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庙记

北宋·王安石

予观子胥出死亡逋窜之中，以客寄之一身，卒以说吴，折不测之楚，仇执耻雪，名震天下，岂不壮哉［1］！及其危疑之际，能自慷慨不顾万死，毕谏于所事，此其志与夫自恕以偷一时之利者异也［2］。孔子论古之士大夫，若管夷吾、臧武仲之属［3］，苟志于善而有补于当世者，咸不废也。然则子胥之义又曷可少耶［4］？

康定二年，予过所谓胥山者，周行庙庭，叹吴亡千有余年［5］，事之兴坏废革者不可胜数，独子胥之祠不徙不绝，何其盛也！岂独神之事吴之所兴，盖亦子胥之节有以动后世，而爱尤在于吴也。后九年，乐安蒋公为杭使，其州人力而新之，余与为铭也。

烈烈子胥，发节穷逋［6］。遂为册臣，奋不图躯［7］。谏合谋行，隆隆之吴［8］。厥废不遂，邑都俄墟［9］。以智死昏，忠则有余［10］。胥山之巅，殿屋渠渠［11］。千载之词，如祠之初。孰作新之，民劝而趋。维忠肆怀，维孝肆孚［12］。我铭祠庭，示后不诬［13］。

—— 《王文公文集》卷三十五

【题解】

本文写于宋仁宗皇祐二年 （1050年），王安石自鄞县归临川之时。因为当时杭州守乐安蒋公在，州人重新整修了子胥庙，作者就写了这篇文章。尽管所写伍子胥庙并不在襄阳，但作者对襄阳走出的这位历史名臣却有独到解读，认为伍子胥的功德应该得到人民及历史的铭记。关于伍子胥遗迹及其传说，襄阳方志多有记载。《襄阳府志》：“五车山，（宜城）县东二十五里……山麓为上滴水崖，有伍子胥庙在焉。”又， “屯军囤二，在樊城西北隅，皆附城，囤内可容兵。俗传伍子胥屯军处”。另， “伍子胥庙，（光化）县西三十里，富乡村”。而与五车山相关的， 《宜城县地名志》有“五车里”：“位于 （南营公社）五连大队驻地东0.8公里处。”

王安石 （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临川 （今江西抚州市临川区）人，北宋著名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1042年进士及第，历任扬州签判、鄞县知县、舒州通判等职，政绩显著。1069年任参知政事，次年拜相，主持变法。后两度罢相，退居江宁，郁然病逝于钟山 （今江苏南京），赠太傅。获谥“文”，故世称王文公。王安石在文学中具有突出成就。其散文名列“唐宋八大家”，其诗在北宋诗坛自成一家，世称“王荆公体”。有《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等存世。

【注释】

［1］子胥：即伍子胥，名员。春秋时楚国 （今湖北谷城县冷集沈湾）人。其父伍奢、其兄伍尚都被楚平王无故杀害，子胥于是逃亡到吴。吴将他封在申，故又称申胥。与孙武共佐吴王阖闾伐楚，五战入郢，他掘楚平王墓，鞭平王尸三百。后佐夫差。夫差与越王勾践战，勾践败，请和，子胥谏不可和，夫差不从。后夫差纳越女，宠信伯嚭，子胥谏，夫差迫子胥自杀。夫差最终败于越，亦自杀。子胥事见 《国语·吴语》、 《史记·伍子胥传》。不测：不可测度。仇执耻雪：仇人被捉住，耻辱得昭雪。

［2］偷：苟且。《老子》：“建德若偷。”偷生即苟且活下去。

［3］管夷吾：春秋前期齐国颍上人。名夷吾，字仲。当初，管夷吾事公子纠，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为国君，管夷吾射小白中钩。后小白立，为齐桓公，因鲍叔牙之荐，管夷吾为大夫以相齐桓公，由于管夷吾的努力，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史记》有 《管晏列传》。臧武仲：春秋后期鲁国的大夫，名臧孙纥。他是一个很富于智慧的人，后来因事逃亡到齐，预见到齐庄公将被杀而辞掉了庄公赐给他的田。孔子在《论语》中对管、臧二人都有所称赞。但这二人都有过失，管仲僭越，臧武仲贪得。所以王安石说 “皆不废也”，意思是说只要有些好处，就不能把他们否定了。

［4］曷：何、怎么。

［5］康定二年：1041年，王安石23 岁，曾过胥山，特意拜谒伍子胥庙。胥山：胥山有几处，此胥山指江苏吴县西南之胥山。 《史记·伍子胥传》说子胥自刭而死，吴王夫差大怒，将其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之立祠江上，命曰胥山。但《越绝书·吴地传》说吴王阖闾时已有胥山之名。子胥之祠庙在胥山上。

［6］烈烈：威武貌。逋：逃亡。此两句说子胥威武，被楚平王发出节符追捕，势穷逃亡。

［7］册臣：即策臣。子胥助阖闾杀了王僚，是立了大功的，又助阖闾伐楚大胜，阖闾死时，受顾命。所以谓之策臣，谓受策命的大臣。奋不图躯：奋其智能为吴出力而不图谋自己的好处及安危。

