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池馆记

南宋·尹焕

襄阳城，北枕汉水，商贾连樯，列肆殷盛，客至如林［1］。惟城南出关而骋长衢直道，东通于日畿［2］。然傍汉数里，居民鲜少，士大夫息肩解橐，率不免下榻苇舍［3］。自嘉定、宝庆后，屯田既成，官吏络绎阡陌，凡宵征而旦趋衙与朝发而暮至大堤者［4］，或假爨桑门之居，驺从弗谨，莝井唾缘，缩屋而炊，扊扅可厌也［5］。

于是议者请建候馆于南关外，制帅阁学陈公然之［6］，命其属尹焕往度地，越岘凝眺［7］，适旁田舍，欢言发地得碑，将献诸郡，就际之［8］，则前守习池诗也［9］，因讯池何许，曰： “荡于兵矣，而故迹犹在白马泉寺［10］之荒圃。”至则崇山联抱，一水涓涓自岩窦注于汉，循流而上，坡麓曼衍［11］，水洄漩渟溜，洋演沦曲，奇石磊块，激发琮佩，青林媚蓧［12］，荫映光景，窈乎靓，沈乎清，盖殊境也。而泥垣棘篱，荒茀埋没，焕刊治而加位置焉［13］。负兹麓而面鹿门，横陈通川，平瞰驿道，于馆宜先是制府，斥候、兵铺在其东可五六十步，俯岸嵌空，鸿涛舂啮，雨甚则忧垫，因议并徙候、铺于新馆之左，于守馆又宜［14］。

归白于公，乃捐镪市地，筑堂二十八楹，扁曰 “习池”［15］；为寝舍二十有八楹，扁曰 “怀晋”；浚地引泉，压以飞梁，外缭以垣，矗门临衢，扁曰 “习池馆”，皆语实也［16］。椽不斫，甓不磨，节费也［17］。既成，公谓焕：“盍为之记？”谨按：习氏以凿齿而名，池以习氏而名，山公游焉，池益以名，久废而复，今又名矣。噫！山川显晦，时也［18］；世故兴废，人也。士习有勤惰，而兴废系焉［19］；世故有变迁，而显晦关焉。方晋不竞，士行士雅辈，运甓击楫，堇堇扶持季年，何时顾放情高逸［20］？酣湎不屑事事［21］，上宇下宙，夫复奚赖？今公生聚教训，士勇而知耻，民乐而怀德，乃且蹙额远虑，晨兴夜寤，孜孜如羽檄交驰，时吏属受命，奔走无射，兴言夙驾，莫敢兴从事独贤之叹［22］。夫厌浥行露，小吏事上之勤也［23］；闵劳叙情，馆以憩之，上之人念下之仁也［24］。继今而往，咸仰池上，勺之、沦之、濯之、湘之，流风千载，尚可遐想［25］。公方为国倚重，丐闲未遂，然一丘一壑不能忘情于太湖苕溪之上，托斯池以寄兴，焕知公心盖在彼而不在此也［26］。

——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简体横排本 《襄阳府志》卷三十二

【题解】

南宋中后期，习家池在尹焕的前一任郡守时应该还是大致完好的，此后被一场战火毁坏。而这次重建的时间应该在南宋宝庆三年 （1227年）至端平元年 （1234年）九月之间的8年时间内。本文所记是习家池第一次确切的修缮记录。

尹焕，字惟晓，号梅津，山阴 （今浙江绍兴）人。约宋理宗绍定中前后在世，嘉定十年 （1217 年）进士。自几漕除右司郎官，官历左司，与吴文英唱和，有 《梅津集》。

【注释】

［1］樯：帆船上挂风帆的桅杆，引申为帆船或帆。肆：店铺。殷盛：众多、繁盛。

［2］日畿：亦称 “日围”。京畿。国都及其附近的地方。宋叶廷珪 《海录碎事·地下》：“天子之畿方千里，象日月径围，故曰日畿，又曰日围。”

［3］息肩：栖止休息；停止。橐（tuó）：口袋。率：都、皆。

［4］嘉定：宋理宗年号 （1208—1224年）。宝庆：宋理宗年号 （1225—1227年）。屯田：利用戍卒或农民、商人垦殖荒地。汉以后历代政府沿用此措施取得军饷和税粮。有军屯、民屯和商屯之分。宵征：夜行。趋衙：旧时吏员赶赴衙参。

［5］假爨：指借食于途中。假：借。爨 （cuàn）：烧火做饭。桑门：“沙门”的异译，僧侣。驺 （zōu）从：古代贵族、官员出行时的骑马侍从。莝 （cuò）：铡碎的草。扊扅 （yǎn　yí）：本意是门闩，此处指客居之所。后借指曾共贫寒的妻子。宋杨万里 《又跋简斋与夫人帖》诗：“家在钱塘身在苏，扊扅消息近来无。”

