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韩荆州书

唐·李白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1］：“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2］。”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3］！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4］。一登龙门［5］，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6］。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7］，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8］。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9］。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10］。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11］。王公大人，许与气义［12］。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13］？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14］。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15］。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16］，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17］。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18］，一经品题，便作佳士［19］。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20］？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21］。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22］。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23］。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24］。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25］？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26］？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27］。若赐观刍荛，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28］。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29］。幸推下流，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30］。

—— 《李太白全集》

【题解】

本文约作于开元二十二年 （734 年），李白在襄阳 （今属湖北）。韩荆州，即韩朝宗，时任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使。李白抱负宏大，自称 “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但他不欲经由进士、明经等常规考试进入仕途，而企图一朝蒙受帝王赏识，获得重用。故广事干谒，投赠诗文，以表现才能，培养声名。作此文前，已多次上书和谒见地方长官，又曾入京谋求出路，未果。本文也是干谒之作，故极称韩朝宗善于识拔人才，希望获得接见和称誉，但并不露卑屈之态，而充满对自己才能的自信。

李白 （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绵州昌隆县 （今四川江油县）人。青少年时期在蜀中度过，约二十五六岁时，出蜀漫游各地。玄宗天宝初至长安，待诏翰林院。不久便遭谗去京，南北漫游。安史之乱中，因参永王李璘幕府，被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晚年漂泊江南，病逝于当涂 （今属安徽）。李白诗深切关怀国家政治，对天宝年间权奸当道、穷兵黩武等阴暗面以及安史乱军危害国家的罪行均加以批判；强烈抒发了雄心壮志遭受压抑的痛苦和愤怒心情，表达了对权贵的蔑视和对独立自由人格的向往；热情歌颂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诗风豪放，想象奇伟，情感炽热，语言真率自然，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文风亦豪迈俊爽。今存诗约千首，文约七十篇，收入 《李太白全集》。

【注释】

［1］白：李白自称。谈士：言谈之士；善谈时事的人。孔融《与曹操论盛孝章书》：“天下谈士，依以扬声。”

［2］但：只。一识：认识一下，见一面。韩荆州：即韩朝宗（686—750），京兆长安人，任官时喜欢提拔后进，受到当时其他人的尊敬。其父韩思复，官至吏部侍郎；孙子韩佽，官至工部侍郎。生：平生，活一辈子。万户侯：食邑万户的封侯。唐朝封爵已无万户侯之称，此处借指高官显爵。

［3］景慕：敬仰爱慕。一：竟。

［4］岂不以：难道不是因为。周公：即姬旦，周文王子，武王弟。因采邑在周 （今陕西岐山县北），故称周公。躬：自身，亲自去做。吐握：吐哺握发。周公自称 “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史记·鲁世家》），后世因以 “吐握之事”指为招引贤才而尽心劳碌。海内：国内。豪俊：才智过人的人。

［5］龙门：在今山西河津西北黄河两岸，峭壁对峙，形如阙门。传说江海大鱼能上此门者即化为龙。东汉李膺有高名，当时士人有受其接待者，名为登龙门。后世常以 “登龙门”比喻突然显贵，或指由于拜见名流而抬高了自己的身价。

［6］龙盘凤逸：像龙的盘曲俯伏，如凤的闲散深藏，喻贤人在野或屈居下位。收名定价：获取美名，做出评价以奠定声望。君侯：对尊贵者的敬称，这里指韩朝宗。

［7］此二句是说，希望您不要因自己富贵而对士人骄傲，也不因士人贫寒而忽视他们。

［8］毛遂：战国时赵国平原君食客。秦围邯郸，赵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毛遂请求随同前往，自荐曰： “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随从至楚，果然说服了楚王，使其同意发兵。平原君乃以为上客 （《史记·平原君列传》）。颖（yǐng）：锥芒。颖脱而出，喻才士若获得机会，必能充分显示其才能。

［9］陇西：古郡名，始置于秦，治所在狄道 （今甘肃临洮）。李白自称十六国时凉武昭王李暠之后，李暠为陇西人。布衣：平民。楚汉：当时李白家于安陆 （今属湖北），往来于襄阳、江夏等地。

［10］干：干谒、拜见，对人有所求而请见。诸侯：此指地方长官。成文章：学成文章，指写文章的技巧成熟。历：普遍。抵：接触，拜谒，进见。卿相：指中央朝廷高级官员。

［11］心雄万夫：壮志胜过万人。

［12］许与气义：赞许我有堂皇正大的精神。许与：称道。

［13］畴曩 （chóu　nǎng）：往日。尽：全部 （剖露）。

［14］制作：本指文章著述，此指功业。侔：相等，齐同。东汉崔瑗 《张平子碑》： “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笔参造化：文章论及天地之道。参：参与。造化：自然的创造化育。学究天人：学问深入到自然现象和社会人事的精微奥秘之处。天人：天道和人道。南朝梁钟嵘 《诗品序》：“文丽日月，学究天人。”

［15］幸愿：表敬副词。开张心颜：开心张颜，指推诚相见，和颜相接。开张：开扩、舒展。长揖：相见时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以为礼。士人见公卿时行长揖之礼是高傲的表现。见拒：拒绝我。

