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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人兮甚美，事二夫兮深耻［1］。不咄咄以怨人［2］，常默默而伤己。何窈窕兮若彼［3］，而寂寞兮如此！舌虽在而口不言［4］，身未亡而心已死［5］。

殆其丧主失身，去故从新，初为息侯之妇，今为楚国之嫔。标二八之佳丽［6］，冠三千之等伦，岂君恩之不至，顾我恨之有因［7］。触类无言，似峡口为云之女［8］；含情不语，如山头化石之人［9］。守而不改，邈矣而心有所在［10］；行之实难，确乎而性有所安。指逝波于旧宠，比浮云于新欢［11］，得不伫蕙思于心曲，秘玉声于舌端［12］！于是语笑已而，得意莫其［13］，处喧哗而不乱，挺节操以自持。翠羽常低，多值敛眉之日［14］；瓠犀难见，少逢启齿之时［15］。然则动宜三省，情顺九思［16］。似慎枢机，暗合吉人之象［17］；类今锋刃，潜符静女之诗［18］。

嗟夫！秦家之女兮在德何有［19］？贾氏之妻兮其言亦苟［20］。谁令喋喋，驻五马而诮使君之愚［21］；焉用嘻嘻，获一雉而忘大夫之丑［22］。彼则尔，此则否［23］，外结舌而内结肠［24］，先箝心而后箝口［25］。既而载离生育［26］，几变寒暄［27］，想蘼芜之不见［28］，厌芣苢之空繁［29］。势异丝萝［30］，徒新妇而非偶［31］；华如桃李［32］，虽结子而无言［33］。及夫云梦春游［34］，章华夜侍［35］，永忘一顾之念［36］，难夺三缄之志［37］。起居有节，惟闻佩玉之声［38］；应对无词，不吐如兰之气［39］。君王于是崇其意，重其义，命女史以书之，为楚宫之故事［40］。

前680年，蔡哀侯由于莘地战役被俘的缘故，就向楚文王夸赞息妫（蔡哀侯的姨妹）如何貌若天仙。楚文王到息国后，便假设享礼袭杀息侯，灭掉息国。他把息侯夫人息妫带回楚国，生下了堵敖和楚成王，但息妫从没有主动说过话。楚王问她，息妫回答说： “我一个女人而侍候两个丈夫，即使不能死，又能说什么呢？”楚文王时期，楚国都城就在今襄阳市境内的宜城市郑集镇楚皇城遗址，故事所涉及的息、蔡等国就在其周边邻近地区。本文是一篇律赋，即以此为题材，颂扬了息夫人以丧主失身为耻，而与楚王不交一言的做法。唐王维《息夫人》诗曰：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其诗意与本赋是一致的。

白敏中（？—863），字用晦，白居易从弟，长庆二年（822年）进士及第，累辟使府，迁右拾遗。会昌二年（842年）充翰林学士，四年为兵部侍郎、承旨学士，六年（846年）以本官同平章事，大中二年（848 年）兼刑部尚书。五年罢相。十三年（859年）征拜司徒、门下侍郎平章事。咸通元年（860年）加中书令。《全唐文》存其赋二篇。

［1］事二夫兮深耻：据《左传·庄公十四年》载： “楚子问之，（息妫）对曰： ‘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2］咄咄：叹息声。

［3］窈窕：美好貌。

［4］舌在：《史记·张仪列传》：“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意思是指还苟活于世。

［5］未亡：寡妇自称未亡人。据《左传》记载，前666 年，楚国令尹子元（文王之弟）想要诱惑文王夫人息妫，在她的宫旁修建房子，在里边摇铃跳《万》舞。息妫得知这一情况后，哭着说： “如今令尹不去找仇敌报仇雪恨，却在未亡人身边转悠，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6］标：准的（dì）、榜样。二八：十六岁。

［7］顾：文言连词，反而、却。

［8］触类：遇事；接触相类事物。峡口：楚怀王游高唐，怠而昼寝，梦一妇人荐枕，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9］山头化石：《初学记》卷五引刘义庆《幽明录》： “武昌北山有望夫石，状若人立。古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携弱子饯送北山，立望夫而化为立石。”

［10］邈：遥远。文中指幽隐而深沉。

［11］逝波：流逝之水，喻过去的时光。浮云：喻不值得重视的事物。

［12］蕙思：比喻美好的思念。心曲：内心深处。玉声：比喻好听的声音。

［13］语笑：谈笑。得意莫其：意谓 “莫其得意”，也就是切莫得意。得意：称心、满意，亦指骄傲自满、沾沾自喜。

［14］翠羽：喻美人之眉。傅玄《艳歌行》： “蛾眉分翠羽，明目发清扬。”值：遇到，轮到。敛眉：皱眉。形容愁苦。

［15］瓠犀（hùxī）：瓠中子白而排列整齐，比喻美人牙齿。启齿：开口说话。

［16］三省：从多方面反省。九思：反复思考。

［17］枢机：枢为户枢，机为门栓。比喻事物的关键部分。《易·系辞上》： “言行，君子之枢机。”后因以 “枢机”喻言语。吉人：善良的人，有福之人。《易·系辞下》： “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

［18］锋刃：刀剑等的尖端和刃口，喻目光凶狠。潜符：暗中相符。静女：娴静的女子。静：娴雅安详。

［19］秦家之女：谓罗敷。汉乐府《陌上桑》：“秦家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她在城南采桑，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欲载罗敷归府，遭罗敷拒绝和奚落。崔豹《古今注·音乐》所记更详：“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饮酒欲夺焉，罗敷乃弹筝，作《陌上》歌以自明焉。”“在德何有”实则有德，属于正话反说。