［8］谏合谋行：指吴王夫差要是能够听从子胥的劝谏，按照子胥的谋略行事。隆隆：威势显赫。

［9］厥废不遂，邑都俄墟：此指吴王夫差不听子胥之谏，逼子胥自杀；不久，越王勾践就攻入吴国，夫差请和不成而死，吴的城邑、国都都变成了废墟。

［10］以智死昏，忠则有余：凭智慧而死于昏昧之君的手中，忠则是有余的，但明则不足。这是对子胥的惋惜。

［11］渠渠：大貌。谓殿屋宽大壮丽。

［12］维忠肆怀，维孝肆孚：忠展示了他的胸怀，孝展示了他的诚实信义。肆：显明表现。孚：信义、诚实。

［13］不诬：不错、不是虚枉。

【简析】

此文结构不同于一般的 “记”文，先将庙主的生平事迹以简括之笔出之，行文夹叙夹议又有抒情之语；中间写为记的缘由；最后以韵笔写铭文。如此行文使读者对庙主生平事迹一目了然，并为其品格、精神所感动，后面的赞则成了有源之水，有本之木。

第一段写伍子胥生平事迹言简意赅，抓住一个 “壮”字，一个“异”字，归结到一个 “义”字。伍子胥一生，其见憎于楚，有功于吴之事迹可谓多矣，然本记仅以六十字为之，开头写 “予观子胥出死亡逋窜之中”几个字就概括了他如何机智勇敢地避开楚平王的诱杀，逃至宋、郑，又适晋，返郑，出昭关几不得脱，后乞食、患疾、流亡，终逃命于吴的惊险曲折苦难的经历。他到了吴国后，如何佐吴王阖闾伐楚，取六、居巢等地，攻占了楚都郢城，楚昭王出奔，吴国得子胥而成霸主，这一系列赫赫战功，文中仅以 “折不测之楚，仇执耻雪，名震天下”十余字记之。“岂不壮哉”这一句是对伍子胥助吴伐楚，复仇雪耻，完成霸业的赞词。伍子胥后半生的遭际是令人感慨的。他在吴王阖闾伤亡后，助太子夫差即位。然夫差信用奸佞之臣太宰嚭，赐子胥死等，作者亦简笔记之，并感慨道： “能自慷慨不顾万死，毕谏于所事”，还进一步赞美说，他的志向与一些偷一时之利的人不同。由此可见作者行文之简约，正如刘熙载所说： “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等简贵。”（《艺概》）

为了正确评价伍子胥在历史上的地位，作者还引了孔子之说论之。孔子论及古代士大夫，称赞管夷吾、臧武仲，说他们有志于善而且 “有补于当世”，应当使他们贤名永垂史册。文章至此则着以一反问句：“然则子胥之义又曷可少耶？”将伍子胥与管仲等人并列，认为子胥的 “义”也是不可多得的。如此为子胥作记，抓住其几个特点：助吴王阖闾完成霸业，壮哉；为吴国强盛，冒死进谏，其 “义”感人；以死来殉自己的理想，其 “志”不凡，作者对这一切都以夹叙夹议及抒情语言作了充分肯定。

第二段写其为记的缘由。说他在宋仁宗康定二年曾路过胥山，拜谒过胥庙，感叹在吴亡千年之后，在 “事兴坏废革不可胜数”之时，“独子胥祠不徙不绝”，为什么呢？作者分析了几个原因：是神灵保佑，是伍子胥高尚节操感动后世，得到后世吴人的爱戴。文章又说过了九年，乐安的蒋公为杭使，州内民众又将子胥庙修葺一新，为此，他写了这篇记，并作了一篇铭文。文中的 “所谓胥山者”，当指今江苏吴县西南之胥山，上有伍子胥祠，故名胥山。关于 “胥山”有三处，皆因伍子胥而得名，除吴县西南一处外，尚有一处在浙江杭州市吴山，一处在浙江嘉兴县东。

最后一段是铭文， “铭”是古代文体之一，多刻子碑版、钟鼎之上，多称誉功德或申鉴戒之语。此篇铭文以四言韵文写成。“烈烈子胥”八句，称颂子胥高大威武，节操高尚，身为吴臣，奋不图躯。吴王听其谏言行事，吴国就强大；反之，吴都不久化为废墟。“以智死昏，忠则有余”两句，是对伍子胥死难的评价，认为为昏君而死，有些愚忠。这些评价很有见地，讲贤臣与明君及昏君应有正确的关系，为明君而死，确是死得其所，为昏君而死，则是 “忠则有余”不值得了。 “胥山之巅”四句，写伍子胥祠在高山顶峰，高大巍峨，而且千年香火不断。 “孰作新之”六句，继续写后人对伍子胥的纪念。

综上所述，此文特色是构思新颖，文字简贵，夹叙夹议，抒议并行，情感真挚，评论得当，感人肺腑，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