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习家池亭记

明·王从善

自有此山，便有此泉，秦汉以前不知其名云何。后汉习氏居其地，有名郁者凿池其旁，依范蠡养鱼法，中筑钓台，风物幽胜，人往游焉［1］。意其若平泉之庄、灵璧之园，此但其源也［2］。逮及有晋，习宗独强盛，而凿齿者隐居读书，刻意古典，虽其逡巡于叛逆之间，而著为《汉晋春秋》，亦足以裁正当世，识者或有取焉［3］。山季伦镇襄阳，暇日辄之池上，饮酒为乐，必昏酣而后去，更为“高阳池”［4］。汉郦食其自号高阳酒徒，季伦之意其将以是欤［5］？晋之风流大抵如此，国之不竞有由然也［6］。唐杜易简复居其上，其孙甫有诗云： “戏假霜威促山简，须成一醉习池回。”［7］又云：“非寻戴安道，似向习家池。”［8］而池之名遂闻于世，至于今且千余年矣。高人逸士、达官贵人过其地，往往慨叹其湮微［9］。独以从善之无能得托迹其间，耕田种药，养亲以自娱［10］。幽遐足以去凡心，鱼虾足以慰饥肠，汲泉嗽齿，临溪濯足，天光云影，相与徘徊，则夫洒然而忘世［11］，以自附于古人无求者之列，是诚可乐焉。

正德丁丑大宪长聂公为宪副使，抚民于襄，每以修明法度、兴起废坠为念［12］。筑大堤、甓颓城，民用免于水患。修郡志、立科甲、题名碑，士用有所励，此其政之大者。建岘山亭于羊侯祠中，取欧阳永叔文而刻之［13］。又捐其余财，檄县令杨君来莅池事，周回筑台如坛形，而缺其中，围以阑，方各二丈弱。下流筑长渠，可三丈，渠尾作桥以通游人，皆以石为之。建亭于其上，使游者有所栖焉。且闻公之别号曰 “凤山主人”，而环池之山自昔皆以凤名，是用额其亭曰 “凤泉”，以识其显晦有时，待人而兴，非偶然也。公以廉静寡欲之操，光明正大之学，不闻于远近。去之日，人人思之，而公复以不得毕志于襄为恨。从善心力渐衰，去道日远，而勤勤犹未已，公恒奖进之，通于言说，形于体貌，则公之怀抱又非寻常作吏者。而县令杨君守义爱民，尤端嗜好，乃承其议而勇为之。上命下顺，有倡有和，遂以臻兹，皆不可不书。宪长公名贤，字承之，蜀之长寿人。县令君名铨，字仲衡，南昌之丰城人。皆以名进士吏于是云。

——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简体横排本 《襄阳府志》卷三十二

【题解】

明朝对习家池的修缮共两次，本文所记乃是第一次，即正德年间湖广按察司副使聂贤、襄阳县令杨铨以及作者本人等共同参与的这次修缮。

王从善，字承吉，号凤林，襄阳人，生卒年不详。明嘉靖二年 （1523年）进士。官吏部考功司主事。著有 《王凤林文集》四卷，诗集三卷。

【注释】

［1］范蠡 （lǐ）（前536—约前448），字少伯，春秋时期楚国宛地三户邑 （今河南淅川县）人。春秋末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道家和经济学家，被后人尊称为 “商圣”。因不满当时楚国政治黑暗而投奔越国。他帮助勾践兴越灭吴，之后泛一叶扁舟于五湖之中，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自号陶朱公。幽胜：幽静而优美。

［2］平泉庄：唐代宰相李德裕的别墅，据唐康骈 《剧谈录·李相国宅》载： “（平泉庄）去洛阳三十里，卉木台榭，若造仙府。”灵璧园：宋仁宗时殿中丞张次立于今安徽灵璧县的庄园，与平泉庄同列，皆为古代郊野名园。作者认为，习家池乃是此二者的渊源所在。古建筑学泰斗罗哲文曾为习家池题词—— “中国郊野园林第一家”。

［3］逡巡：因为有所顾虑而徘徊不前。文中指供职。叛逆：背叛。文中指有背叛行为的人，亦即桓温。《汉晋春秋》：东晋襄阳习凿齿所撰的史学专著，记述起自东汉光武帝、止于西晋愍帝二百八十一年间的历史。史料价值较高。记三国史事，以蜀汉为正统。魏武虽复汉禅晋，尚为篡逆，有刺讽桓温图谋篡位之意，是所谓春秋笔法。裁正：犹教正。

［4］暇日辄之池上：（山简）有闲之时就到习家池上。暇日：空闲之日。辄：就。之：到。此处意趣堪与陶渊明 “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相媲美。高阳池：典出《晋书·山简传》：“简优游卒岁，唯酒是耽。诸习氏，荆土豪族，有佳园池，简每出嬉游，多之池上，置酒辄醉，名之曰高阳池。时有童儿歌曰： ‘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茗艼无所知。’”

［5］高阳：在今河北保定，邑人郦食其以高阳酒徒自称，后借为任性嗜酒者之通称。典出 《史记·郦食其列传》：沛公引兵过陈留，高阳儒生郦食其求见。使者入通，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以告。郦生瞋目按剑叱使者曰：“走！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遂延入。终受重用。

［6］由然：原委、来由。

［7］杜易简：杜审言族兄，杜甫的伯祖父。襄阳人，唐高宗时进士。九岁能文，博学，官殿中侍御史，因获罪吏部尚书李敬玄，被贬开州司马。此处所引诗句见杜甫 《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

［8］此处所引诗句见杜甫 《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茅屋二首》之一。戴安道：即戴逵，字安道，东晋名画家。寻戴典出 《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 《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9］湮微：没落衰微。

［10］无能：作者王从善自谓 “无能者”，系自谦之词；然依下文细揣之，实有自得之意。托迹：犹寄身。多指寄身方外，或遁处深山或贱位，以逃避世事。

［11］幽遐：僻远；深幽。洒然：洒脱貌。

［12］正德丁丑：正德系明武宗年号，正德丁丑，为1517年。大宪长：古代中央监察机关的首长。如秦汉以来御史台中的御史大夫、御史中丞，明清都察院的都御史。

［13］欧阳永叔文：指欧阳修的 《岘山亭记》，文中有云；“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简析】

本文第一段备述习家池千年风雅。先溯其源，即东汉习郁凿池养鱼而 “人往游焉”，当为唐平泉庄、宋灵璧园之渊源，可谓慧眼独到；后疏其流，如凿齿读书著典，山公嗜酒醉归，杜易简复居其上，其孙杜甫赋诗高咏，垂今千有余年；而作者托池自况，洒然忘世，乐而无求，等等，无不令人心旷神怡。

第二段先简介聂贤在襄阳的诸多政绩，再叙述杨铨接替修葺习池的相关事宜，如形制、规模、用料、建亭及命名；最后补充交代聂贤与杨铨均能 “守义爱民”，且 “上命下顺，有倡有和”，以及二人的字号、籍贯等。而作者那种 “耕田种药，养亲以自娱”、“幽遐足以去凡心”的旷达，想必会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