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　滨　赋

明·李梦阳

余过解佩滩［1］，忆交甫遇女之事，于心感焉，作 《汉滨赋》。

夫何二女之颀丽兮，遵兰皋而并翔［2］。顺微风以鸾顾，曳文袿而交扬［3］。蹑云郁之华履，皎罗袜以双步［4］。凌汉潭之滺波，掇瑤草于芳露［5］。态婉㜻以窈窕，情同嬉而中乖［6］。超灼灼以齐赴，忽含颦而怨偕［7］。眉疑低而复伸，唇欲启而羞面［8］。瑳巧笑以回瞬，目盈盈而流盼［9］。翩兮惊鸿，恍若袅电［10］。仰西方之纤月，怅邂逅于嘉夕［11］。足将移以踯躅，魂已逝而聿役［12］。怍多露于蔓草，矩汉广之贞游［13］。戒有粲之奔密，慕娥英于湘流［14］。挥柔袂以掩涕，寄朋素于明珰［15］。效鸡鸣之赠珮，厉霜心于鲛光［16］。倏潜耀以莫觏，抚冲飚而怀形［17］。睇征云以西迅，裛飘芬而泪零［18］。面三星以申咏，痗朝阳于首疾［19］。伊绸缪之幸谅，讵谷焉而同室［20］。

—— 《空同集》卷二

【题解】

关于汉水神女，前人多有记载和咏叹。如，东汉刘向 《列仙传·江妃二女》：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唐末五代李瀚 《蒙求》诗：“渊客泣珠，交甫解佩”；宋晏殊 《玉楼春》：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元李裕 《次宋编修显夫南陌诗四十韵》：“楚女窥墙日，文园病渴年。合欢连组带，解佩杂芳荃”；等等。明正德九年 （1514年），李梦阳被免职，偕妻子高氏离开江西回故里大梁，途经襄阳，过解佩滩，忆交甫遇女之事，《汉滨赋》由此事而作。

李梦阳 （1473—1530），字献吉，号空同，祖籍河南扶沟，出生于庆阳府安化县 （今甘肃省庆城县），明代中期文学家，复古派前七子的领袖人物。他善工书法，精于古文词，提倡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有 《乐府古诗》三十六卷、 《疏书碑志序集文》二十七卷、《空同集》八卷刊行于世。

【注释】

［1］解佩滩：即 “解佩渚”，据 《襄阳府志》记载，在万山、阿头山两山下汉江转弯的地方，昔郑交甫遇神女于此。

［2］颀丽：身材修长，面容姣美。颀 （qí）：俊美；秀颀。遵：顺着、沿着。兰皋：长有兰草的涯岸。 《楚辞·离骚》：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朱熹集注：“泽曲曰皋，其中有兰，故曰兰皋。”

［3］鸾顾：像鸾鸟那样深情地远望。鸾（luán）：鸟名，凤凰之一种。雄性的长生鸟。曳 （yè）：本义拖着，牵引。文中指身披，穿着。文袿：鲜艳、华丽的服饰。袿 （guī）：古代妇女所穿的华丽的衣服。

［4］蹑：放轻脚步悄悄地走。文中指穿着。云郁：彩云和芳草。文中指浓艳、华丽。郁：草木丛生。华履：有文饰的鞋。皎：洁白明亮。罗袜：丝罗制作的袜子。

［5］汉潭：指汉江。滺 （yōu）：古同 “浟”，水流动的样子。掇：拾取、摘取。瑤草：汉族神话传说中的仙草，如灵芝等，能医百病，服之长生，是一种神奇的仙草。东方朔 《与友人书》：相期拾瑶草，吞日月之光华，共轻举耳。

［6］态：姿态，身姿。婉㜻（wǎn　luán）：同 “婉娈”，年少美貌。窈窕：文静而美好。同嬉：同乐。嬉：无拘束地游戏。《文选·张衡·归田赋》： “追渔父以同嬉。”中乖：忠诚温顺。中：通“忠”。忠诚。乖：顺从，听话。

［7］灼灼 （zhuózhuó）：耀眼、光亮、鲜明之意。一本作“妁灼”，误。含颦 （pín）：亦作 “含嚬”，谓皱眉。形容哀愁。

［8］羞面：因害羞而脸红。

［9］瑳（cuō）：巧笑的样子。巧笑：美好的笑。回瞬：回头看。盈盈：形容清澈。流盼：转动眼珠儿看。

［10］惊鸿：惊飞的鸿雁。三国魏曹植 《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三国魏嵇康 《赠秀才入军》： “仰落惊鸿，俯引渊鱼。”后借以形容美女轻盈优美的体态。袅电：闪电。袅：摇曳。

［11］纤月：未弦之月、月牙、新月。邂逅：不期而遇。嘉夕：美好的夜晚。

［12］踯躅（zhízhú）：徘徊不前。聿 （yù）役：动貌。 “聿役”与上句 “踯躅”意近。

［13］怍多露于蔓草：语出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良辰美景，邂逅丽人；一见钟情，便携手藏入芳林深处。恰如一对自由而欢乐的小鸟，一待关关相和，便双双比翼而飞。怍 （zuò）：惭愧。多露：谓露水多，与诗中 “零露漙兮”、“零露瀼瀼”意同。蔓草：生有长茎能缠绕攀援的杂草。泛指蔓生的野草。矩汉广之贞游：语出 《诗经·国风·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一名青年樵夫钟情一位美丽的姑娘，却始终难遂心愿，情思缠绕，无以解脱，面对浩渺的汉江之水，他唱出了这首动人的诗歌，倾吐了满怀惆怅的愁绪。矩：同“讵”，岂，难道。贞游：汉水神女在江畔出游，却非常痴情，坚贞。

