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宜城县长渠记
[1]
北宋·曾巩
荆及康狼,楚之西山也[2]。水出二山之间,东南而流,春秋之世曰鄢水[3]。左丘明传[4]:鲁桓公十有三年[5],楚屈瑕伐罗[6],及鄢,乱次以济 是也[7]。其 后曰“夷水”, 《水经》所谓 “汉水又南过宜城县东,夷水注之”是也。又其后曰蛮水,郦道元所谓 “夷水避桓温父名,改曰蛮水”是也[8]。秦昭王三十八年[9],使白起将兵攻楚,去鄢百里立堨[10],壅是水为渠以灌鄢[11]。鄢,楚都也,遂拔之。秦既得鄢,以为县。汉惠帝三年,改曰宜城[12]。宋孝武帝永初元年[13],筑宜城之大堤为城,今县治是也,而更谓鄢曰故城。鄢入秦,而白起所为渠因不废。引鄢水以灌田,田皆为沃壤,今长渠是也。
长渠至宋至和二年[14],久隳不治[15],而田数苦旱,川饮者无所取[16]。令孙永曼叔率民田渠下者[17],理渠之坏塞,而去其浅隘,遂完故堨,使水还渠中。自二月丙午始作,至三月癸未而毕,田之受渠水者,皆复其旧。曼叔又与民为约束[18],时其蓄泄,而止其侵争,民皆以为宜也。
盖鄢水之出西山,初弃于无用,及白起资以祸楚[19],而后世顾赖其利[20]。郦道元以谓溉田三千余顷,至今千有余年,而曼叔又举众力而复之,使并渠之民[21],足食而甘饮,其余粟散于四方。盖水出于西山诸谷者,其源广,而流于东南者,其势下,至今千有余年。而山川高下之形势无改,故曼叔得因其故迹[22],兴于既废[23]。使水之源流[24],与地之高下,一有易于古,则曼叔虽力,亦莫能复也。
夫水莫大于四渎[25],而河盖数徙,失禹之故道,至于济水,又王莽时而绝,况于余流之细,其通塞岂得如常?而后世欲行水溉田者,往往务蹑古人之遗迹[26],不考夫山川形势古今之同异,故用力多而收功少,是亦其不思也欤?
初,曼叔之复此渠,白其事于知襄州事张瓌唐公[27]。公听之不疑,沮止者不用[28],故曼叔能以有成。则渠之复,自夫二人者也。方二人者之有为,盖将任其职,非有求于世也。及其后言渠堨者蜂出,然其心盖或有求,故多诡而少实,独长渠之利较然[29],而二人者之志愈明也。
熙宁六年[30],余为襄州[31],过京师,曼叔时为开封,访余于东门,为余道长渠之事,而诿余以考其约束之废举[32]。予至而问焉,民皆以谓贤君之约束,相与守之,传数十年如其初也。予为之定著令[33],上司农[34]。八年[35],曼叔去开封,为汝阴[36],始以书告之。而是秋大旱,独长渠之田无害也。夫宜知其山川与民之利害者,皆为州者之任,故予不得不书以告后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以始也[37]。曼叔今为尚书兵部郎中[38],龙图阁直学士[39]。八月丁丑曾巩记。
—— 《曾巩集》卷十九
【题解】
宋仁宗至和二年 (1055),宜城县令孙曼叔在襄州长官张瓌的支持下,疏浚整复了自秦昭王时代遗留下来的长渠,为当地农业灌溉作出了贡献。过了十八年,曾巩自齐州任上徙知襄州军州事,来京师 (开封)。孙曼叔正任开封府长官,专门探访了曾巩,谈了长渠的事。1075年秋,大旱,很多地方都遭到巨大损失,只有长渠所庇佑的田地未蒙旱祸。曾巩深感前任政绩之卓异,就写了 《襄州宜城县长渠记》,“书以告后之人”,以彰显他的功业。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军南丰 (今江西南丰)人,后居临川。