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张端公西园记

唐·符载

南雍州［1］地灵气爽，号为雄胜［2］，岘山汉水，环抱里闬［3］。东西主人有问于我，我或致让其地，荆、扬、淮、楚之不侔也［4］。由是侍御史张公得风景之高朗，依连帅之仁爱，遂此一廛，作为宅居［5］。居有园，园在万山东五六里，檀溪西三百许步。南值汉高庙，正相当佛宫，数四，与岑峦逦迤，苍苍松桧，尽为庭木［6］；前有名花上药，群敷簇秀，霞铺雪洒，潋滟清波［7］；后有含桃朱杏，的皪荫霭，殊滋绝浥，甲冠他囿［8］。每天清云净，雨霁风息，山僧羽客，洎簪缨好事者，亟来从之［9］。开轩设簟，耳目祛旷，煮茶摘果，动至酣乐［10］。出门为人寰，宴居成山林，适自中得［11］，万累何远。故公用是上才，草闻风声，旧齿曩曹［12］，翰飞青冥［13］，令手操财赋之柄，心寓希夷之际［14］，人谓官薄，我有浩气，屈伸通塞颓如也［15］。即西园之地，实张公营道之场也，是何栖心拔俗之遐旷也如此［16］。载匡庐遁客［17］，目游履践，故辄书众美于素壁之上，使异日造辟疆者，遂用之为导云。丁丑岁六月庚午，推历者以为金畏火而伏之日也，符载厚之记［18］。

—— 《全唐文》卷六八九

【题解】

园林散文就是描写园林景致，反映园林生活进而抒发个人情趣的散文。根据描写内容的差异，大体上可分为造园记、园林游记和园林宴饮序三类。本文即造园记。中唐造园记创作蔚为大观，作家辈出，当时一流的散文家都参与其中，其创作风格可分为古文家造园记与诗人造园记两类。古文家为文不仅仅是厉行散体，更重要的是他们把作文看作是 “明道”的途径，造园记创作也不例外。他们造园记的外壳下包裹的是儒家的政治理想和伦理纲常，带有明显的说教意味和功利色彩。本文后半部分 “故公用是上才，草闻风声，旧齿曩曹，翰飞青冥，令手操财赋之柄，心寓希夷之际，人谓官薄，我有浩气，屈伸通塞颓如也。即西园之地，实张公营道之场也，是何栖心拔俗之遐旷也如此”一小节文字即带有类似成分。不过，整体上看，本篇还是属于诗人造园记一类。这类园记的作者大都有投身园林生活，以诗人之心观照园林的心境。他们对园林美景的欣赏，便有了孤芳自赏的意味。对园林的肯定，便是对自己的肯定，也就更喜欢在作品中展现其悠然自得的生活。

符载，字厚之。蜀人，有奇才。建中初，隐庐山。贞元中，李巽为江西观察，荐其材，授奉礼郎，南蜀郡副使。元和中卒。

【注释】

［1］南雍州：雍州，中国九州之一，名称源于陕西省凤翔县境内的雍山、雍水。《书·禹贡》：“黑水西河惟雍州。”其位置相当于现在陕西省关中地区、甘肃部分、青海东北部以及宁夏部分地方。东晋大元中在襄阳 （今属湖北）侨置，南朝宋元嘉二十六年（449年）割荆州北部为境，治所在襄阳，辖境相当于今湖北均县、南漳以东，钟祥北境以北，大洪山、枣阳以西和河南淅川、内乡、方城以南、泌阳以西地区。这侨置雍州即南雍州。

［2］雄胜：形势雄奇险要之地。

［3］环抱：环绕，围绕。里闬 （hàn）：代指乡里。

［4］不侔（móu）：不相等；不等同。

［5］张公：即文题中的张端公，疑指唐中期之张莒，常山人，代宗大历九年进士，历知侍御史、吏部员外郎；德宗贞元中，官至邓州刺史。端公，唐人对侍御史的别称，也叫台端。高朗：天空既高远又晴朗。连帅：泛称地方高级长官。唐代多指观察使、按察使。廛 （chán）：古代城市平民的房地，文中指房舍。

