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宣楼记

明·王世贞

自王粲仲宣依刘表于荆州，作 《登楼赋》，而江陵有仲宣楼［1］；后襄阳有楼亦曰仲宣［2］。而友人襄少史周绍稷至，自修楚乘，还断以属之襄阳［3］，其辞甚辨，而其旨以刘表始至宜城，用二蒯、蔡瑁计，讨平诸贼［4］，北据汉川，以临中土，几十五年，而其子琮始降曹氏［5］。盖终始不离襄阳，而江陵特其支郡，仲宣之依表为幕下参佐以共朝夕，不应去襄阳而登江陵之郡楼也［6］。然刘良注兹赋犹以为江陵［7］。而盛弘之 《荆州记》则直以为当阳［8］，其所称“陶牧”、 “昭丘”云。江陵西有陶朱公冢［9］，其碑云是越之范蠡。又当阳东南七十里有楚昭王墓，登楼则见之。按张华 《志》称范蠡葬南郡之华容，又云济州平阴东南有陶山［10］，山有陶朱公冢，则所谓陶牧者未必确，而楚昭王避吴去郢［11］，北徙都为襄州之乐乡［12］，其所谓昭丘者亦未必不在襄之近境也。

赋又云：“依曲沮之长洲。”［13］注引《地理志》：“汉水，房陵东山沮水所出。”［14］今房陵实为襄壤邑，而沮水至郢入江，故不走江陵道。然郦道元谓沮水南经麦城西［15］，又南经楚昭王墓，东对麦城，而据此赋语为证，则仲宣之所登者一，而后人之所拟者三。其在襄阳去赋事辞稍远，而于理为近也。夫襄阳之必为仲宣与江陵之必不为仲宣，吾固不暇论，其辞之媺称于后世，若士衡兄弟之所让［16］，笔亦无足以容吾赞。独怪当仲宣时，天下半糜烂于戈戟，其可借而托足者独荆州，而幽忧感怆之极，自谓其身庄舄而心钟仪［17］，若有羡于求群之兽与举翼之鸟，岂以景升之将阽而荆社之不木欤［18］？迨其一说琮而归操，甘为其用事之时，而内艳其所从之神武，遂忘先太尉、司空之所以相汉，其于辞盖不以风而以颂矣［19］。然则仲宣之所为怀思故土也，非故国与故主也。

予既以语绍稷而会襄国王有所拓饰于楼，使使来，请记。今天子累叶神圣，薄海内外为一，虽穷发不毛之地，梯航所可及者，若在堂隍之下而无所虑其私［20］。王以亲贤有国，兹土世世共奉唯谨亦宁，若景升之不恤其祀而自玷于宗衮哉［21］！予故不辞而书之石，以示夫游者。仰而国，俯而家，靡所不衎，衎即欲有撰述以鸣熙代之盛［22］，而附于登高能赋之义，足矣。固不必以仲宣轻重也。

—— 《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十七

【题解】

仲宣，是东汉末期文学家王粲的字。王粲为 “建安七子”之一，192—208年在襄阳依附刘表，期间曾登楼作 《登楼赋》。其文名传天下，其楼亦遂称仲宣楼。本文正是通过对仲宣楼所在地的考证，抒发了盛衰兴亡之感。

王世贞 （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明代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人。十七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先后任职大理寺左寺、刑部员外郎和郎中、山东按察副使青州兵备使、浙江左参政、山西按察使，万历时期出任过湖广按察使、广西右布政使，郧阳巡抚，后因恶张居正被罢归故里。张居正死后，王世贞起复为应天府尹、南京兵部侍郎，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卒赠太子少保。王世贞与李攀龙、徐中行、梁有誉、宗臣、谢榛、吴国伦合称 “后七子”。李攀龙死后，王世贞独领文坛二十年，著有 《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山堂别集》、《嘉靖以来首辅传》、《觚不觚录》等。

【注释】

［1］刘表：字景升，东汉远支皇族，汉末领荆州牧。荆州：汉武帝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辖境约当今湖北、湖南两省及河南、贵州、广东、广西的一部分。江陵：荆州治所，即今湖北江陵。

［2］襄阳仲宣楼：位于襄阳城东南角城墙之上，为纪念东汉末年诗人王粲在襄阳作 《登楼赋》而建，因王粲字仲宣，故名，又名王粲楼。仲宣楼始建于东汉，明末万历年间，襄阳知府周绍稷修楼成。清雍正间副史赵宏恩重建。乾隆二十五年署知府胡翼重修。民国初年毁于战火。1993年，襄阳市政府在原址上恢复仲宣楼。仲宣楼、黄鹤楼、晴川阁和岳阳楼一起并称 “楚天四大名楼”。

