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龙窝石赠宜城屈母文

明·谭元春

予每闻人母德，即默念我母太夫人教家课子之贤，上同昔媛［1］。不肖兄弟以福过灾，生而不能长有之也，惟为天下贤母作文，以一寄吾慕。而笔砚适有天幸，为佳子孙者，往往使佐莱戏之末［2］。惟江夏郭文毅公夫人令其子丐文悬于屏［3］，则出自母意。予既为郭夫人文，夫人则大喜，令少子尝读一过。越一年入鄂，予既已忘之矣，郭夫人闻其至也，趣治具大召客［4］，令二子延予谢文，展屏中堂，如始贺状。予于天下伟丈夫属辞不少矣，未尝有年往事阑而犹眷眷德其文者也［5］。

入鄢［6］，则又有若屈母王太君。太君子二人，一曰盛，一曰嘉，皆以年少茂才师事予者十年［7］。予昆季皆过其家［8］，予友朋皆聚其馆，予僮仆皆饭其白饭，而予之马亦嘶其枥也。吾闻太君无倦色，且训二子曰：“交如是人，乃有益耳，吾如是乃喜也。”当太公在日，佐家，家日赢余。太公亡，太君当户，勤勚不衰，散发至老，日以孝友退让、忍辱唾面之风敕其子［9］。及闻予与二子言，亦不离孝友退让，忍辱唾面，则益喜： “小子听之，交如是人，真有益也。”

予好举所知于人，尝为方伯杜公友白、郡伯唐公梅臣、明府李公毖轩称太君之贤，各欣然棹楔旌其门矣［10］。而二子则曰： “吾母更有望也。额之旌人也，自上而下［11］；文之传人也，自今而后。今之额可以求而得，今之文亦可以求而得也。吾母不求而得额，固官司之化，仁人之言，而亦吾母冰霰报也［12］。独十年来，吾母习知先生能以古文字传说人，先生独无一言半字。先生文虽不可求，先生忘之乎？”予犹默然无以应也。

于时予适纳大堤女儿飞来，寄居太君客舍，太君念吾家失贤母，姬媵无所服习［13］，教之诲之，因为姬道所以慕悦吾文，指如二子言。予始蹶然而起：此予所以抱管城［14］，熟视良久，欲得出自母意，如郭家夫人者也，今果尔，吾文荡胸而出矣。孟母课子，非迁不能，而太君无所用迁，肃壸严塾，束下有体，即荆杞满前［15］，亦化为兰畹药房；即其冬蓄足以待客，青刍足以给马，浆酒臛肉取诸宫中有余，亦无所用凯母之发荐［16］。而陶之所好在仕进，太君所好在文士传世之言。予之文未知竟可传与否，而如太君教家孝友退让、忍辱唾面，则皆古之贤人君子所以可传之物也。

太君闻其说曰：“老妇无以报是文。治具张筵，以乐嘉宾，谭先生不贵也，我筐我箧［17］，用绢酬字，谭先生不贵也。吾闻谭先生爱龙涡一石［18］，而无以致之。”顾语二子：“‘峙乃糗粮，峙乃桢干。’［19］”乃发僮百二十人，石工一，木工一，买舟置石，送至寒河福持园而后已［20］。

—— 《谭元春集》卷二十四

【题解】

谭元春家居天门，经常往来于襄汉之间，而最喜欢逗留的地方则是宜城。宜城屈氏兄弟师从作者达十年之久，十年间作者及其兄弟、朋友、童仆多次造访宜城屈家，曾向省、府、县三级官员称赞屈母王太君的贤德，遂写此赠文以颂之。

谭元春 （1586—1637），湖广竟陵 （今湖北天门市）人，字友夏，号鹄湾，别号蓑翁。天启七年乡试第一，后却屡试不中。著作收入 《谭友夏合集》，包括 《岳归堂新诗》， 《鹄湾文草》、《岳归堂已刻诗选》及 《诸稿自序》。与钟惺共编 《诗归》、《明诗归》，共评 《诗删》。另有 《谭子诗归》 （自选集）、 《庄子南华真经评》、 《四六金声》；选编 《东坡诗选》，评点 《想当然传奇》。谭元春是中国古代著名作家和文学理论家，明末文学流派竟陵派的领导者和代表人物。

【注释】

［1］课子：督教儿子读书。昔媛：指从前那些善于家教且德高望重的夫人。媛：美女、年轻夫人。

［2］莱戏：疑指 “莱舞”，即莱衣起舞，表示孝养双亲。相传春秋时楚人老莱子侍奉双亲至孝，行年七十，犹著五彩衣，为婴儿戏。后着莱衣表示对双亲的孝养。末：传统戏剧角色名，一般扮演中年以上男子。