曾祖历官水部员外郎,祖父为尚书户部郎中,父为太常博士。北宋仁宗嘉祐二年 (1057年),曾与苏轼同榜登进士第。他曾任集贤校理、英宗实录检讨等京官,后出为越州 (今浙江绍兴)通判,1071年知齐州 (今山东济南)。1073年农历九月,时年五十五岁的曾巩改知襄州军州事,1076年调任洪州 (今江西南昌),即他在襄阳任知州三年,颇有政声。其间,曾巩的行迹遍布襄阳,并创作大量关于襄阳人文政事的作品,诗二十五首、文十六篇,计四十一篇,是唐宋八大家中创作关于襄阳的作品数量最多的一家。
【注释】
[1]襄州:地名,春秋时楚地,宋时称襄州,即今湖北襄阳,宋属京西南路。宜城:县名,宋属襄州,今湖北省宜城市。
[2]荆:山名,在今湖北省南漳县西一百五十里。康狼:山名,在今湖北省南漳县西南。
[3]春秋之世:即春秋时期。自周平王元年 (前770年)至周敬王四十四年 (前476 年)为春秋时期。鄢 (yān)水:古水名,在襄阳宜城县,入汉。鄢:此指襄阳宜城县。
[4]左丘明传:即《春秋左氏传》。
[5]鲁桓公十有三年:前699年。
[6]罗:古国名。熊姓国,在宜城县西山中,后徙南郡枝江县。
[7]乱次以济:谓打乱队列次序,无组织地渡水。
[8]以上诸句参见 《水经注》卷三十四。
[9]秦昭王三十八年:前269年。其实秦派大将白起攻楚应在秦昭王二十八年,即前279年。
[10]堨 (è):堵水的土坝。
[11]壅 (yāng):阻塞。
[12]汉惠帝三年:前192年。
[13]宋孝武帝永初元年:420年。
[14]至和二年:1055年。
[15]隳 (huī):毁坏。
[16]这句大意是:靠河流供给饮用水的居民,因河流干涸,无处取水。
[17]令:此指宜城县令。孙永曼叔:指孙永 (1019—1086),北宋赵州平棘人,徙居长社,字曼叔。孙冲孙。以荫为将作监主簿。仁宗庆历六年进士。累官太常博士。神宗朝以龙图阁直学士知泰州,降知和州。哲宗时召拜工部尚书。卒谥康简。率民田渠下者:率领那些耕种着可以得到长渠之水灌溉田地的百姓。
[18]约束:规约。
[19]资:凭借、借助。
[20]顾:却、反而。
[21]并 (bàng):同“傍”,沿着、紧挨着。
[22]因:凭借。故迹:此指长渠原有的坝基。
[23]兴于既废:谓使已废弃者得以兴建利用。
[24]使:假使、假如。
[25]四渎 (dú):《尔雅·释水》:“江、淮、河、济为四渎,四渎者,发原注海者也。”渎:大川。
[26]务:一定,必定。蹑:踏、追踪。
[27]白:禀告、报告。张瓌 (guī)唐公:即张瓌,字唐公,滁州全椒人。仁宗天圣二年进士。除秘阁校理。历两浙转运使,知颍州、扬州,即拜淮南转运使。英宗时进左谏议大夫、翰林侍读学士。
[28]沮止者不用:谓不采纳阻止修复长渠者的意见。沮:阻止。
[29]较 (jiào)然:明显貌。
[30]熙宁六年:1073年。
[31]为:治理。此指知襄州。
[32]而诿余以考其约束之废举:谓孙永请我考察一下他在任时所订立的长渠规约,现在已废弛,还是仍然施行。诿(wěi):本义为烦劳,委托。
[33]定著令:确定并写于法令中。
[34]上司农:上报朝廷司农寺。
[35]八年:熙宁八年 (1075年)。
[36]汝阴:地名,宋汝阴郡,属京西北路,今安徽省阜阳市。
[37]作:劳动,此指长渠工程。所以:表示原因。
[38]尚书兵部郎中:官名,参掌兵部长贰之事。
[39]龙图阁直学士:官名,备顾问。
【简析】