［3］少史：小吏。周绍稷：据 《河南通志》卷五十六载，云南永昌人，少从杨用修，为声诗以春秋，魁乡试于嘉靖四十二年，令正阳雅度清才，饰以儒术与博士弟子员。谈说道艺，慕汉黄徵君叔度髙风，为建特祠祀之。楚乘：楚史，楚地史书。

［4］二蒯：即蒯越和蒯良，为刘表手下大将与谋士。蔡瑁：字德珪，东汉末襄阳人。刘表妻弟，为刘表手下重要的将领。

［5］中土：中原地带。琮 （cóng）：即刘琮，刘表次子，刘表死后，他以荆州归降曹操。

［6］特：只、不过。支郡：指汉代诸侯国的属郡。参佐：部下；僚属。

［7］刘良：唐人。唐玄宗开元年间与吕延济等合注 《文选》。

［8］盛弘之：南朝宋人。任临川王刘义庆侍郎。撰 《荆州记》。

［9］陶朱公：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的别号。

［10］张华：西晋大臣、文学家，字茂先，范阳方城 （今河北固定南）人。《志》：即张华所作 《博物志》。济州平阴：今山东平阴。

［11］郢：春秋、战国时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境内。

［12］襄州：治所在襄阳 （今湖北襄阳）。

［13］见王粲《登楼赋》注 ［4］。

［14］房陵：古地名。在今湖北省房县境内。

［15］郦道元：字善长，北魏地理学家，散文家，作有 《水经注》。沮水：河名，在湖北中部偏西，在当阳附近与漳水汇合为沮漳河，南流至江陵西入长江。麦城：在今湖北当阳东南沮水与漳水之间。

［16］媺 （měi）：古同 “美”。士衡兄弟：即陆机、陆云兄弟，陆机字士衡，陆云字士龙，二人俱是西晋文学家，时人以“二陆”并称。让：责备。文中是指品评优劣。陆云在 《与兄平原书》中多次提及王粲及其 《登楼赋》，其中既有批评责备，也有赞许推崇。如：“仲宣文，如兄言，实得张公力，如 《子桓书》，亦自不乃重之。兄诗多胜其思亲耳， 《登楼赋》无乃烦”； “《登楼》名高，恐未可越尔”； “视仲宣赋集初述征 《登楼》前即甚佳。其余平平，不得言情处”等即是。

［17］糜烂：腐烂、腐朽。戈戟：戈和戟。亦泛指兵器。文中借指战争。幽忧：过度忧劳；忧伤。感怆：感慨悲伤。庄舄（xì）：亦称越舄，战国时越国人，仕楚，楚王欲知他是否思越，后果然发现他在生病时吟诵越声。钟仪：春秋时楚国人。曾作郑人献给晋侯的俘虏，但仍然弹奏楚国的乐曲。

［18］阽 （diàn）：临近危险。不木：不生长树木，此指社庙毁弃。

［19］迨 （dài）：等到。内艳：心里羡慕。艳：羡慕；爱、倾慕。风：感化。颂：颂扬。

［20］累叶：犹累世。薄海：到达海边。泛指海内外广大地区。梯航：登山与航海。堂隍：广大的殿堂。

［21］唯谨：唯有谨慎。共奉：供奉、敬奉。玷 （diàn）：白玉上面的斑点，亦喻人的缺点；使有污点。宗衮 （gǔn）：皇族祖宗。

［22］衎 （kàn）：和乐、安定。熙代：指盛世。

【简析】

一般而言，作楼阁之记，或抒观感，或叙沿革，此文则证以典籍，从史实出发，进行深入的考辨。

首节转引周绍稷修史 “断以属之襄阳”之论，间之于刘良、盛弘之、张华之述，力辩“（仲宣）不应去襄阳而登江陵之郡楼也”，且“所谓昭丘者亦未必不在襄之近境也”。次节分析指出，《登楼赋》“依曲沮之长洲”只是作者 “怀思故土”，而郦道元却“据此赋语为证”，以致 “所登者一，而后人之所拟者三”，强调“襄阳之必为仲宣与江陵之必不为仲宣”。末节交代作记之由，对仲宣登楼怀土作出了自己的解释；至于文末所说的 “今天子累叶神圣”、“以鸣熙代之盛”等，虽为台阁之文的陈词滥调，但也只是曲终奏雅，无伤大旨。

全文论证古今之处充分体现出作者 “博综典籍，谙习掌故”的特点；一篇之中，记事、考辨，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