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　寓　赋

明·李梦阳

炎炎赫赫岁阉茂兮，舟西骛而逆流［1］。途路艰阻渺以浩兮，遘皇天之昧幽［2］。涉襄樊而濡滞兮，时寒凉而雨霖［3］。水洶洶以震堤兮，势击荡而崩淫。龟告我以兹食匪兮，望旧乡埳焉洪涛［4］。伊谁诒斯跋疐兮，悒憀瞀而中忉［5］。柏阳日之既冬兮，爰诹吉而载牵［6］。驷牡既秣余邅遰兮，跻废城之曲齾［7］。咎品形之流易兮，赋吾性乎悁急［8］。进退拂以奔波兮，名与德之不立。惟骝骥置之邢间兮，固貍鼬之蔑如［9］。执成败以律之兮，彼亮飞出而诚愚。既矢夫捐身以酬知，孰暇计完名而保躯［10］。怩世人之善诪兮，谓吾皇皇而求家［11］。尼圣尚有兹郑门兮，矧吾庸鄙而过颇［12］。顾鹿山以凝眸兮，壮江汉之绎绎［13］。迹与心胡之偭兮，精连连而靡怿［14］。效抽辞以闵还兮，丑汉道之陵夷［15］。伟卧龙以消息兮，逢三顾而有为［16］。往者吾不及之兮，来者吾靡量。苟得丧匪厥命兮，曾贤智之尽庸。謇周章以游志兮［17］，北风飂戾而萧条。望原野之涤涤兮［18］，薰臭奄而并烧。善踽踽以奚恃兮，愤壅蔽皎然莫闻［19］。牉矫情以迷浪兮［20］，戏康壮而隐身。

重曰：陟樊城以还顾兮，极南阳之永阡［21］。气蔚郁以腾摅兮［22］，星辰炯而下连。慷慨者多戚兮，怛循迹而啸吟。盼白河之蒸云兮，僾中原之劲风［23］。天黯霮以翳翳兮［24］，白日晻而西匿。繄人生之几何兮［25］，汲毁誉而萦臆。

—— 《空同集》卷二

【题解】

明正德六年 （1511年），李梦阳任江西按察司提学副使。正德九年 （1514 年）遭江西巡按御史江万实一伙陷害，被拘广信狱；在何景明、杨一清等好友解救下，才被释放。当年三月被免职，四月赴浔阳与妻子高氏相聚；五月梦阳决计返里，自南昌至九江，又由九江偕家人逆江而上至武昌，再溯汉水而至襄阳，因爱岘山习池之胜，想要寓居此地。所谓 “绪寓”，当指叙述寓居某地的相关情形。《绪寓赋》中多次提及 “襄樊”、“南阳”、“鹿山”等襄阳地名，题材为行旅，当是李梦阳被免职后寓居襄阳时所作。

【注释】

［1］炎炎：形容夏天阳光猛烈。赫赫：形容炎热炽盛。岁阉茂：指明武宗正德甲戌年 （正德九年，1514年）。阉茂：地支中戌的别称，用以纪年。 《淮南子·天文训》： “太阴在戌，岁名曰阉茂。”西骛：驾舟向西行驶。指正德九年李梦阳离开江西，拟回故里大梁，遂乘船逆江而行。

［2］遘：遇到。昧幽：昏暗不明。

［3］濡滞（rúzhì）：停留、迟延；犹豫不决。

［4］匪：同 “菲”。微薄。埳 （xiàn）：古同 “陷”。

［5］诒 （yí）：传给，给予。跋疐 （zhì）：亦作 “跋踬”。挫折；进退不得。疐：古同 “踬”。憀瞀 （liáo　mào）：心绪悲切而紊乱。中忉 （dāo）：内心忧伤。

［6］诹吉：选择吉日。载牵：指船承载起航。

［7］邅遰（zhān　dì）：调转方向而去。曲齾 （yá）：幽僻缺损之处。齾：缺齿；引申为残缺。

［8］流易：演变、变换。悁急：急躁、浮躁。

［9］骝骥：泛指骏马。邢：古同 “鉶”，古代盛羹的器皿。文中借指马槽之类的器物。貍：哺乳动物，形状与猫相似，毛皮可制衣物。亦称“狸子”、 “狸猫”、 “山猫”、 “豹猫”。鼬 （yòu）：哺乳动物，身体细长，毛黄褐色，遇到侵害能由肛门分泌臭液自卫，常捕食家禽，毛可制狼毫笔。俗称 “黄鼠狼”。蔑如：微细；没有什么了不起。

