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太傅钜平成侯羊公碑

西晋·李兴

公讳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人也［1］。其先晋羊舌大夫之胄［2］，当汉中兴，始自南阳家于 岱野［3］，缨冕相继［4］，九世于兹矣。显祖南阳太守［5］，考上党太守［6］，咸有能名。公承俊烈之高风［7］，应明哲之盛代［8］，德擅规模，仁成兹惠；其器量宏深［9］，容度广大，浩浩乎固不可测已［10］；其志节言行，卓尔不群［11］，游神玄默［12］，散志青云［13］，弘之以道籍［14］，博之以艺文［15］。于是仁声远耀［16］，芳风遐流［17］。年十有七，上计吏察孝廉［18］，州辟不肯就［19］，群公休之［20］，四府并命［21］，盘桓累载［22］，及公车征，拜中书侍郎秘书监［23］。于时当晋之盛，明扬英俊［24］，乃引公为相国从事中郎［25］，迁中领军［26］，遇革命之期［27］，任受禅之会［28］，秉文经武［29］，以集大晋之祚［30］。皇采增辉，帝威远迈［31］，伟绝代之风，弘唐虞之绪［32］，帝嘉厥庸，酬以大国。公乃逡巡固让［33］，裁居小邦。天子俞咨［34］，仍复公中军将军散骑常侍［35］，内厘王度［36］，外 绥 区 域［37］，严 恭 寅 畏［38］，帝 命 允 饬［39］。运国威于句陈［40］，握皇枢于紫极［41］，于时之盛，未有上公者也。拜卫将军尚书仆射［42］，以揆天极［43］，崇成大业。帝道缉熙［44］，泰阶永肃［45］。以江寇未夷，乃命公都督荆州诸军侍中车骑将军，开府辟命［46］，乃养民募财，开斥国界，创筑五城，以防寇卫境。然后阐敷皇风［47］，怀远以德［48］，知 大同之业［49］，思 王化之则［50］；齐其土人，均其利泽，军无虞警，民不疲劳，农功盈畴［51］，百姓布野，群黎被德［52］，殊俗望风［53］，吴人感服，襁负而至者［54］，四万余口。进位征南大将军。公虽享有茅土［55］，历登台阶，吐飧下士，贰于姬公，方将殪彼戎吴［56］，经国吊民［57］，然后偃甲戢兵［58］，辞功退身；以优游乎初好，此公之素志也。会遘笃疾［59］，春秋五十有八，咸宁四年十有一月庚寅，薨于京邑。天子痛悼，遣使持节追赠侍中太傅南城侯印绶，赙吊加于常也［60］。及其葬，上亲临过车骑，谥曰成侯，天子以公德高勋大，而屡辞封爵，故复建南城之国，特以封公。公哲让终始，上未之许。及其薨也，夫人夏侯氏追公克让之志，遂不以敛。公自出身以至于终，忠言不辍于口，嘉谋不废于心，成其业不处其功［61］，勤其勋不荣其禄，仪型言行［62］，动为世范［63］。暨六年春平吴［64］，策诏曰： “故太傅钜平侯羊祜，造建平吴之规，潜谋远略，与从殊虑，勋业不遂［65］。然荡灭之计，悉如祜策，固能夷旷世之寇，拯黎民之患，勋烈宏著［66］，而宠不逮身，其遣使以克定之功策告祜庙。昔汉氏封萧何夫人为侯，以崇显元功，亦古之令典；封祜夫人为万岁乡君［67］，食邑五千户，赐绢万疋［68］。”于是故吏高文奚廉等，佥以公德高而志卑，位优而行恭，徽猷被于江汉［69］，懿德及于群生。涉其风者，贪夫廉，懦夫立，虽夷惠之操［70］，奋乎百世，曷以尚之？奇谋潜略，清功遗绪［71］，靡所置心，乃共揭石，刊勒盛轨［72］，永表风烈焉［73］，其辞曰：天临有晋，乃降皇辅。猗欤惟公［74］，应期协矩。聪哲神睿，乃文乃武。曰唐曰虞，渊渊其度［75］。翼翼其明［76］，孝思以形。乃耀高风，辞爵让荣。为 而 不 有， 志 凌 太 清。 如 何 不 吊。 中 年 殒□□□□□□□□□□□□末□□□□□□□。刊是表是旌。