全文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写宜城县长渠的历史沿革。长渠之叙先自溯源起笔,鄢水出自荆、康狼二山之间,鄢水后来改叫 “夷水”,而 “夷水”又改称 “蛮水”则是为了避讳桓温父亲的名字。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以 “秦昭王三十八年”句另辟新径,引出长渠之设:秦将白起攻楚,修土堰以引鄢水淹楚都鄢,后来这条本来用于战争的长渠,被老百姓用来灌溉,于是“田皆为沃壤”。
曾巩作为一个学问渊深的学者,他的 “记”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文化意识浓厚。作者对于鄢水和长渠的历史考证,使人们增广见闻,富于知识性、趣味性,因而读来饶有兴味。如鄢水、夷水、蛮水几易其名,每个名字都征引历史记载、掌故,以使读者熟悉它,也显示了作者知识的广博。
第二、三、四节为第二部分,写长渠的修复及修复后的思考。作者以修渠前后作对比,突出了宜县长渠的存在价值和意义。修渠前是 “久隳不治”、“田数苦旱”、 “川饮者无所取”,即长时间毁坏没有整治,屡为旱灾所苦,凭渠汲饮的人,没有水可取;而修渠后,则是 “足食而甘饮,其余粟散于四方”,长渠两岸成了天下谷仓。这种对比,不但突出了长渠修治的重大意义,也突出了前任官员的治绩。就长渠的修复,曾巩做了哲理性的思考。其中有个 “山川高下之形势”的因素:西山水源广,地势高,东南地势低,自古及今,这个山川高下的形势没有变,所以长渠可以修复。但是,倘水源与地势,一旦不同于古代,那么,就是孙曼叔再有本事,也不能修复古长渠。言外之意,兴修水利,还要根据客观条件。
作者特别以 “四渎”之一的黄河为例,写山川形势的变迁。“河盖数徙”,指明历史上黄河水屡次改道,它离开了大禹疏浚的河道,强夺济水下游河道入海,极写黄河水势之凶猛; “王莽时而绝”,水比一般小河还少,极写黄河之枯。在这种巨大的自然变化中,曾巩指出:那些一味走古人老路,不考虑山川古今变化的治水者,必然 “用力多而收功少”。这一段话,具有寓言式的深蕴。它的抽象的哲理意义,绝不仅仅是指治河而言的。它给了人们以更广泛范围的启迪。
第五、六两节为第三部分,介绍治渠者及其人品。先概述宜城县令孙曼叔与襄州知州张瓌在修渠中的作用: “渠之复,自二人也”,肯定了他们的功绩; “任其职,非有求于世”,则赞扬了他们忠于职守,不求名利的高尚品德;特别是二十年后,在曾巩任上,“秋大旱,独长渠之田无害”,更是以事实彰显了他们的功绩,让人钦佩。
作者行文,主从有差,重点突出。详述县令孙曼叔治渠溉田,兴废为利之事,而襄州知州张瓌,只是写了两句, “公听之不疑,沮止不用”,并肯定了他的作用: “故曼叔能以有成”。恰到好处,不谀不损。从 “沮止者不用”中,我们可以知道,是有一些反对者阻挠的。但反对者怎样 “沮止”,张瓌怎样 “不用”,曾巩一字未著,留给人们去思考。这样写,既肯定了张瓌的重要作用,又让写张瓌的文字十分简洁,在文字数量上,与孙曼叔相殊很多,以突出孙曼叔的关键作用。这是很巧妙的。
本篇以记叙为主,因事说理,由实而虚,寓说理于叙事之中,有哲理性。此外,本文还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颇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