［10］完名：完美的名节。

［11］怩：即 “忸怩”，不大方或不好意思的样子。诪（chóu）：古同“筹”，忖度。皇皇：指匆忙，也指心不安。

［12］尼圣尚有兹郑门：典出 《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 ‘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 ‘形状，末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据 《李空同先生年表》记载，李梦阳作 《绪寓赋》时正是正德九年 （1514年）出广信狱离开江西，居襄阳而无所适从之时，因此，以孔子如 “丧家之犬”的典故比喻自己的艰难处境，聊以自慰。庸鄙：平庸鄙俗。

［13］鹿山：即鹿门山，在今湖北襄阳城东南约15公里处东津镇境内，为国家森林公园，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山。因汉末名士庞德公、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皮日休相继在此隐居而闻名遐迩，后人谓之 “圣山”。凝眸 （níng　móu）：注视，目不转睛地看。绎绎：相连貌。

［14］偭：违背。连连：连绵不断貌。怿 （yì）：欢悦。

［15］陵夷：平夷、平毁。又指由盛到衰，衰落。

［16］卧龙：指诸葛亮。消息：消长、增减；盛衰。文中偏指增补，指人才的逐步成长。

［17］謇 （jiǎn）：用于句首的发语词，无实义。周章：周游。游志：驰想高远、遐想。

［18］涤涤：形容草枯水干，山川荡然无存貌。

［19］踽踽：独行貌。引申为落落寡合的样子。壅蔽：隔绝、遮蔽；阻塞。多指用不正当手段有意隔绝别人的视听，使人不明真相。皎然：高洁貌、清晰貌、分明貌。

［20］牉 （pàn）：将事物一分为二，分裂。矫情：掩饰真情。也指故违常情以立异。

［21］重曰：即辞赋之 “乱曰”，俗称之 “尾声”，是总括全文要旨的话，也就是全篇的结语。陟：登高。阡：田间南北向的小路。文中指通向南阳的道路。

［22］腾摅：腾跃、舒展。

［23］白河：即古淯水。源出河南嵩县西南攻离山，东南流至南召县，折南流经南阳、新野，至湖北原襄阳县 （今襄阳市襄州区）会唐河，名唐白河，注入汉水。僾 （ài）：仿佛；好像。

［24］黯霮 （àn　dàn）：昏暗不明。翳翳：昏暗的样子、暗淡。

［25］繄 （yī）：文言助词，惟。

【简析】

与作者当年及次年所作其他赋篇一样， 《绪寓赋》也是为表白自己的心志而作。此赋用 “襄樊”、“鹿山”、“南阳”等地理名词串联整篇内容，于漫漫旅途中汇入个人情绪宣泄，于景物描写中穿插郁郁不得志的情怀。开篇交代了行程，在炎炎夏日乘舟而行，道路艰险，天气时而昏暗不明，时而微寒清凉，时而雨水连绵，河中波涛汹涌，震颤堤岸。遥遥望去故乡路，坎坷如河中洪涌的波涛，内心忧愁与愤慨交集，这坎坷的路途恰似自己不顺的仕途。马儿踟蹰难行，登临废城之上，不禁思绪万千，感叹骝骥被抛弃在马槽，就如同狸鼬一样卑微。自己胸怀壮志却不遇赏识，徒有热血却无处奉献。回首鹿山风景，远处江汉相连接。诸葛亮隐居草庐，刘备三次亲自诚聘，诸葛亮才出山辅佐刘备成就功业。我愿以身效命报国，却不遇伯乐。在灰暗且险恶的人生旅途中，尽管作者悲愤难平，“愤壅蔽皎然莫闻”，但也只能 “戏康壮而隐身”，以此了结余生。

李梦阳的骚体赋既继承屈骚传统，同时又受到地域文化及汉魏风骨的影响，以感情真挚、内容丰富、表现手法多样、风格雄浑等特点显示出较大成就，代表了李梦阳赋作的最高水平，并在明代的赋体创作中占有一席之地，是骚体赋在后代创作中的延续与新变。不过，李梦阳的赋作有时因遣词用字过于古奥艰深而遭人訾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