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张援襄

南宋·周密

襄、樊自咸淳丁卯被围以来，生兵日增［1］。既筑鹿门之后，水陆之防日密，又筑白河、虎头及鬼关于中，以梗出入之道。自是孤城困守者凡四五岁，往往扼关隘不克进，皆束手视为弃物。所幸城中有宿储［2］，可坚忍，然所乏盐、薪、布帛为急。时张汉英守樊城，募善泅者，置蜡书髻中，藏积草下，浮水而出。谓鹿门既筑，势须自荆、郢进援［3］。既至隘口，守者见积草颇多，钩致欲为焚爨用，遂为所获，于是郢、邓之道复绝矣。

既而荆阃移屯旧郢州，而诸帅重兵皆驻新郢及均州河口以扼要津［4］。又重赏募死士，得三千人，皆襄、郢、西山民兵之骁悍善战者。求将久之，得民兵部官张顺、张贵（军中号张贵为矮张），所谓大张都统、小张都统者，其智勇素为诸军所服。先于均州上流名中水峪立硬寨，造水哨，轻舟百艘，每艘三十人，盐一袋，布二百。且令之曰： “此行有死而已，或非本心，亟去，毋败吾事。”人人感激思奋。是岁五月，汉水方生，于二十二日，稍进团山下，越二日，又进高头港口结方阵。各船置火枪、火炮、炽炭、巨斧、劲弩。夜漏下三刻，起碇出江，以红灯为号［5］。贵先登，顺为殿，乘风破浪，径犯重围。至磨洪滩以上，敌舟布满江面，无罅可入［6］。鼓勇乘锐，凡断铁絙、攒杙数百［7］，屯兵虽众，尽皆披靡避其锋。转战一百二十余里，二十五日黎明，乃抵襄城。城中久绝援，闻救至，人人踊跃，气百倍。及收军点视，则独失张顺，军中为之短气［8］。越数日，有浮尸溯流而上。被介胄，执弓矢，直抵浮梁，视之，顺也。身中四枪六箭，怒气勃勃如生，军中惊以为神，结冢敛葬，立庙祀之。然自此围益密，水道连锁数十里，以大木下撒星桩［9］，虽鱼鳖不得度矣。

外势既蹙，贵乃募壮士至夏节使军求援［10］。得二人，能伏水中数日不食，使持书以出。至桩若栅，则腰锯断之。径达夏军，得报而还。许以军五千驻龙尾洲以助夹击。刻日既定，贵提所部军点视登舟，失帐前亲随一人，乃宿来有过遭挞者。贵惊叹曰：”吾事泄矣！然急出，或未及知耳。”乃乘夜鼓噪，冲突断絙，破围前进，众皆辟易［11］。既度险要之地，时夜半天黑，至小新城，敌方觉，遂以兵数万邀击之［12］。贵又为无底船百余艘，中立旗帜，各立军士于两舷以诱之，敌皆竞跃以入，溺死者万余，亦昔人未出之奇也。至钩林滩，将近龙尾洲，远望军船栉栉，旗帜纷纭［13］。贵军皆喜跃，举流星火以示之。军船见火，皆前相迎，逮势近欲合，则来舟北军也。盖夏军前二日，以风雨惊疑［14］，退屯三十里矣。北军盖得逃卒之报，遂据洲上，以逸待劳。至是，既不为备，杀伤殆尽。贵身被数十创，力不支，遂为生得，至死不屈，此是岁十一月十七日夜也。北军以四降卒舆尸至襄，以示援绝，且谕之降。吕帅文焕尽斩四卒，以贵附葬顺冢，为立双庙，尸而祝之，以比巡、远［15］。明年正月十三日樊城破，三月十八日，襄阳降，此天意，非人力也。

同时有武功大夫范大顺者，与顺、贵同入襄。及襄城降，仰天大呼曰： “好汉谁肯降？便死也做忠义鬼。”就所守地分自缢而死［16］。又有右武大夫、马军统制牛富，樊城守御，立功尤多。城降之际，伤重不能步，乃就战楼，触柱数四，投身火中而死。

此事亲得之襄州、顺化老卒，参之众说，虽有微异，而大意则同。不敢以文害辞没其实，因直书之，以备异时之传忠义者云。

—— 《齐东野语》卷十八

【题解】

1234年，南宋军队发起了所谓的 “端平入洛”之战，北上收复汴京等地，结果狼狈败回，由此揭开了宋蒙 （元）战争的序幕。接着蒙古军队横扫大西南，已从南、北、西三面对南宋构成战略包围。忽必烈时期，对宋战争的进攻重点改为襄樊，实现了由川蜀战场向荆襄战场的转变。1267年，忽必烈接受南宋降将刘整所献先攻襄阳再灭南宋之策，并下令 “勿攻城，但围之，以俟自降”。此后宋元战争进入新阶段。本篇故事，即发生于此。