［6］值：值与置同，故《说文》训值为措，训措为置，互相转注，其音义并同，亦指措置、放置之意。汉高庙：即汉主庙，襄阳真武山上唐代有祀刘备庙，在 “马跃檀溪”处附近。唐贾岛《行次汉上》云：“习家池沼草萋萋，岚树光中信马蹄。汉主庙前湘水碧，一声风角夕阳低。”所指或为一事。当：面对着。佛宫：佛殿，佛堂。苍苍：茂盛，众多的样子。桧 （guì）：常绿乔木，即圆柏。幼树的叶子针状，大树的叶子鳞片状，果实球形。木材桃红色，有香味，可供建筑等用。逦迤 （lǐyǐ）：曲折连绵貌。

［7］上药：指仙药；疗效极高的上等药物。群敷：此指群花开放。霞铺雪洒：形容花朵盛开，色彩浓艳。潋滟 （liàn　yàn）：水波荡漾貌。

［8］的皪（dìlì）：光亮、鲜明貌。荫霭：果林浓郁成荫。浥（yì）：湿润。甲冠：居于首位。

［9］羽客：指神仙或方士；后俗称道士。簪缨 （zān　yīng）：古代达官贵人的冠饰，后遂借以指高官显宦。

［10］簟（diàn）：竹席。耳目祛旷：当为 “耳祛目旷”之变体，即听不到喧嚣，看的也很远，指环境清幽，视野开阔。酣乐：沉湎于饮酒游乐。

［11］人寰：人世、人间。此处指普通居民。中得：切合。

［12］旧齿：耆旧；老臣，旧臣。曩 （nǎng）曹：以前的同僚或属下。曩：以往，从前，过去的。曹：古代分科办事的官署或部门；也指管某事的官职。

［13］翰飞青冥：飞到高空；比喻仕宦的飞黄腾达。翰飞：高飞。青冥：青天，喻高位，显要的职位。

［14］寓：寄托。希夷：谓清静无为，任其自然。

［15］官薄：亦作 “官簿”，原指记录官吏功绩和经历的簿籍，后多指做官的资历。浩气：正大刚直之气。屈伸：指进退。通塞：谓境遇之顺逆。颓如：不矜持之貌。

［16］营道：研习道艺。栖心：犹寄心。拔俗：超出凡俗、超越流俗。遐旷：辽阔、辽远；抱负远大、胸怀宽阔。

［17］匡庐：指江西的庐山。相传殷周之际有匡俗兄弟七人结庐于此，故称。

［18］丁丑岁：指唐德宗贞元十三年 （797 年）。六月庚午：指丁丑年六月十六日 （797 年7 月18日）。推历：推算时历。金畏火而伏之日：据 《释名》云 “伏者，金气伏藏之日也。金畏火，故三伏皆庚。四气代谢，皆以相生。至立秋以金代火，故庚日必伏”可知，所谓伏天、伏日，指夏至后第三个庚日起，至立秋后第二个庚日前一天止的一段时间，分为初伏、中伏、末伏，统称三伏，相当于阳历七月中旬至八月下旬。

【简析】

文章开篇概述环境 （“地灵气爽”、“岘山汉水”），说明缘起（“有问于我”、“致让其地”，张公 “遂此一廛，作为宅居”），交代具体方位 （“万山东五六里”、“檀溪西三百许步”）；然后层次井然地描写园林景致： “与岑峦逦迤，苍苍松桧，尽为庭木；前有名花上药，群敷簇秀，霞铺雪洒，潋滟清波；后有含桃朱杏，的皪荫霭，殊滋绝浥，甲冠他囿。”

唐文人造园追求 “以简为饰”，真正做到简而不陋，自然高雅。不但在审美层面上显得简洁自然，而且可以降低造园的困难和花费。从文中可以看出，唐人之 “自然”不再是岩居穴处式的自然，而是经过人工改造， “除恶取美”之后的自然；简朴，也不等同于简陋，而是于简之中注入士人的高雅情趣：临窗远眺、煮茶论道、赏花摘果、群集宴饮，这些表现园林生活的文字，倒也未必就是某一具体生活场景的再现，而体现的是对园林情趣的概括，显示的是一种生活态度。园林在此不仅仅可以赏心悦目，畅人血气，启人性情，更是安顿生命之寓所。而议论文字，此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