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池聚乐记

明·刘一儒

襄阳据荆、郧、宛、洛，为南北奥区［1］，山水之胜甲于他所，如太和、岘首、鹿门、习池，皆世所传奇崛灵秀、幽邃雅丽之观也［2］，四方怀古好游之士罔不眷然慕之［3］。太和距郡中二百里许，鹿门亦在僻处，岘山则羊侯祠屋之外，莫可纵游，便而可游者，惟习池为最胜云［4］。

自一儒策名京国，往来于兹数矣［5］。往来须乐，太和已得遍探玄窈，习池近在轨辙，顾未一视，觖望焉［6］。顷者被命而南省，二人于里舍计，过襄将访刘质卿侍御为习池之游，他日趋白下更访赵良弼邦伯，寻龙山仲宣楼登焉，固一快事也［7］。

比入襄北十里，质卿使者逆于道曰：“赵邦伯自此入郧，比今将返辙矣。［8］”愚闻之曰： “嘻！有是哉，习池之游，且将与良弼共之，又何意龙山仲宣楼也。”诘旦，造质卿，约夙具以迟良弼［9］。是夜，良弼至自郧中，明日约赴池。二公先往，愚少后，出郭不半里，则江水骤涌，横没故道，遂怏怏不得去［10］。又明日，乃从驿亭小径缘真武庙峰后历卧佛、清泉、谷隐诸寺［11］，上下山涧，触石攀萝，约十五里，始达池上。二公倒舄鼓掌，且咲且呀［12］，曰： “极目巨浸，子何至是？”［13］相与慰劳者久之。饮罢，率临池所。

是日也，晴曜中天，熏风拂鉴，池水清澈，远映江光［14］。中有细鳞，色皆金碧，历历可数，投以糁粒，悉鼓鬣争食，若解人意［15］。因叹曰：“昔人狎鸥鸟，殆斯类哉！”顷之，东步澄晖亭，望长江之淜湃，览诸峰之翠耸，忆山、习、庞、孟诸贤，而诵少陵之奇句，抚景兴怀，忻然以喜者，不觉惘然以戚焉［16］。既而席地命酌，击缶长唫，禽鸟和鸣，林木蔽芾［17］。羽士剪蔬，山僧煮茗，怡怡陶陶然，殆不知缨冕之在吾身，天地之为寥廓也［18］。低回良久。过质卿别墅，时且瞑，烟笼岫，牧笛横牛，犁者、馌者、持竿者、负薪者，哗然竞归，归集舍旁，共饭麦粥［19］。予三人各索数箪食之。倏已长星在户矣，随烧烛谈棋，夜分始就榻［20］。榻一，以处良弼，质卿与愚就案以寝。山中清寂，晓气肃然如秋［21］。愚方肉袒熟寐，不觉也；质卿觉，急拥衾为余覆，良弼惊寤曰：“即此不可令从世傅哉！”因共喜跃，起而栉沐。良弼匆匆有行色矣。乃复携具陂塘，延坐午晌，时江水安流，三老以风便告。良弼行且决，把袂叹曰： “江山胜迹，我辈登临，孟句也，质之今日，异世同怀。”质卿曰： “山公一醉此中，遂成千古奇事，吾人今日岂减当年。”愚曰：“竹林、河朔、兰亭、豫章，斯亦达者大观，名流雅致也［22］。宁独山、孟然哉！”虽然，纵而无检者情荡，忌而无讬者志悲，矧隐见殊途，喧寂异趣［23］。嗟哉！此义，盖难言之矣！

邦伯公为郡荆州也，恫疗民瘼，冠冕循良，逸兴清标，犹且脱然埃坷之外［24］。侍御公风猷彪炳，名起柱下，乃乞身田里，就养其尊人［25］。余椎驽无能，自效殊愧二公，幸今获遂觐省，追随几杖，亦有庶几焉者［26］？兹所谓斋隐见一諠寂者，非耶！视昔诸公一时感遇聚散，其情其志，要不可例语矣。于是质卿歌 《有客》，曰： “言受之絷，以絷其马。［27］”良弼歌 《蟋蟀》，曰：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28］”愚复为之歌 《白驹》，曰：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29］”遂相与洗盏，三酌三行而别。时隆庆戊辰五月念二日也［30］，夷陵小鲁刘一儒书。

——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简体横排本 《襄阳府志》卷三十二

【题解】

明穆宗隆庆二年，作者 “被命而南省”，途经襄阳，与赵良弼、刘质卿等三人同游习家池，聚而乐之，方遂夙愿，于是记而志之，以示不忘。

刘一儒，夷陵 （今宜昌）人，字孟真，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屡官刑部侍郎，张居正姻亲。居正殁，亲党皆坐斥，一儒独以高洁名。寻拜南京工部尚书。甫半岁，移疾归。南京御史李一阳请还一儒于朝，帝可其奏。一儒竟不赴召，卒于家。天启中，追谥“庄介”。