周密 （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霄斋、蘋洲、萧斋，晚年号弁阳老人、四水潜夫、华不注山人。南宋词人、文学家。祖籍济南，后落籍吴兴 （今浙江湖州），置业于弁山南。一说其祖后自吴兴迁杭州，周密出生于杭州。宋宝祐年间任义乌令。宋亡，入元不仕。周密长于诗词，又擅书画，与吴文英齐名，时人称为 “二窗”。著述繁富，留传诗词有 《草窗旧事》、《萍洲渔笛谱》、《云烟过眼录》、 《浩然斋雅谈》等。编有 《绝妙好词》。笔记体史学著作有 《武林旧事》、 《齐东野语》、 《癸辛杂识》等，对保存宋代杭州京师风情及文艺、社会等史料，贡献很大。

【注释】

［1］咸淳丁卯：宋度宗咸淳三年 （1267年）。生兵：指番兵。［2］宿储：积储的物资。多指粮食。

［3］谓：意指信中说的是。进援：进军增援。

［4］荆阃：荆州守军的统领。阃 （kǔn）：统兵在外的将军。要津：重要渡口，泛指水陆交通要道。亦比喻显要的地位。

［5］夜漏：夜间的时刻。漏，古代滴水计时的器具。

［6］罅（xià）：缝隙、裂缝。

［7］絙（gēng）：古同 “緪”，大绳索。攒杙：密集的木桩。杙（yì）：小木桩，亦泛指木桩。

［8］点视：查点察看。短气：灰心丧气。

［9］星桩：密布的木桩。

［10］蹙 （cù）：紧迫。夏节使：即夏贵 （1197—1279），字用和，安丰 （今安徽寿县）人，南宋末期重要将领。少长兵间，1234年随赵范克洛阳，升裨将，后转战于江淮，颇立战功。赵范督师两淮，又奉命援高邮，救扬州。以功知怀远军兼河南招抚使。历知庐州、重庆府，宣抚两淮，为当时勇将。因功知淮安州兼京东招抚使。1263年除四川安抚制置副使领舟师至新郢，以援襄阳宋军，战败。1275 年领战船二千五百艘横列江中，元军来攻，却不战而逃庐州。次年，以淮西地降元，沦为汉奸。

［11］辟易：退避、避开，也指击退。

［12］邀击：拦击、截击。

［13］栉栉：排列得很紧密。纷纭：亦作 “纷云”，多盛貌。

［14］以风雨惊疑：因为疾风骤雨而惊讶疑惑。

［15］尸而祝之：即尸祝，古代祭祀时对神主掌祝的人；主祭人。《庄子·逍遥游》： “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郭象注：“庖人尸祝，各安其所。”成玄英疏：“尸者，太庙之神主也；祝者，则今太常太祝是也；执祭版对尸而祝之，故谓之尸祝也。”尸祝，也指祭祀、崇拜。以比巡、远：以此比照张巡和许远。张巡 （709—757），蒲州河东 （今山西永济）人。唐玄宗开元末年进士，历任太子通事舍人、清河县令、真源县令。安史之乱时，起兵守雍丘，抵抗叛军。757年，安庆绪派部将尹子琦率军十三万南侵江淮屏障睢阳，张巡与许远等数千人，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死守睢阳，前后交战四百余次，斩敌将数百名，杀叛军数万，有效阻遏了叛军南犯之势，遮蔽了江淮地区，保障了唐朝东南的安全。终因粮草耗尽、士卒死伤殆尽而被俘遇害。后获赠扬州大都督、邓国公。848年，张巡被绘像凌烟阁。至明清时，得以从祀历代帝王庙。许远 （709—757）：字令威，杭州盐官 （今浙江省海宁县）人。安史乱时，任睢阳太守，后与张巡合守孤城，城陷被掳往洛阳，至偃师被害。

［16］地分：军队的驻地。一本作 “分地”。

【简析】

首节简介襄、樊二城被围，军情告急；而信使被截，郢、邓之道复绝。次节备述张顺、张贵率领三千民兵冒死驰援襄城。三节详写张贵竭力突围，联络外援，却因叛徒告密、援军无故违约后撤而反遭元军暗算，宁死不屈。四节补叙义士范大顺和牛富于城降之日以身殉节。末节交代材料来源，传之忠义。文中人物性格鲜明，忠勇可嘉，气势悲壮；故事情节曲折生动，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