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纪行（节录）

清·王士祯

二十八日［1］，晓发荒原。寒烧遍野，黑坟［2］，土人云，地荒多虎，烧野以便行人耳。宋玉墓在宜城南三里，有明都御史路迎撰碣［3］。按郦注： “城南有宋玉宅。玉，邑人。”［4］ 《渚宫故事》： “庾信因侯景之乱，自建康归江陵，居宋玉故宅。宅在城北三里。”［5］今归州亦有宋玉宅，实宜人也［6］。抵宜城县，县古鄀地，隶襄阳府［7］。《地理志》所谓“故鄢”，《史记》“北徙，都鄀”、“十六年，与秦昭王好会于鄢”是也［8］。山川顽劣而多产才士，宋玉、王逸、段成式皆生皆地，今叔师故宅在城南，故宜城西［9］。柯古，吾乡临淄人，又云梁邹人，其父文昌，封邹平郡公［10］。今邹平有地曰段桥，传为文昌旧居；而宜城有木香村，亦云段氏故宅，所未详也［11］。又唐处士王士源，藻思清远，深览文理，常造 《亢仓子》九篇；撰《孟浩然诗序》，其文清绮，如魏晋间人，亦宜产［12］。

二十九日，五更早发。过杜康台，下有井曰杜康井［13］。城北十五里，过黄叔度墓，有明督学徐栻撰碑［14］。自此傍汉江行，青山白云，风帆沙鸟，颇极旷淼之观［15］。江滨驿路坦夷，村墟相接［16］。由宜达襄阳百里间，东汉时刺史二千石凡数十人，朱轮相望，号冠盖里［17］。江东数峰，秀色欲滴，问舆人，知是鹿门苏岭诸山［18］。庞德公、孟浩然、皮袭美隐居山下，有鱼梁洲，亦曰鹿滩，即庞德公、司马德操望衡对宇处也［19］。上有鹿门、庞居二寺，以庞居士得名［20］。岘山在江西北，群峰迤逦，北趋郡郭［21］。习池在南麓，一水泓然，下布文石，翠览毛发，溅珠浮水面，与吾郡趵突、珍珠、金线诸泉相似［22］。池方广亩许，稍东复有一池，才如半规，流出院外，北汇为小潭，复伏流而南为溪，由凤皇亭下注汉江［23］。至今襄阳太守例，以三月三日禊饮于此［24］。池后观音阁，即古谷隐寺，复北三里许，为羊太傅祠，门外濒江有碑，明世庙南巡，遣驸马都尉邬景和谕祭文也［25］。祠门下刻晋碑，所谓“堕泪碑”也［26］。

—— 《蜀道驿程记》

【题解】

康熙十一年 （1672年）六月，王士祯奉命典四川乡试。七月朔日启程后，便开始逐日记载其一行往返于京川沿途所经州县、道里的行程。九月二十五日，典试完毕，王士祯启程回京，由成都府出发，抵重庆府巴县治 （今重庆市巴南区），后入湖广界。十月二十八日进入襄阳府宜城县 （今湖北宜城市），二十九日抵襄阳府治襄阳县 （今襄阳市襄城区）。本篇所选即 《蜀道驿程记》中十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两天的行程记录。标题为编者所加。

王士祯 （1634—1711），原名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贻上、豫孙，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人称王渔洋，谥文简。新城 （今山东桓台县）人，常自称济南人，清初杰出诗人、文学家。博学好古，能鉴别书、画、鼎彝之属，精金石篆刻，诗为一代宗匠，擅长各体，尤工七绝，与朱彝尊并称 “南朱北王”。书法高秀似晋人。好为笔记，有 《池北偶谈》、 《古夫于亭杂录》、 《香祖笔记》等。

【注释】

［1］二十八日：指康熙十一年 （1672年）十月二十八日。

［2］黑坟：色黑而坟起。坟：隆起的高地， 《方言》： “凡土而高大者谓之坟。”土人：土著，当地人。

［3］路迎 （1483—1562）：字宾旸，号北村，山东汶上人，明朝正德三年 （1508年）进士，正德十二年，任襄阳知府，后迁副都御史，兵部尚书等职。路迎一生虽多武职，却善诗文。嘉靖年间 （1522—1566年），路迎在宋玉墓前修建祠堂，并亲自撰写了立祠记，勒石树碑。碣（jié）：圆顶的石碑；碣文，碑文。文中指路迎写的 《宋玉墓祠记》。