【注释】

［1］郧：即郧阳府。明成化年间，为加强郧阳山区流民管理而设，府治郧县，辖郧县、房县、竹山、竹溪、上津和保康6县。后改上津县为郧西县，将保康县划归襄阳府。奥区：腹地。《后汉书·班固传上》： “防御之阻，则天下之奥区焉。”李善注：“奥，深也。言秦地险固，为天下深奥之区域。”

［2］太和：武当山，古名太和山，位于湖北省西北部十堰市丹江口市境内。相传为上古玄武 （真武）得道飞升之地，有 “非真武不足当之”之说，山因此得名。武当山既是道教圣地，又是国家4A 级旅游景区，胜景以雄为主，兼有险、奇、幽、秀、美的特色。奇崛：亦作 “奇倔”，奇特挺拔；独特不凡。灵秀：清秀美好。雅丽：高雅优美；雅正华丽。观：景象，情景。

［3］眷然：回视貌，依恋貌。

［4］羊侯祠：即羊钜平侯祠，据 《襄阳府志》载，今称羊杜祠，在城南岘山。初祀晋钜平成侯羊祜，土人即名以称祠。

［5］策名：谓报名参加科举考试，又意科举得中。数（shuò）：屡次。

［6］玄窈：幽远而僻静。此指幽远而僻静之地。玄窈：幽远。轨辙：车轮轧过的痕迹，比喻已有人走过的道路或已有先例的事情。觖（jué）望：遗憾。

［7］南省（xǐng）：到南方省亲。白下：南京别称。

［8］邦伯：一方诸侯之长，后代指州牧，一方长官。返辙：返程。

［9］诘（jié）旦：平明，清晨。诘：明日。迟：本义为慢慢走，此指等候。

［10］怏怏：不服气或闷闷不乐。

［11］卧佛：据 《襄阳府志》载，卧佛寺在县西南五里，内有虎皮井。清泉：疑即甘泉寺，据 《襄阳府志》载，在县西南六里，寺后有甘泉洞。谷隐：岘山主峰东侧有一山头名曰谷隐山，俗称鸡笼山，晋代建寺于此，位于阎家冲西部，习家池之后。

［12］舄 （xì）：靯。咲（xiào）：古同 “笑”。

［13］巨浸：洪水、大水。指大河流。

［14］曜 （yào）：此处指太阳。日、月、星都称 “曜”，日、月、火、水、木、金、土七个星合称 “七曜”，旧时分别用来称一个星期的七天，如 “日曜日”是星期日，“月曜日”是星期一，其余依此类推。熏风拂鉴：和煦的东南风吹拂着清澈如镜的池塘。熏风：东南风；和风。《吕氏春秋·有始》： “东南曰熏风。”高诱注：“巽气所生，一曰清明风。”

［15］金碧：金黄和碧绿的颜色。糁粒：米粒。鬣 （liè）：鱼颔旁小鳍。

［16］淜湃：同 “澎湃”。忻然：喜悦貌、愉快貌。惘然：失意貌、忧思貌。

［17］唫 （yín）：同 “吟”。蔽芾：形容树木枝叶小而密。芾（fèi）：小树干及树叶。

［18］怡怡：和悦、和顺貌。多用于兄弟间友爱情谊。陶陶：快乐的样子。缨冕：仕官的代称。寥廓：空旷而深远。

［19］别墅：指本宅外另建的园林住宅。此当指供杂役野外劳作所使用的临时住所。瞑 （míng）：同 “暝”，暮、黄昏。岫（xiù）：山。馌 （yè）：给在田间耕作的人送饭。

［20］长星在户：明亮的星光已经照着门窗了。语出 《诗经·唐风·绸缪》：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长星：古星名。类似彗星，有长形光芒。也指巨星。户： 《说文》：半门曰户。 《字书》：一扇曰户，两扇曰门。又在于堂室东曰户，在于宅区域曰门。