［14］戒有粲之奔密：语出《周语》：共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王。夫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夫粲，美之物也。”另，《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粲者。”粲：美丽，鲜明，这里指女子。娥英：娥皇、女英的并称。相传为帝尧二女，帝舜之二妃。刘向 《列女传·母仪》：“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四岳荐之于尧，尧乃妻以二女以观厥内……既纳于百揆，宾于四门，选于林木，入于大麓，尧试之百方，每事常谋于二女。舜既嗣位，升为天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封象于有庳，事瞽叟犹若初焉。天下称二妃聪明贞仁。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湘流：指湘江。

［15］朋素：朋友故交。素：故人，旧交，老朋友。明珰：用明珠做成的耳坠。《艺文类聚》卷七八引汉王逸 《荔枝赋》： “皮似丹罽，肤若明珰。”三国魏曹植 《洛神赋》：“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也用以泛指珠玉。

［16］效鸡鸣之赠珮：语出 《诗经·郑风·女曰鸡鸣》：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全诗共三章，每章六句。这首赋体诗恰似一幕生活小剧，诗人通过士女对话，展示了三个情意融融的特写镜头，他们和谐的家庭生活和诚笃而热烈的感情，令人羡慕，令人赞叹。厉：同“砺”，历练，磨砺。霜心：坚贞不移的志节。多指妇女不更二夫、臣子不事二主之志。鲛光：指珍珠的光芒。据晋干宝 《搜神记》卷十二记载：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鲛：海中鲨鱼。

［17］倏 （shū）：极快地，忽然。潛耀：隐藏光辉。唐权德舆《仲秋朝拜昭陵》诗： “文皇昔潜耀，隋季自颠覆。”也比喻怀才不遇。觏（gòu）：遇，遇见；看见。冲飚 （biāo）：指大风。飚，同“飆”，暴风，后泛指风。怀形：怀念神女的身形。

［18］睇 （dì）：斜视。征云：文中指空中的流云。古诗文中“征云”一词则大多用于比拟 “战云”，比喻战争的气氛。西迅：向西面快速飘移。迅：迅疾。裛 （yì）：同 “浥”，沾湿。飘芬：飘落的花朵。

［19］三星：语出 《诗经·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关于 “三星”，有多说，毛传认为指参宿三星，郑笺则认为指心宿三星，近代天文学家朱文鑫考证认为三段中的三星分别指参宿三星、心宿三星、河鼓三星（《天文考古录·唐风三星说》）。申咏：吟诵。痗（mèi）：病：特指忧伤成病。首疾：指因思念引起的头痛。

［20］ “伊绸缪之幸谅”二句： “伊”句语出 《诗经·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 （chóu　móu）：本义为紧密缠缚，后比喻缠绵，情意深厚。“束薪”、 “束刍”也是以薪、刍紧束来比喻夫妇同心，情意缠绵。幸谅：幸福而诚挚。讵：如果。谷焉：善待于我。同室：同居一室，谓夫妇同居。

【简析】

作为复古派的领军人物，具体到辞赋方面，李梦阳曾提出“唐无赋”、“汉无骚”的理论，说赋 “衰于魏”而 “亡于唐”，但在实际创作中却能注重学习前人并非仅仅局限于某个朝代。本篇《汉滨赋》在叙述方式、风格上就与曹植的 《洛神赋》有很多相似之处。两者师承宋玉 《神女赋》笔法，都是描写 “遇女之事”。赋中李梦阳极尽渲染江妃二女之丰姿，感叹二人苗条美丽 （“夫何二女之颀丽兮”）。再从她们游行地点开始 （“兰皋”），接以服饰 （“文袿”、“华履”、“罗袜”）、行为 （“凌汉潭”、“掇瑤草”）、神态 （“态婉㜻”、“情同嬉”、“齐赴”、“忽含颦”）、面容 （“眉疑低而复伸，唇欲启而羞面”）、笑姿 （“瑳巧笑以回瞬，目盈盈而流盼”）、体态（“翩兮惊鸿，恍若袅电”）等多方面进行描摹，刻画了一幅美女欢游图。至此，李梦阳还不歇笔，而是继续刻画与美人邂逅于嘉夕的情形及心理状态 （“足将移”、 “魂已逝”、“怍”、“戒”、 “慕”），直到挥泪依依惜别，赠送美女明珰作为留念（“挥柔袂以掩涕”、“寄明珰”、“怀形”）。恋人离去之后，思念之情跃然纸上。整日眼泪飘零，忧伤难耐，以致为情染病（“裛飘芬而泪零”、“痗朝阳于首疾”），甚至依然心存幻想，能够举案齐眉，恩爱有加 （“伊绸缪之幸谅，讵谷焉而同室”）。整赋描写细致而周到，情感细腻而真挚，显得清丽婉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