［4］郦注：指北魏郦道元 《水经注》卷二十八 《沔水注》。邑人：同邑的人，即本城人。邑：城市，大曰都，小曰邑。

［5］ 《渚宫故事》：即唐代余知古的 《渚宫旧事》，本十卷，今存五卷。庾信 （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人，北周文学家，代表作有 《哀江南赋》。侯景之乱：南朝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八月，东魏降将侯景勾结京城守将萧正德，举兵谋反，梁武帝被软禁后饿死。552年梁元帝萧绎派兵攻下建康，侯景兵败自杀。建康：即今江苏南京。江陵：即今湖北省江陵县 （属荆州）。

［6］归州：即今湖北秭归县 （属宜昌）。

［7］鄀：古国名，文中之 “鄀”为上鄀，上鄀在今湖北宜城县东南。

［8］《地理志》：指东汉班固所著 《汉书》中的 《地理志》部分。楚昭王 （约前523—前489），芈姓，熊氏，名壬，又名轸，楚平王之子，春秋时期楚国国君。都鄀：以鄀作业临时国都，指公元前504年，吴军大败楚国，迫使楚国向北迁都到鄀。徙，迁徙。顷襄王：熊姓，名横，楚怀王之子，前298—前263年在位。秦昭王 （前325—前251），嬴姓，赵氏，名则，一名稷，秦惠文王之子。好会：友好会见。

［9］顽劣：坚硬而低劣，形容环境恶劣。才士：指有才学的人，在古代专指有才华的男子。宋玉：字子渊，战国后期楚国著名辞赋家，与屈原并称齐名，代表作 《九辨》、 《高唐赋》、 《风赋》等。王逸：字叔师，东汉文学家，著有 《楚辞章句》等。段成式 （803—863），字柯古，晚唐邹平人，著有小说集 《酉阳杂俎》二十卷，续集十卷。

［10］临淄：即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区。梁邹：即今山东邹平县。段文昌 （773—835）：字墨卿，一字景初，唐穆宗时著名宰相。著有文集二十卷，诏诰二十卷，食经五十卷。

［11］木香村：据 《宜城县志》卷一 “古迹”引道志载，“段成式宅在县南十五里，今名段家营，别业在木香村，县东南七十里即今关家营”，大概在今宜城市流水镇集镇南，宜城、钟祥交界地带。段桥：即今山东邹平县明集镇段桥村。传说唐朝时，段文昌考中状元不久回到家乡，靠雄厚的资金架了一座桥，使三地可以互通，人们就把 “段架桥”作为村名。

［12］处士：古时候称有德才而隐居不愿做官的人，后亦泛指未做过官的人。王士源：唐代宜城人。年少好名山，年十八入恒山访道，又游苏门山、王屋山。玄宗开元末，于终南山撰 《亢仓子》，以《庄子·庚桑楚》为主，参取诸子而成。天宝四年，征召至京，又曾编次孟浩然遗诗，撰 《孟浩然诗序》。藻思：做文章的才思。清远：清明，高远。深鉴：细加体察。文理：文辞义理；文章条理。造：伪造，虚构。《亢仓子》：“亢仓子”即洞灵真人，亦即 《庄子》一书中的寓言人物庚桑楚，也叫亢桑子。唐玄宗天宝元年，追号这个人物为 “洞灵真人”，并把当时隐士托名伪造的 《亢仓子》一书，尊为 《洞灵真经》。清绮：清丽，清新华美。

［13］杜康台：据 《宜城县志》卷一下 “古迹”载，“杜康台在县治东五十步，俗传杜康造酒于此”。大致位于今县招待所与法院交界的水杉林中，抗日战争时期，此地仅遗锥形塔座，高丈余；台西约百米处旧县治后有一井，水极清，传为杜康井。

［14］黄叔度：黄宪，字叔度，东汉慎阳 （今河南正阳县）人，世贫贱，父为牛医，而黄宪以学行见重于时。他少年好学，成为饱学之士，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名动官府，连朝廷的三公周藩，都钦佩地奉为圣贤，公开承认他的人品和学品在自己之上。《后汉书》有传。据传黄宪当年为访学者王逸来宜城，不幸病逝。王将黄葬于今宜城市小河镇黄集村的黄宪集，该地位于黄集村驻地东南1.7公里处，北靠洪保公路，西距百里长渠400米。俗名黄坟为黄家冢，借作村名。徐栻 （1519—1581）：明代苏州府常熟人，字世寅，号凤竹。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授宜春知县。召拜南京都察院御史；久之，迁浙江按察佥事，监戚继光军。万历初，累官南京工部尚书，罢归。有 《仕学集》。写有 《汉黄宪墓碑记》。