［20］贾氏之妻：《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苟：随便，轻率。

［21］喋喋：多言、唠叨。诮：嘲讽、责备。

［22］嘻嘻：欢笑貌；象声词，笑声。

［23］彼则尔，此则否：就 “言笑”这一点而言，“彼”当指“秦家之女”和 “贾氏之妻”， “此”则指息妫。这是拿息妫与以上二女做对比。尔：如此。

［24］结舌：不说话。结肠：形容内心痛苦。

［25］箝心：心不为所动。箝（qián）：同 “钳”。箝口：闭口不言。

［26］生育：指生长养育之地。

［27］寒暄：指冬季和夏季。

［28］蘼芜：香草名。《古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故代指故夫。

［29］芣苢（fúyǐ）：草名，旧注为车前草，今人以为薏苡。《诗经·周南·芣苢》毛传：“车前也，宜怀任。”故代指子女。

［30］丝萝：兔丝与女萝，皆植物名。《古诗》： “为君为新婚，莬丝附女萝。”菟丝、女萝均为蔓生，缠绕于草木，不易分开，故诗文中常用以比喻结为婚姻。

［31］新妇：新娘子。非偶：谓不适当的婚配或不相称的配偶。

［32］桃李：桃花与李花。《诗·召南·何彼襛矣》：“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后因以 “桃李”形容貌美。又《史记·李将军列传》引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33］结子：植物结实。借指生育子女。

［34］云梦：大泽名，在古代楚国境内。

［35］章华：台名，春秋时楚灵王建。

［36］一顾：《战国策·燕策二》有经伯乐一顾而马价十倍之说。后以 “一顾”喻受人引举称扬或提携知遇。文中当指君王的眷顾、宠幸。又《汉书·外戚传》李延年歌：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37］三缄： “三缄其口”的略语。缄（jiān）：封，闭。刘向《说苑·敬慎》载孔子至周，入太庙，见有金人，三缄其口，背有铭曰：“古之慎言人也。”

［38］有节：有节度；有节制。佩玉：古代贵族身上所佩戴的玉器。

［39］如兰：《周易·系辞上》：“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兰：泽兰属植物的泛称，属菊科，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于山中湿地，花紫红色，其茎、叶、花都有微香。古人所谓的兰，大抵指此而言，不是指兰科的兰。

［40］女史：古代女官名。以知书妇女充任，掌管有关王后礼仪等事。或为世妇下属，掌管书写文件等事。楚宫：古楚国的宫殿。故事：掌故，典故。

律赋，主要是适应唐、宋科举考试用赋而产生的一种既讲究对偶，又限制音韵的新赋体。此赋是白敏中的名作。

首先，通篇处处紧扣 “不言”进行赋说，角度各异，手法多样，表意细腻，了无冗赘、繁密之嫌。首段 “不咄咄以怨人，常默默而伤己”是 “不言”； “舌虽在而口不言，身未亡而心已死”也是 “不言”，其根本原因则是 “事二夫兮深耻”。第二段紧承上文，交代其 “丧主失身”的大致情况—— “初为息侯之妇，今为楚国之嫔”；描述其 “去故从新”后的生活—— “标二八之佳丽，冠三千之等伦”、“翠羽常低，多值敛眉之日；瓠犀难见，少逢启齿之时”；其心态则是 “语笑已而，得意莫其，处喧哗而不乱，挺节操以自持”！并非 “君恩不至”，反倒是 “恨之有因”且 “守而不改”。“君恩”不足以收买息夫人的心，突出了旧恩的珍贵难忘，显示了淫威和富贵并不能彻底征服弱小者的灵魂；而一个“恨”字表明所谓 “新欢”实际上是一种侮辱。第三段以息夫人同“秦家之女”、“贾氏之妻”作对比，在富丽华美的楚宫里，她虽为 “新妇”，却终日 “想蘼芜之不见，厌芣苢之空繁”，更显得“难夺三缄之志”。 “华如桃李，虽结子而无言”，也显得格外深沉。这沉默中包含着对人格的污损、爱情的践踏，也许是由此而蓄积在心底的怨愤和仇恨。作者塑造了一个身受屈辱，却在痛苦中默默反抗的妇女形象。

其次，此赋文词典丽，手笔高雅，佳句颇多，如：“触类无言，似峡口为云之女；含情不语，如山头化石之人”、 “守而不改，邈矣而心有所在；行之实难，确乎而性有所安”、 “起居有节，惟闻佩玉之声；应对无词，不吐如兰之气”等，均属对精巧，脍炙人口。

其三，修辞手法兼用，且巧妙自然。全赋对比用得最多，俯拾即是。对比之外，有用典，有比喻，有对比、用典、比喻兼用。如“想蘼芜之不见，厌芣苢之空繁”， “想”与 “厌”反对，“蘼芜”与“芣苢”均为植物，分别喻指 “故夫”和 “子女”，而“不见”与“空繁”表意亦相反：赋文把息夫人对 “故夫”的思念、对当下生活的厌烦之情鲜明地表现出来了。又如 “势异丝萝”、“华如桃李”之句，对比之中有比喻，比喻之中有用典，引用恰到好处，表意新颖、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