［21］清寂：清静冷落。肃然：微风吹动貌。

［22］竹林、河朔、兰亭、豫章：此处泛指古时雅集。竹林：指竹林七贤优游林下之会。魏正始年间 （240—249 年），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常在当时的山阳县（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世谓竹林七贤。河朔：指刘松与袁绍子弟河朔之高饮。曹丕 《典论》：“大驾都许，使光禄大夫刘松北镇袁绍军，与绍子弟日共宴饮，常以三伏之际，昼夜酣饮，极醉，至于无知。云以避一时之暑，故河朔有避暑饮。”兰亭：指王羲之永和九年兰亭之会。晋代王羲之、谢安、孙绰等贵族高官四十二人在会稽郡山阴县 （今绍兴越城区）兰亭聚会宴咏，晋唐后绍兴屡有举办兰亭盛会，后以“兰亭宴、兰亭会、会稽风流、山阴豪逸、山阴游、兰亭修禊”等统称高朋聚首，饮宴游乐；或称群贤高会，儒雅风流。豫章：指王勃咏滕王阁之会。上元二年 （675年）九月九日，洪州都督阎伯于此大宴宾客，王勃恰好路过南昌，亦属邀请之列。阎本拟让其婿写阁序以夸客，先命人取出纸笔，假意邀请在座的宾客为滕王阁写作序文，人们知道阎的意图，故意谦让，推辞不写。让至王勃时，他毫不客气，欣然命笔。阎都督见状，挥袖而去，并嘱人监视王勃作文，随时传报。王勃开始写道：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闻报笑曰： “不过老生常谈。”接着又报：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又轻蔑地说： “无非是些旧事罢了。”又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听了便沉吟不语了。接着几人连续来报，阎不由得连连点头。当报至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情不自禁地一跃而起，赞不绝口。满座宾朋也无不叹服。全文写完后，阎的女婿却说这是前人已有的文章，不足挂齿，接着一口气把 《滕王阁序》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使得在座之人惊奇不已。王勃听后，也暗暗佩服，但灵机一动，问道：“序文之后还有一诗，能否也将诗背将出来？”那位女婿一听，不禁张口结舌了。王勃挥笔疾书，将诗写了出来：“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23］检：注意约束 （言行）。讬：同 “托”，寄 托。矧（shěn）：亦、且。

［24］恫 （tōng）疗：同情并加以救助。恫：哀痛、伤心、痛苦。瘼：疾苦。冠冕：比喻仕官，也比喻受人拥戴或出人头地。循良：谓官吏奉公守法。逸兴：超逸豪放的意兴。清标：俊逸。脱然：超脱无累。超越寻常貌。

［25］风猷：风教德化。也指人的风采品格。彪炳：辉耀；照耀。柱下：周秦置柱下史，后因以为御史的代称。又，相传老子曾为周柱下史，后以 “柱下”为老子或老子 《道德经》的代称。尊人：对他人或自己父母的敬称。泛指长辈。

［26］觐省：谓探望双亲。几杖：坐几和手杖，皆老者所用，古常用为敬老者之物，亦用以借指老人。 《礼记·曲礼上》： “谋于长者，必操几杖以从之。”

［27］《有客》：即 《诗经·周颂·有客》。诗云：“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将福孔夷。”絷（zhí）：系马缰绳，后指拴住客人的马以挽留客人，又指延揽、挽留人才。文中刘质卿歌 《有客》，表示挽留客人并向客人祝福，以尽地主之谊。

［28］ 《蟋蟀》：即 《诗经·唐风·蟋蟀》。诗的首节有云：“今我不乐，岁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除：过去。大康：朱熹 《集传》： “大康，过于乐也。”后以 “大康”指安丰泰乐。职思其居：《毛诗传笺》注云：“当主思于所居之事。”《毛诗故训传》注云：“职，主也。”职思其居，犹思职其居，是想想自己的那些职司、家务等都要处理妥当之意。赵良弼歌 《蟋蟀》意在告诫自己、劝勉别人行乐但需有节制。

［29］ 《白驹》：即 《诗经·小雅·白驹》。诗的末节有云：“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空谷：深谷。刍：喂牲畜的草，亦指用草料喂牲口。金玉：比喻珍贵和美好。文中指太过看重或吝惜。音：信。遐心：与人疏远之心。作者歌 《白驹》意在表明要互通音讯，切莫忘掉友情。

［30］隆庆戊辰：1568年。念二日：廿二日，二十二日。

【简析】

第一节简述襄阳山水之胜 “甲于他所”；而与太和、岘首、鹿门相比，习池则最为 “便而可游”。第二节介绍自己南回故里省亲，因而得暇一了夙愿，拟邀约刘质卿同游习池。第三节叙述三人齐聚习池的前后经过，虽小有波折，亦不乏辛劳，但却乐在其中。

第四节是本 “记”之重点。先述白天游乐之盛：饵鱼、步亭、眺江、览峰、忆贤、诵诗；既而席地命酌，击缶长吟，剪蔬煮茗，于是乎陶醉其间，仿佛 “不知缨冕之在吾身，天地之为寥廓也”；次言傍晚与犁者、馌者、持竿者、负薪者共饭麦粥；接叙夜宿民墅，烧烛谈棋，夜半时分方 “就案以寝”，且 “肉袒熟寐”，直到好友 “惊寤”而 “共喜跃”；再言次日陂塘垂钓的情形，三老顿生千古异代同怀之情。第五节写三友互吟诗章，喻之以怀，最后才 “三酌三行而别”。

这是一篇纪游类散文，与古代一般以 “记”名篇的文章相比，可谓清雅脱俗、情趣盎然。出行者，官也；游乐者，侠也；寝食者，民也；吟咏者，士也——实三老之性情也。通篇少有干涩之议论，读来清新自然，别有一番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