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宜城驿

唐·韩愈

此驿置在古宜城内［1］。驿东北有井，传是昭王井，有灵异，至今人莫汲［2］。驿前水，传是白起堰西山下涧，灌此城坏，楚人多死，流城东陂，臭闻远近，因号其陂“臭陂”［3］。有蛟害人，渔者避之［4］。

井东北数十步，有楚昭王庙。有旧时高木万株，多不得其名，历代莫敢翦伐，尤多古松大竹［5］。于太傅帅襄阳，迁宜城县，并改造南境数驿，材木取足此林。旧庙屋极宏盛，今惟草屋一区［6］。然问左侧人，尚云每岁十月，民相率聚祭其前［7］。庙后小城，盖王居也。其内处偏高，广员八九十亩，号 “殿城”，当是王朝内之所也［8］。多砖，可为书砚。

自小城内地，今皆属甄氏［9］。甄氏于小城北立墅以居。甄氏有节行，其子逢，以学行为助教［10］。元和十四年二月二日题。

—— 《韩昌黎文集》文外集上卷

【题解】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春，韩愈因上书反对皇帝迎佛骨而被贬潮州，途经襄州，在宜城驿写下了《记宜城驿》一文。此文仅两百余字，却包含了丰富的历史和人文地理信息，值得一读。

【注释】

［1］古宜城：夏为邔 （qǐ）国。周时为罗、鄀鄢地，春秋时并于楚，为邔、鄀、鄢三邑。秦时为鄢、邔、鄀三县，隶属南郡。汉惠帝三年 （前192 年），改鄢县为宜城县。后变更分合，至唐天宝七年 （今748年）又改名宜城县，宋、元、清名因之。宜城驿：在今湖北宜城。唐代元和十四年 （819年），作者于贬谪途中经过此地。

［2］昭王：即楚昭王珍，楚平王子，周敬王四年 （前516年）至周敬王三十年 （前489 年）在位，曾从郢城迁都于鄢城（宜城）。

［3］白起：战国时秦国名将。周赧王三十六年 （前279年），攻楚，拔鄢、邓、西陵。

［4］蛟：指鳄鱼。

［5］翦（jiǎn）伐：砍伐。

［6］于太傅：于頔 （dí），字允元，唐贞元十五年 （799年）官至山南东道节度使，元和三年 （808年），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司空为三公之位，所以用汉代三公之一的 “太傅”尊称他。一区：表数量，指一所宅院。文中指一间 （草房）。

［7］相率：亦作 “相帅”，相继、一个接一个。

［8］广员：犹广袤。指土地面积的长和宽。

［9］甄氏：指甄济，字孟成，唐代无极 （今属河北）人。曾官范阳掌书记，知安禄山必反，装病辞去。安禄山起兵后，又威逼其出仕，济坚执不起。后官至侍御史。

［10］节行：节操品行。学行：学问品行。助教：国子监学官名。

【简析】

文中直接涉及的人物有五个：楚昭王、白起、于頔、甄氏父子；间接涉及的有二人：韩朝宗、元稹。写到的遗迹、遗址有昭王井、白起渠、昭王庙、殿城等五处。因驿之东北有井，叫昭王井，这就涉及楚平王之子楚昭王。他继位时不满十岁，在位共二十七年，其间楚国危机四伏。因为吴师伐楚入郢，楚都鄢郢 （宜城）被迫迁至江陵。宜城自古就有昭王庙， “每岁十月，民相率聚祭其前”。不过，“昭王井”应该是唐代开元以前的称谓，在韩愈这次经过宜城之前，此井可能已叫 “韩公井”了。 “韩公”即唐开元年间任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的韩朝宗。据曾巩 《韩公井记》云， “襄州南楚故城有昭王井，传言汲者死。行人虽渴困，不敢视。朝宗移书谕神，自是饮者亡恙，人更号韩公井。”（《曾巩集》卷五十）因为驿所门前有水，文章就自然地写到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开挖长渠，引水灌鄢之事。

昭王井东北有昭王庙，其周边高木万株，尤多古松大竹。于頔任上，改造驿站所用之材皆取于此。至唐中叶，庙已不存，仅剩草屋一间，韩愈就当时所见，赋诗一首—— 《题楚昭王庙》：“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犹有国人怀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此诗有感于当时的社会现实，体现作者虽遭贬谪却不伤己而忧国、感念天下的胸怀，并非一般应景之题咏。文中还描述了 “广员八九十亩”、被人们称作 “殿城”的小城，大概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 “楚皇城”。

文中提到的甄济字孟成，定州人。新、旧唐书均有传。甄济以文雅称，声名远播，诸府五辟，诏十至，坚卧不起。天宝十载（751年），安禄山向唐玄宗请求征用甄济，玄宗授他范阳掌书记，在这种情况下才勉强出来做官。当他察觉安禄山有反意，便装病离任返归，安禄山派人以死相逼也坚拒不从。后移居宜城。其子甄逢，有家父遗风，颇具义闻。 “耕宜城野，自力读书，不谒州县”。甄济的事迹在韩愈的关照下，后来载入史册。宜城甄氏祖屋虽然今天已经难觅踪迹，但是作为本土名士前贤的节行风范，值得今人领悟并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