［15］旷淼 （miǎo）：空旷、浩淼。观：景象、情景。

［16］驿路：驿道，古代传递政府文书的道路，沿途设有驿站。坦夷：坦率平易。文中是指道路平坦。村墟：乡村集市。墟：集市。

［17］刺史：官名，汉武帝将全国划分为十三州，各州任免刺史一人，后改刺史为州牧。东汉初又复称刺史。二千石（dàn）：汉郡守俸禄为两千石，即月俸百二十斛，后以此作为郡守（太守）的通称。朱轮：古代王侯显贵所乘的车子，因用朱红漆轮，故称。相望：互相看见，形容接连不断，极言其多。冠盖里：古地名，据 《宜城县志》云，在县北接襄阳南界，当在今县之西北一带 （因这一带传为古宜城）。传说汉代宜城一带，刺史、二千石卿长数十人， “朱轩华盖”会集于当时宜城的太山庙下，荆州刺史行部见之，“雅叹其盛”，称为冠盖里，并刻铭文字，后来称道宜城为冠盖之乡。

［18］舆人：轿夫。鹿门苏岭：鹿门山原名苏岭山，濒临汉江，位于襄阳城东南约15公里的东津镇境内。

［19］庞德公：字尚长，荆州襄阳人，东汉末年名士、隐士。与当时徐庶、司马徽、诸葛亮、庞统等人交往密切；曾称诸葛亮为“卧龙”，庞统为 “凤雏”，司马徽为 “水镜”，被誉为知人。对诸葛亮、庞统等人早年影响较大，并得到诸葛亮的敬重。庞德公最后隐居于鹿门山，采药而终。孟浩然 （689—740）：本名浩，字浩然，襄州襄阳 （今湖北襄阳）人，世称孟襄阳。因他未曾入仕，又称之为孟山人。孟诗绝大部分为五言短篇，多写山水田园和隐居的逸兴及羁旅行役的心情。他和王维并称 “王孟”，在艺术上有独特的造诣，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有 《孟浩然集》三卷。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招致幕府，后隐居。皮袭美 （约838—约883）：皮日休，字袭美，一字逸少，今湖北天门人。曾居住在鹿门山，自号鹿门子，又号间气布衣、醉吟先生、醉士等。晚唐诗人、文学家，与陆龟蒙齐名，世称 “皮陆”。咸通八年（867年）进士及第，在唐时历任苏州军事判官、著作佐郎、太常博士、毗陵副使。后参加黄巢起义，失败后不知所踪。 《新唐书·艺文志》录有 《皮日休集》、《皮子》、《皮氏鹿门家钞》多部。鱼梁洲：位于汉水与唐白河交汇处，西与樊城仅一水之隔，为淤积性沙洲。三面环水，静态水面达30多平方公里，是汉江中的第一大岛，素有 “汉江明珠”之美誉。司马德操 （？—208）：司马徽，字德操，颍川阳翟 （今河南禹州）人。东汉末年名士，精通经学。有 “水镜先生”之称。司马徽为人清雅，有知人之明，其才华始终未得施展，一生湮没不彰。望衡对宇：形容住处相距很近，可以互相望见。衡：用横木做门，引申为门；宇：屋檐下，引申为屋。北魏郦道元 《水经·沔水注》： “司马德操宅洲之阳，望衡对宇，欢情自接。”

［20］鹿门寺：位于襄阳市东南郊，汉水中游，距襄阳城区15公里，与襄城区、樊城区和隆中风景区隔江相望。东汉建武十六年 （40年），习郁奉令于山上立神祠，又刻二石鹿夹神祠于道口。据县志载，汉建武中帝与习郁俱梦见苏岭山神。命郁立祠于山上，刻二石鹿夹道口，百姓谓之鹿门庙。遂以庙名山。庞居寺：位于湖北省宜城市区东北19千米的汉江东岸，背靠霸王山和庙门山，属王集镇庞居村境内，其西距汉水河道1千米。据襄阳府志载，唐朝大臣尉迟敬德率信众在庞居洞旁修一座寺庙。清乾隆本 《襄阳府志》卷九 “寺观坛庙·襄阳县”讲庞居寺在 “县东南三十里，唐修炼士庞蕴字道元所居也。后人建庙即以庞居寺名。”明代时候，襄阳人氏梁京曾在庞居洞的南边修庙，名 “庞居寺”，清代又加以扩建。五十年代末被毁。