［3］丐文：请人写文章。

［4］趣 （cù）：古通 “促”，督促；催促。治具：备办酒食；设宴。

［5］属辞：撰写诗文。眷眷：亦作 “睠睠”，依恋反顾貌。德：感激。

［6］鄢：今湖北宜城市境内。

［7］茂才：即 “秀才”。东汉时，为了避讳光武帝刘秀的名字，将“秀才”改为 “茂才”，后来有时也称 “秀才”为 “茂才”。师事：谓拜某人为师或以师礼相待。

［8］昆季：兄弟。长为昆，幼为季。

［9］当户：指主持门户。勤勚 （yì）：辛劳。孝友：事父母孝顺、对兄弟友爱。退让：谦逊；礼让。唾面：往人的脸上吐唾沫。表示鄙视、侮辱。敕 （chì）：告诫，嘱咐。

［10］棹楔 （zhào　xiē）：门旁表宅树坊的木柱。旌：表彰。

［11］额：店铺或厅堂正面和顶部挂的有字的板，牌匾。

［12］冰霰 （xiàn）报：犹言获得意外的或额外的回报。冰霰：下雪前或下雪时降落的白色小冰粒。

［13］大堤：在今湖北省襄阳市襄州区。《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五·襄阳乐一》： “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唐李白 《大堤曲》王琦注引 《一统志》“大堤在襄阳府城外”；《湖广志》“大堤东临汉江，西自万山经澶溪、土门、白龙、东津渡绕城北老龙堤，复至万山之麓，周围四十余里”。姬媵 （jīyìng）：妾。服习：犹习惯，适应。

［14］蹶然：疾起貌。管城：即管城子。唐韩愈作寓言 《毛颖传》，称笔为管城子。后因以 “管城子”为笔的别称。

［15］肃壸 （kǔn）：整理内室使之洁静。壸：引申指内宫，文中泛指妇女居住的内室。塾：古代指门内东西两侧的堂屋。荆杞：指荆棘和枸杞，皆野生灌木，带钩刺，每视为恶木。因亦用以形容蓁莽荒秽、残破萧条的景象。

［16］青刍：新鲜的草料。臛 （huò）：肉羹。发荐：发迹、被荐举。

［17］张筵：设宴。我筐我箧 （qiè）：化用 “倾箱倒箧”而来。语出 《世说新语·贤媛》：“王家见二谢，倾筐倒庋；见汝辈来，平平尔。汝可无烦复往。”“倾筐倒庋”是说把大小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倾倒出来。比喻热情招待。

［18］龙涡：地名，位于今宜城市流水镇梅畈村西偏南2.5公里处，坐落在金龙山下，四周高，传说是卧龙，故名。此村由三个村落组成，均名龙涡。关于龙涡奇石，可参阅谭元春 《载龙涡剪石先往寒河文》所记： “崇祯五年十月，鹄湾人谭子元春过襄之宜城县，门人辈拥高肩舆至涟泗洪，寻石于所谓龙涡者，得一石，高可五尺，掘其根又得一尺，烟雨既深，岁月无聊，空中多窍，独秀沙隈，且岩壑四周奇非一面，青白杂出，色非一碧。予所见太湖、灵璧诸石奇胜，犹将兄之也。因思致之寒河。人皆难之曰： ‘吾宜城人爱是石者多矣，咸力致之而义不出山，君何为独能。’于是，屈氏两门人奋然出僮指千许为牵挽，移上归航，舁石行十五里，犯朔风，越岭度墟，如赵景兴之往归嵇公也。石重航不任，又具一舟载之。予既飞书报襄太守唐公、司理江公、令尹李公。将以是月晦日，载至园居，而予复贳酒脯楮香，出汉津古河渡口，先送之归。”

［19］峙乃糗粮：语出 《尚书·费誓》：“峙乃糗粮，无敢不逮。”糗粮，就是干粮，便于长久携带，是为走远路、行军打仗准备的。峙乃桢干：语亦出 《尚书·费誓》。桢干：古代筑墙时所用的木柱，竖在两端的叫 “桢”，竖在两旁的叫 “干”，文中比喻骨干人员。

［20］买舟：雇船。寒河：地名，距离竟陵县城南25里。

【简析】

普通人，寻常事，表现的则是不一般的贤德。而诗礼传家、宽厚待人正是宜城王太君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最为可贵的品质。

第一节忆太夫人之贤，叙郭夫人之惠，点明题旨： “惟为天下贤母作文，以一寄吾慕。”第二节简述作者及其亲朋与宜城屈氏一家十年间的交往，强调屈母 “日以孝友退让、忍辱唾面之风敕其子”。第三节大意是作者向各级地方官吏称颂屈母事迹，得到官方认可，并送匾立牌予以表彰。第四节则写屈母代为教诲作者新纳之妾，亦不离 “孝友退让、忍辱唾面”之训；并与孟母等“昔媛”作比较，愈显屈母诗礼传家之贤。末节介绍屈母派人为作者运送龙窝奇石，其热诚、爽快之语和宽厚、仁爱之心将会给每个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可以看出，全文紧扣诸母 （太夫人、郭夫人、王太君等）之“贤”铺叙开去，寄寓的正是作者浓浓的思慕之情，而襄阳一带的纯朴民风亦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