［16］之：我，代指李白。高宴：盛宴。纵：任凭。清谈：汉末魏晋以来，士人喜高谈阔论，或评议人物，或探究玄理，称为清谈。

［17］倚马可待：喻文思敏捷，文章写得既快且好。东晋时袁虎随同桓温北征，受命作露布文 （檄文、捷书之类），他倚马前而作，手不辍笔，顷刻完成七张纸，且绝妙无比。

［18］司命：原为神名，掌管人之寿命。此指判定文章优劣的权威。权：秤锤。衡：秤杆。此指品评人物的权威。

［19］品题：品量、品评。

［20］盈尺：满一尺。激昂青云：奋发意气于青云之上，指痛痛快快做一番事业。

［21］王子师：东汉人王允，字子师。为豫州：任豫州刺史。辟：征召，授予官职。荀慈明：荀爽，字慈明，汉末硕儒。孔文举：孔融，字文举，汉末名士。全句原出西晋东海王司马越 《与江统书》。

［22］山涛：字巨源，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作：起。甄拔：考察并选拔。山涛任翼州 （今河北高邑西南）刺史时，搜访贤才，甄拔隐屈。侍中、尚书：中央政府官名。先代所美：这是前人所称道的事。

［23］严协律：名不详。协律，协律郎，属太常寺，掌校正律吕。入：入朝为官。秘书郎：属秘书省，掌管中央政府藏书。崔宗之：李白好友，开元中入仕，曾为起居郎、尚书礼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右司郎中等职，与孟浩然、杜甫亦曾有交往。房习祖：不详。黎昕：曾为拾遗官，与王维有交往。许莹：不详。见知：被知遇。见赏：被赞赏。

［24］衔恩：感恩。抚躬：抚身自问的样子，表示慨叹。抚：拍。推赤心于诸贤腹中： 《后汉书·光武本纪》： “萧王 （刘秀）推赤心置人腹中。”国士：国中杰出的人物，指韩朝宗。

［25］且：提起连词。尽善：达到完美无缺的程度。

［26］谟猷：谋划，谋略，这里指从政治国方面的设想。自矜：自夸，自以为是。

［27］制作：指文章诗赋，见注 ［14］。积成卷轴：指自己的著作已经积累成册。卷轴：古代帛书或纸书以轴卷束。尘秽视听：请对方观看自己作品的谦语。雕虫小技：西汉扬雄称作赋为 “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法言·吾子》）。虫书、刻符为当时学童所习书体，纤巧难工。此处乃自谦之词。

［28］刍荛 （chúráo）：割草为刍，打柴为荛，刍荛指草野之人。亦用以谦称自己的作品。兼之书人：指再加派抄写的人。闲轩：静室、清静的房子。轩：窗，代指房子。

［29］庶：或许。青萍：宝剑名。结绿：美玉名。薛：薛烛，古代善相剑者，见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卞：卞和，古代善识玉者，见《韩非子·和氏》。薛烛、卞和在此均喻指韩朝宗。

［30］幸推下流：希望 （您）荐举我。下流：指地位低贱的人，李白自谦之词。惟：发语词。奖饰：奖励称誉。图之：考虑这件事。

【简析】

本文开头借谈士之口，赞美韩朝宗对士人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后世 “识荆”一语，即源于此，成为人们拜见贤者、初次相识的雅语。接着，李白以西周时周公旦 “躬吐握”和东汉李膺使后进 “登龙门”两个典故，说明海内豪俊之士奔走归附韩朝宗的原因。接着又说：韩朝宗如能不以己之富贵骄人，不以人之贫贱而轻忽之，则李白就能如战国时毛遂那样，在三千门客中脱颖而出。这一段着重赞美韩朝宗能礼贤下士，把他和周公、李膺相比，可谓称颂备至。这种颂美从不少士人的谈论中引出，显得很自然，并不使人感到是阿谀奉承。后面再从平原君的故事中很自然地表达了自荐的心情和要求。

第二段简单介绍自己的经历、才能和性格特点。

第三段先是颂扬韩朝宗的德行、学问、文章都好，接着希望韩朝宗要气度宽宏，不因自己的长揖不拜而拒予接待。接着又说：今天大家认为你韩朝宗是衡量文章、人物的权威人士，一经你的好评，便称佳士。你何必吝惜阶前盈尺之地，不让我李白像袁宏那样倚马草文，一展文才，扬眉吐气，直上青云呢？李白颂扬韩朝宗，希望他赏识自己的才能而加以任用；但他对韩朝宗没有显示出一点卑躬屈膝的样子，而是长揖不跪拜。

第四段推开一步，补充说明自己要求归附韩朝宗的原因。段末表示，倘逢急难之际，自己愿为之献身，表现出诗人满腔报国的热忱。安史之乱爆发，李白参与永王李璘幕府；他临终前不久，还打算以老病之身参加李光弼军队，讨伐安史余孽，都表现出他敢效微躯的举动和精神。

最后一段说自己愿呈献文章，求得对方赏识。李白在政治才能上也颇自负，曾自称 “怀经济之才”（《为宋中丞自荐表》），并常以东晋名臣谢安自比。

本文和李白的某些诗篇一样，充分表现了他自负和傲岸的性格。他写信要求韩朝宗赏识自己，所以更是着重称述自己，自负不凡的高昂气概贯穿全篇。李白不但自负，而且兀傲。对那些达官贵人，李白希望他们援引，但他不肯为此而卑躬屈膝，而是要以平等之礼节结交。

由于生动地展示了自负、傲岸的性格特征，诗人的形象在本文中可说跃然纸上。文句骈散并用，长短错落，读来颇有气盛言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