他,“需要办什么事情,让小侄代劳就是!”

王根一边动手穿外边的大袍,一边摆手叫他不要说下去:“代什么劳?今天的话你要是憋在心里不说,整个王家的脑袋都保不住了,还代什么劳?我这就去宫里面见太后,把淳于长的真面目讲给她听,然后再面奏皇上。这等恶劣之辈,小任都当不了,还当什么大任。我看呀,别说大司马,卫尉他也别干了!”王根絮絮叨叨地说着,急匆匆收拾完了,走出门口时招一下手:“你也跟着!”

和汉成帝一样,太后王政君也一直喜爱着能言善辩、乖巧伶俐的淳于长,把他看成一个能善解人意的可人儿。乍听王根气冲冲过来讲述一番淳于长的劣迹,王政君几乎不敢相信这些事情出自那个笑嘻嘻、文质彬彬的外甥。但王政君内心很清楚,听搔痒的话找淳于长,听实话,应该还是王莽。王莽也这样肯定地说,并且还有丝帛上的笔迹为证,不容自己不相信。要真是这样,这个孩子,确实难当大任啊!

王政君在心中叹口气。三个人冷静下来商议一番,决定由太后和王根联手向皇上说明情况,不但要取消原来由他接替大司马的打算,更要剥夺他的所有职务!

说干就干,王政君立刻差人把皇上叫来。和王根一唱一和,如开膛破肚般,把淳于长这些年利用皇上恩宠的机会,所做坏事数落一遍。当然,重点还是戏谑羞辱许氏,这可是目无君上、大逆不道,说明淳于长已经张狂到什么地步。

汉成帝乍听这些,目瞪口呆地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想想这几年来,淳于长跟在自己身边,鞍前马后的,什么事情都帮着出谋划策,跑上跑下,能随口说来的,就不少。像修皇陵,废立皇后,生前死后的事,他都掺和遍了。在心目中,总以为这人聪明伶俐,知道维护皇家的利益。没想到,画虎画皮难画骨,这小子背后还有这些个见不得人的事!倘若仅仅收贿贪财也就罢了,连自己先前的婆娘也敢收留,这就不可原谅了!

淳于长的前程就此戛然而止,他做梦也预料不到。大司马的美梦立时破灭,卫尉的职位也被免去,诏书颁下,保留其定陵侯爵位,三日内离开京城,迁居汝南郡封地去闭门思过。

正当淳于长跌这么个大跟头还没回过劲来时,果然应了“墙倒众人推”的俗语,许多大臣在他身上使了好处,还没得到什么回报就让他走了,未免心头气不过,索性大家一起上疏,争相揭发他贪污受贿、欺凌大臣等罪行。汉成帝见势不可遏,加之对淳于长也生了厌恶之心,就顺应着大家的意思,将他从汝南召回,下到洛阳狱中审讯一番后,处死了。

淳于长毙命狱中,王根病体衰竭,又不得众大臣的拥戴,大司马职位似乎很自然地就落到了王家后起之秀王莽的身上。

这年,王莽三十八岁,成为自西汉开始设置大司马辅佐政务以来,最年轻的大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