［6］候馆：泛指接待过往官员或外国使者的驿馆。南关：本意为南方的关塞，文中当指襄阳城外岘山南观音阁一带。制帅阁学陈公：陈垓，太湖苕溪人，显谟阁学士、宣奉大夫、沿海制置使兼知庆元军府事。时任荆湖制置使、显谟阁学士。制帅：制置使之别称。阁学：宋代显谟阁、徽猷阁等阁直学士的省称。

［7］凝眺：注目远望。

［8］适：往、到。欢言：高兴地告诉他人。诸：之于。就：凑近、靠近。际：交会、会合。文中当引申为考证、核查。

［9］前守：此前的太守。

［10］白马泉：据旧志载，在白马山下，凤凰山官泉，先年泉水通渠，南流至白马铺二十里，灌溉军民田地百余顷。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三十二 “白马山”条谓：“白马山，在襄阳城东南十里，以白马泉名，每年三月三日刺史禊饮于此。”其实，白马泉和襄阳白马寺所在地就是习家池所在地。

［11］曼衍：连绵不绝。岩窦：岩洞、岩孔。

［12］渟 （tíng）：水积聚而不流动。蓧 （tiáo）：古同 “条”，即枝条。

［13］棘篱：用荆棘做成的篱 笆。荒 茀 （huāng　fú，又音huāng　bó）：犹荒芜。

［14］刊治：刻记号。斥候：用以瞭望敌情的土堡。嵌空：凹陷。舂啮：指水流、波涛的冲刷、侵蚀。

［15］镪：穿钱的绳子，引申为成串的钱，后多指银子或银锭。楹：本意指堂屋前部的柱子，借为计算房屋的单位，一间为一楹，或说一列为一楹。扁：即匾。

［16］飞梁：凌空飞架的桥。矗门临衢：将大门建在驿路旁。衢（qú）：大路，四通八达的道路。

［17］斫（zhuó）：大锄。引申为用刀、斧等砍。甓 （pì）：砖。

［18］显晦：明与暗。也用以比喻仕宦与隐逸。

［19］士习：士大夫的风气；读书人的风气。兴废：盛衰，兴亡。指兴复废毁的事物。

［20］不竞：不强、不振。亦谓竞争失利，犹言不胜。士行：士大夫的操行。多含褒义。运甓：典出 《晋书·陶侃传》：“侃在州无事，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其励志勤力，皆此类也。”后以“运甓”比喻刻苦自励。击楫：亦作 “击檝”。指晋祖逖统兵北伐，渡江中流，拍击船桨，立誓收复中原的故事。后亦用为颂扬收复失地统一国家的壮志之典。堇堇 （jǐn）：仅仅，言其极少。扶持：服侍、照顾。季年：晚年、末年。放情：纵情。高逸：高雅脱俗，俊逸跌宕。

［21］酣湎：沉湎。事事：治事、做事。

［22］生聚：繁殖人口，聚积物力。教训：教育训练。羽檄：古代军事文书，插鸟羽以示紧急，必须迅速传递。无射 （yì）：不厌。《诗经·小雅·车辖》： “式燕且誉，好尔无射。”兴言：告谕。也指心有所感，而发之于言。

［23］厌浥 （yāyì）：潮湿。典出 《诗经·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24］闵劳：谓怜惜下属，不忍心劳役之。也指对有劳绩的人表示体恤。

［25］勺：泛指舀东西的器具，有柄。这里用如动词，舀取。沦：水起微波。湘：烹煮。流风：前代流传下来的风气。多指好的风气。

［26］丐闲：请求辞官家居。苕溪 （tiáo　xī）：江南名溪。有二源：出浙江天目山之南者为东苕，出天目山之北者为西苕。两溪合流，由小梅、大浅两湖口注入太湖。夹岸多苕，秋后花飘水上如飞雪，故名。宋苏轼 《泛舟城南会者五人》：“试选苕溪最深处，仍呼我辈不羁人。”

【简析】

碑文第一段简要介绍新建、扩建候馆的缘由：襄阳城地处交通要道，商贸发达，商贾及官吏往来频繁，农业生产也逐渐得到恢复，而 “傍汉数里，居民鲜少”，原有馆舍已不适应必需。

第二段先交代作者奉命前去为建馆选址，访一农家，偶得一碑，经考释，是前任襄阳太守为习家池写的诗，进而发现了经战火而毁弃的习家池。次写所见习家池及四周环境、地势，这里风物幽胜，历史、人文萃聚，且靠近驿道，交通便利，非常适宜建设新馆。

第三段先概述新馆的结构布局、落成及建设用料，并奉命作记；然后通过一节议论文字，明谈池馆兴废所关世道显晦之道，暗含歌颂世情人物之声，且直言习家池此次幸得借机恢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襄阳当时的最高行政长官陈垓，希望以习家池来寄托其对太湖苕溪老家的思念之情。池、馆建成以后，除解决了来往官吏住宿、兵辅驻守、军事瞭望等问题外，人们还可以到清澈的池上舀水、嬉戏、洗涤、濯缨盥足、烹煮饮用，成为一件流风千载的善事，确实是一举数得。

此外，本文为习家池的兴废所关，如习家池的位置、重建时间、当时人口等等，提供了确凿的记载或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