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枣强碑

唐·皮日休

歌诗之风，荡来久矣［1］。大抵丧于南朝，坏于陈叔宝［2］。然今之业是者，苟不能求古于建安，即江左矣［3］；苟不能求丽于江左，即南朝矣。或过为艳伤丽病者，即南朝之罪人也。

吾唐来，有是业者，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4］，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有李太白［5］。百岁有是业者，雕金篆玉，牢奇笼怪［6］，百锻为字，千练成句，虽不追躅太白，亦后来之佳作也［7］。有与李贺同时者刘枣强焉，先生姓刘氏，名言史，不详其乡里。所有歌诗千首，其美丽恢赡，自贺外，世莫得比［8］。

王武俊之节制镇冀也，先生造之［9］。武俊性雄健，颇好词艺［10］，一见先生，遂加异敬。将署之宾位，先生辞免。武俊善骑射，载先生以贰乘，逞艺于野［11］。武俊先骑，惊双鸭起于蒲稗间，武俊控弦，弦不再发，双鸭联毙于地［12］。武俊欢甚，命先生曰：“某之伎如是，先生之词如是，可谓文武之会矣，何不出一言以赞耶？”先生由是马上草 《射鸭歌》以示武俊，议者以为祢正平 《鹦鹉赋》之类也［13］。武俊益重先生，由是奏请官先生，诏授枣强县令［14］。先生辞疾不就，世重之，曰：“刘枣强亦如范莱芜之类焉。［15］”

故相国陇西公夷简之节度汉南也，少与先生游，且思相见，命列将以襄之髹器千事赂武俊，以请先生［16］。武俊许之。先生由是为汉南相府宾冠。陇西公日与之为笔宴，其献酬之歌诗，大播于当时。陇西公从事或曰［17］：“以某下走之才，诚不足污辱重地，刘枣强至，众必以公宾刘于幕吏之上，何敬之如是！［18］”公曰：“愚非惜幕间一足地，不容刘也，然视其状有不足称者，诸公视某与刘，分岂有间然哉［19］？反为之惜其寿尔。［20］”后不得已，问先生所欲为？先生曰： “司功掾甚闲，或可承阙。［21］”相国由是掾之。虽居官曹，宴见与从事仪埒［22］。后从事又曰：“刘枣强纵不容在宾署，承乏于掾曹，诎矣［23］。奚不疏整其秩？［24］”相国不得已，而表奏焉。诏下之日，先生不恙而卒［25］。相国哀之恸曰：“果然，止掾曹，然吾爱客，葬之有加等。［26］”坟去襄阳郭五里，曰柳子关［27］。

后先生数十岁，日休始以鄙文称于襄阳。襄阳邑人刘永，高士也。尝述先生之道业［28］，尝咏先生之歌诗，且叹曰：“襄之人，只知有孟浩然墓，不知有先生墓，恐百岁之后，埋灭而不闻，与荆棘凡骨溷［29］。吾子之文，吾当刊焉。”日休曰：“存既摭实［30］，录之何愧。”呜呼！先生之官，卑不称其德，宜加私谥［31］。然枣强之号，世已美矣，故不加焉。是为《刘枣强碑》。铭曰：

已矣先生，禄不厚矣，彼苍不诚。位既过于赵壹兮［32］，才又逾于祢衡。既当时之有道兮，非殁世而无名［33］。呜呼！襄阳之西，坟高三尺而不树者，其先生之故茔［34］。

—— 《皮子文薮》卷四

【题解】

中唐诗人刘言史，曾任枣强县令，世称刘枣强。枣强：即今湖北枣阳市。严羽 《沧浪诗话》说： “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可见刘言史在中唐诗坛上的地位。本文是皮日休为刘言史写的一篇碑文。

皮日休 （约838—约883），字袭美，一字逸少，湖北天门人。曾居住在鹿门山，自号鹿门子，又号间气布衣、醉吟先生、醉士等。晚唐诗人、文学家，与陆龟蒙齐名，世称 “皮陆”。咸通八年（867年）进士及第，历任苏州军事判官、著作佐郎、太常博士、毗陵副使。后参加黄巢起义，任翰林学士；起义失败后不知所踪。诗文兼有奇朴二态，且多为同情民间疾苦之作。被鲁迅赞誉为唐末 “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新唐书·艺文志》录有 《皮日休集》、《皮子》、《皮氏鹿门家钞》等。

【注释】

［1］荡：毁坏。

［2］南朝：西晋以后，中国分裂为南北两部分。据有南方的，为东晋、宋、齐、梁、陈五朝。南朝诗歌主要表现为绮靡浮艳的形式主义风格。陈叔宝：即陈朝最后一个皇帝，名叔宝。

［3］建安：汉末建安年间，曹操父子及建安七子善诗文，继承乐府民歌传统，慷慨悲壮，不少作品反映了当时的现实。对其诗风，后人称之为 “建安风骨”。江左：古人叙地理以东为左，故江东称江左。西晋灭亡后，琅琊王司马睿渡江，建立东晋王朝。这时由于玄学、道教盛行，文坛上出现了大量的脱离现实的玄言诗。此处的 “江左”，当指东晋文学。

［4］“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极言写诗作赋想象丰富奇谲，笔势恢宏超迈，感染力强，充满浪漫色彩。