［21］岘（xiàn）山：襄阳岘山俗称三岘，包括岘首山 （下岘）、紫盖山 （中岘）、万山 （上岘），峰岩直插滔滔汉水，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山。迤逦 （yǐlǐ）：曲折连绵貌。趋：趋向，文中指延伸。郡郭：郡城的郊野。

［22］习池：即习家池，东汉初年襄阳侯习郁的私家园林，延存至今已有近2000 年的历史，被誉为 “中国郊野园林第一家”。泓（hóng）然：水清澈貌、水深满貌。文石：有纹理的石头。翠：青、绿、碧之类的颜色。鉴：照见。趵突、珍珠、金线：均为泉水名，位于山东济南旧城中心区。

［23］才如半规：恰似一个半圆形。半规：半圆形。伏流：潜行于地下的流水。凤皇亭：凤凰山位于襄阳城南3.3 公里处，据《襄阳县志》记载，梁武帝曾立寺其上，清时已废。其南凤林关、凤凰亭、凤凰滩俱因山得名。

［24］禊 （xì）饮：谓古时农历三月上巳日之宴聚，一般是临水洗濯，宴饮行乐。

［25］观音阁：位于襄阳铁帽子山脚下，东临汉水。明世庙：指庙号为世宗的嘉靖皇帝朱厚熜，1522—1567 年在位。邬景和（1508—？）：字时济，苏州昆山人，嘉靖二年为驸马都尉，掌宗人府事。

［26］堕泪碑：羊公碑又名 “堕泪碑”，位于今襄阳岘山上，是当地百姓怀念西晋著名政治家、军事家羊祜建立的。

【简析】

概而言之，本篇 《襄阳纪行》比一般的旅行记有更丰富、更深刻的人文历史内涵。途中，作者对所过之地的名胜古迹及自然景观多有记述，对山水地名也多加考辨，引用古籍与实地考察兼而有之；与前人所述不相符者，也多有自己的观点，其中考释精审，不乏有价值者。

第一节，在宜城境内，直接涉及的遗迹有六处：宋玉墓、宋玉碑、古鄀地、宋玉宅、叔师故宅及木香村；涉及历史人物共五位：路迎、宋玉、王逸、段成式、王士源；涉及典籍有七部（篇）：《宋玉墓祠记》、《水经注》、《渚宫旧事》、《史记》、《汉书·地理志》、 《亢仓子》以及 《孟浩然诗序》。作者认为，宋玉、王士源其实都是宜城人，而且宜城自古 “多产才士”。

第二节，从宜城抵达襄阳，涉及名胜主要有杜康台、杜康井、黄叔度墓、冠盖里、鹿门苏岭诸山、望衡对宇处、鹿门、庞居二寺、岘山、习池、凤皇亭、古谷隐寺、羊太傅祠、碑、堕泪碑等十五处之多；涉及历史人物有徐栻、庞德公、孟浩然、皮袭美、司马德操、嘉靖皇帝及驸马邬景和等。另有碑刻若干。而且沿途风光描述文笔生动，读之仿佛身临其境，尤以习池之记为最佳：“一水泓然，下布文石，翠览毛发，溅珠浮水面……池方广亩许，稍东复有一池，才如半规，流出院外，北汇为小潭，复伏流而南为溪，由凤皇亭下注汉江。”

当然，作者对沿途的风土人情、经济状况及零星史实也略有所记，这对研究清初战乱后经济状况较有价值，亦可补正史之不足。

案：关于襄阳山水名胜，我们不妨将节选自 《水经注》的《汉水名胜绣荆襄》与本篇对读；将 《汉江赋并序》 （朱祐杬）、《襄阳赋》（黄耀辉）、《汉江赋》（邹强）等与前述二篇对读。不难发现，以上诸篇虽然体裁不同，取材参差，手法各异，但题旨却非常近似：均富含襄阳本土人文历史因子，对提升襄阳知名度和美誉度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