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诸葛武侯赋

明·刘基

天地闭塞兮［1］，圣贤隐沦［2］。大旱焦土兮，龙无所用其神［3］。当运命之厄穷兮，尧舜且犹有极［4］。委厥躯以随化兮，亦哲人之所戚［5］。彼狂猾之纵悖兮［6］，履羿、莽以滔天［7］。乱伦汩典兮［8］，流毒为渊。夏少康之不作兮［9］，时又无汤与武［10］。蕨薇不可以食兮［11］，焉睘睘而独处［12］？睠三顾之款悃兮［13］，蹠高光之所为［14］。凤凰非梧桐不栖兮［15］，于嗟去此其安归［16］？瞻星芒于渭滨兮［17］，岂皇天之 叛 涣［18］？日 昃 不可使再中兮［19］，指桓、灵而 慨 叹［20］。昔 尼 父 之 不 逢 兮［21］，寓 斧 钺 于 《春秋》［22］。诛奸邪于既死兮［23］，开日月之昧幽［24］。般纷纷以攘夺兮［25］，世不 以之为殃 民［26］。彝泯 灭 犹 一 发 兮［27］，微斯人其孰明［28］？览《出师》之遗表兮［29］，涕淫淫其如雨［30］。悲逝者之不回兮［31］，邈英风于万古［32］。

—— 《诚意伯文集》卷一

【题解】

这是一篇感时吊古的骚体赋。文中诸葛武侯即三国时期蜀国丞相诸葛亮，他于乱世之中受刘备三顾之请，出山辅佐，成就大业。而作者处于元末乱世，亦有佐命之才，却受排挤、被羁押，被迫辞官归里，就更加追慕诸葛亮，于是作赋以寄之。

刘基 （1311—1375），字伯温，浙江青田人，元末进士。历官高安丞、江浙儒学提举，后因方国珍事被羁管绍兴。至正二十年 （1360年）与宋濂同受朱元璋征召，深受倚重，成为明朝开国功臣之一。他的诗文佳作多写于元末，佐命之后，多叹老伤怀之作，早年那种飞扬豪迈气概几乎不见踪迹。著作有 《诚意伯文集》二十卷。

【注释】

［1］天地闭塞：指世道黑暗。

［2］隐沦：避世隐居。

［3］大旱焦土：言旱之甚。《庄子·逍遥游》：“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神：威力。

［4］运命：命运。厄穷：因苦无出路。极：疲困。 《汉书·王褒传》：“胸喘肤汗，人极马倦。”

［5］委：置。厥躯：其身。随化：顺时变化。哲人：才能识见超越寻常的人。戚：悲哀。

［6］狂猾：奸诈之人。纵：恣肆。悖 （bèi）：荒谬。

［7］履：步……后尘。羿：后羿，即有穷国君，好游猎，后被杀。莽：王莽，篡汉称帝，后被起义军所杀。滔天：罪恶弥天。《尚书·尧典》：“帝曰：‘静言庸违，象恭滔天’。”言共工貌恭敬而心狠。

［8］乱伦：违反常理。汩 （gǔ）典：错乱法则。汩：一作“汨”。

［9］少康：夏后相的儿子。寒浞之子杀相自立，少康在有虞国君协助下杀寒浞复国。不作：不会出现。

［10］时：当时。汤：商汤，兴商灭夏。武：周武王，兴周灭商。

［11］蕨薇 （juéwēi）：蕨与薇，均为山菜，每联用之以指代野蔬。伯夷、叔齐因互让孤竹君位而逃至周，武王灭商而耻食周粟，逃到首阳山采蕨薇充饥，后饿死。

［12］睘 （qióng）睘：孤独无依貌。《诗经·唐风·杕 （dì）杜》：“独行睘睘。”毛传：“睘睘，无所依也。”

［13］睠 （juàn）：反顾。顾：探访。汉末刘备三次到隆中探访诸葛亮，请其出山辅政。款悃：诚恳。《楚辞·卜居》：“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王逸注：“志纯一也。”

［14］蹠 （zhí）：步随。

［15］凤凰非梧桐不栖：《庄子·秋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鹓雏：即凤凰一类的鸟。

［16］去此：离开这里。安归：到哪里去居止。

［17］星芒于渭滨：《晋阳秋》记，诸葛亮屯兵于渭滨，有星赤而芒角，自东北向西南流落于蜀营，不久，孔明卒。

［18］叛涣：同 “畔援”，即跋扈、横暴。

［19］昃 （zè）：太阳偏西。中：正午。

［20］桓、灵：汉桓帝、汉灵帝。

［21］尼父：孔子名丘字仲尼。《礼记·擅弓上》：“鲁哀公诔孔丘曰：‘天下遗耆老，莫相予位焉。呜呼哀哉，尼父！’”孔颖达疏：“尼父，尼则谥也，父且字甫，是丈夫之美称。称字而呼之尼父也。”不逢：生不逢时。

［22］斧钺 （yuè）：古代兵器。此指诛伐。《春秋》：鲁史书，相传孔子曾修订，寓褒贬于其中。

［23］诛奸邪于既死：《史记·孔子世家》：“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 《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24］昧幽：不明。

［25］般纷纷：乱纷纷。般同 “斑”。贾谊 《吊屈原赋》：“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攘夺：争夺。

［26］世：世人。殃民：害民。

［27］彝：常规。《诗经·大雅·烝民》：“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毛《传》：“彝：常。”

［28］微：没有。斯人：这人。明：使动用法，使政治清明。

［29］ 《出师》之遗表：指诸葛亮的前后 《出师表》，表明自己临危受命，决心辅佐汉室，恢复中原的决心。

［30］涕淫淫：泪流不止。《楚辞·九章·哀郢》：“涕淫淫其若霰。”

［31］不回：不再生。

［32］邈：久远。英风：杰出气概。李白 《经下邳圯桥怀子房》：“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

【简析】

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事关朝政兴亡盛衰。刘基中期赋作也大都写于他仕明以前，此时元朝已经面临土崩瓦解之势。他本想效忠元朝，却得不到朝廷信任，受到排斥打击。此赋便是抒发这种报效无门的忧愤之作。

根据内容和押韵，全文可分三节。前四句为第一节，写诸葛亮所处的 “天地闭塞”的时代，即使是圣君贤王也难以有所作为。五至十二句为第二节，写诸葛亮由隐居而出仕，不仅在于刘备的三顾茅庐、礼贤下士，更在于对汉末 （桓、灵二帝）乱世的不满。十三句至结尾为第三节，对比孔子与诸葛亮的行为，孔子不为世用，退而修 《春秋》，使乱臣贼子畏惧；诸葛亮虽然辅佐刘备成就了三分天下的宏业，但仍未实现其抱负，只能将赤胆忠心写进 《出师表》中，令后人嘘唏不已。赋中，诸葛亮身上似乎隐隐留下了作者自己的身影。

全赋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自我人生际遇的悲楚，对元末世局沧海横流的焦灼与无奈，同时又从现实困顿中激发幻想之征服力量，补偿痛苦。如结尾那种 “览 《出师》之遗表兮，涕淫淫其如雨。悲逝者之不回兮，邈英风于万古”的钦慕之情与悲惜之情，便是作者追怀往哲以寄现实的思想寄托。

不难看出，刘基这篇吊古赋的基调是悲慨沉郁，虽然也辞采绚丽，但主要表现了不遇于时的郁愤心态，当属于 “为情而造文”的“丽则”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