［5］八极：八方极远之地。四溟：即四海。磊磊落落：分明的样子。也形容胸怀坦荡。

［6］ “雕金篆玉”二句：指写作时着意修饰，并使字句新奇怪异。

［7］“百锻为字，千练成句”：写作时一字一句都经过多次推敲、琢磨。后来浓缩为成语 “千锤百炼”，比喻吟诗作赋经过反复推敲，多次修改，也比喻多次的磨炼和考验。追躅 （zhuó）太白：追随李白的足迹。躅：足迹。

［8］恢赡（shàn）：宽广丰富。

［9］王武俊：契丹人，幼善骑射，为李宝臣裨将，曾劝说李宝臣归唐，后与朱滔叛唐，自称王，国号赵。李抱真派说客劝降，去伪号，诏拜检校工部尚书，恒、冀、深、赵节度使。进检校太尉，卒谥忠烈。造：到，往某地去。

［10］雄健：犹豪爽、豪放。词艺：文词的才艺。也指文章与书法。

［11］贰乘：即 “贰车”，副车。逞艺：炫耀技艺。

［12］蒲稗：皆草名。蒲：香蒲。稗：稻田杂草，似禾。控弦：拉弓、持弓。

［13］祢正平：东汉祢衡字正平，有文才，性刚傲。触怒曹操，操欲借刀杀人，将祢衡遣送刘表，刘表又送于江夏太守黄祖。黄祖长子黄射大会宾客，有人献鹦鹉，祢衡作 《鹦鹉赋》，后被黄祖杀害。

［14］官：此处作动词，封官。诏授：皇帝下诏授予。

［15］范莱芜：即东汉范冉，一作范丹，字史云。桓帝时授莱芜长，遭母忧，不就。后遭党锢之祸，遁逃梁沛间，卖卜为生。虽有时绝粮，但穷居自若。闾间有歌称：“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

［16］陇西公夷简：李夷简，于宪宗元和六年 （811年）任检校礼部尚书、襄州大都督、山南东道节度使。见 《旧唐书·宪宗纪》。陇西：李姓郡望。以襄之髹器千事赂武俊：用襄阳产的漆器千件送给王武俊。髹：赤黑漆。

［17］从事：官名。汉制，州刺史之佐吏，如别驾、治中、主簿、功曹等。历代相袭，至宋以后废。

［18］下走：仆人。此处是自谦之词。幕吏：泛指属吏。

［19］分：情谊。有间 （jiàn）：有嫌隙。

［20］惜其寿：爱惜他的身体。寿：寿命、健康。

［21］司功：官名。唐州府佐吏自录事参军外，有司功等六参军，主管官园、祭祀、礼乐、学校、选举、表疏、医筮、考课、丧葬等事。掾 （yuàn）：本义为辅助，后通称副官佐贰吏为掾。承阙：接受空缺。阙：同 “缺”。

［22］曹：郡县之属官叫 “曹”。宴见与从事仪埒 （liè）：宴会接见时与从事的礼仪等同。埒：等同。

［23］承乏：谦辞。本义是表示所在职位一时无适当人选，暂由自己充数。这里是任职的意思。诎：同 “屈”，委屈。

［24］疏 （shù）：条陈，向皇帝陈述政见。整：整饰、端正。

［25］恙 （yàng）：疾病。

［26］止掾曹：终止在司功这属官上。

［27］郭：外城。柳子关：据《襄阳府志》载，柳子山位于襄阳县西北十五里，下有柳子关。

［28］道业：谓善行、美德。因其可以化导他人，故称。

［29］凡骨：凡人的尸骨。溷 （hùn）：混乱、杂乱。

［30］摭 （zhí）：拾取。

［31］私谥：周制，人死将葬之时，要给予谥号下大夫以下，不得向上面请求谥号，亲族门生等为之立谥，称私谥。

［32］赵壹：后汉人，恃才倨傲，不为乡里所容，作 《穷鸟赋》以自遣。后司徒袁逢与河南尹羊陟共称荐，名动京师，后十辟公府，并不就。著赋、颂等十六篇。

［33］有道：有德有才或通达事理。殁 （mò）世：终生、终其一生；去世。

［34］故茔：旧墓地。

【简析】

文章第一、二两节批评了南朝以来的绮靡文风，赞扬了有唐以来李白的诗歌创作，肯定了李贺、刘枣强的诗作是继李白之后的佳作。第三节先叙刘枣强与王武俊交游之趣事，以显其诗才；后述王武俊 “奏请官先生”， “诏授枣强县令”，而刘枣强 “辞疾不就”，则其淡泊彰矣。

第四节主要写李夷简延请刘枣强并与之酬和的大致情形，以及刘枣强 “诏下之日”却“不恙而卒”的沉痛结局。不只是李夷简甚为哀伤，当时韩孟诗派领袖孟郊也十分悲痛，遂赋诗一首—— 《哭刘言史》： “精异刘言史，诗肠倾珠河。取次抱置之，飞过东溟波。可惜大国谣，飘为四夷歌。常于众中会，颜色两切磋。今日果成死，葬襄之洛河。洛岸远相吊，洒泪双滂沱。”诗人高度评价了刘枣强的诗才，并对其早逝深表惋惜。

第五节简介撰写碑铭的缘由；末节为碑铭正文，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刘枣强死而不名的伤痛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