—— 《全晋文》卷七十

【题解】

本文原标题为 “晋故使持节侍中太傅钜平成侯羊公碑”，兹据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简体横排本 《襄阳府志》所拟，以示简洁。使持节：魏晋南北朝时，掌地方军政的官往往加 “使持节”的称号，给以诛杀中级以下官吏之权。次一等的称持节，得杀无官职的人。再次称假节，得杀犯军令的人。侍中：古代职官名。秦始置，两汉沿置，为正规官职外的加官之一。因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逐渐变为亲信贵重之职。晋以后，曾相当于宰相。太傅：官员。三公之一。周代始置，辅弼天子治理天下。秦废。汉复置，次于太师。羊公：即羊祜，字叔子，南城人。晋武帝时，蜀国已经灭亡，但东吴的力量还很强大。为了灭掉吴国，晋武帝派羊祜以尚书左仆射的身份镇守襄阳，统领荆州一带的事务。在之后的十年里，羊祜屯田兴学，以德怀柔，深得军民之心；一方面又缮甲训卒，广为戎备，做好了伐吴的军事和物质准备，并在吴将陆抗去世后上表奏请伐吴，却遭到了众大臣的反对。咸宁四年，羊祜抱病回洛阳，同年十一月病故，并在临终前举荐杜预自代。羊公碑：晋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镇襄阳十年，有德政。及卒，襄阳百姓为立碑于岘山，见其碑者无不流泪。旧时因以 “羊碑”为颂扬官吏之有德政之典。

【注释】

［1］泰山：山名。在山东省中部。古称东岳，为五岳之一。也称岱宗、岱山、岱岳、泰岱。主峰玉皇顶在泰安市北。古代帝王常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秦始皇东封泰山，更提高了此山的政治地位。汉代于山南立郡，名为泰山郡。南城：羊氏在泰山之居地，行政区划上曾数有变更：羊氏初居平阳，至东汉初期，由于战乱，举国户口减少，光武帝遂将天下郡县不足百户者并之。平阳遂被省入梁父。故当时一些羊氏族人也被记为“泰山梁父人”。到了东汉中叶，由于旧平阳县境内羊、鲍等士族大家相继崛起，汉廷又复置平阳县。故史书复将羊续等人称为 “泰山平阳人”。西晋初年，晋武帝为酬答羊祜功绩，诏合平阳、梁父、牟、南城、南武阳五县为南城郡 （治南城，今山东费县），封祜为南城侯。故晋唐史籍上，多称羊氏为 “泰山南城人”，即是这个原因。

［2］羊舌：复姓。春秋时晋有羊舌肸 （xī），见 《左传·襄公十六年》。胄：后裔，后代。

［3］岱野：指泰山之郊野。

［4］缨冕：仕宦的代称。

［5］南阳：郡名。秦置，包有河南省旧南阳府和湖北省旧襄阳府。

［6］考：去世的父亲。

［7］俊烈：才智杰出，刚毅正直。

［8］明哲：亦作 “明喆”。明智，洞察事理。此处指明智睿哲的人。

［9］器量：器局、度量。宏深：宏大渊深、博大精深。

［10］浩浩：谓胸怀开阔坦荡。

［11］卓尔不群：谓超出常人。

［12］游神：谓专心致志。玄默：谓清静无为。

［13］青云：喻远大的抱负和志向。

［14］弘：光大。

［15］艺文：六艺群书之概称。

［16］仁声：指施行仁德而赢得的声誉。

［17］芳风：美誉。

［18］计吏：考成的官员。孝廉：孝，指孝悌者；廉，清廉之士。分别为统治阶级选拔人才的科目，始于汉代，在东汉尤为求仕者必由之途，后往往合为一科。亦指被推选的士人。

［19］辟：征召授以官职。

［20］群公：泛指诸有名位者。

［21］四府：西汉以丞相、御史、车骑将军、前将军府为四府。东汉以太尉、司徒、司空、大将军 （或太傅）府为四府。

［22］盘桓：徘徊、逗留。累载：累年。

［23］中书：官名。中书令的省称。汉设中书令，掌传宣诏令，以宦者为之，后多任用名望之士。侍郎：古代官名。晋制，诸王国皆置侍郎，大国四人，小国二人，专司赞相及通传教令。秘书监：官名。东汉桓帝时设置，南北朝末期以后为秘书省之长官，掌邦国经籍图书著作等事，明废。

［24］明扬：举用、选拔。

［25］从事：官名。汉以后三公及州郡长官皆自辟僚属，多以从事为称。中郎：官名。秦置，汉沿用。担任宫中护卫、侍从。属郎中令。分五官、左、中三中郎署。各署长官称中郎将，省称中郎。汉苏武、蔡邕曾任中郎将，后世均以中郎称之。

［26］领军：官名。东汉末曹操为丞相时所设，为相府属官，后更名中领军；魏晋时改称领军将军，均统率禁军。

［27］革命：谓实施变革以应天命。古代认为王者受命于天，改换代是天命变更，因称“革命”。

［28］受禅：亦作 “受嬗”。王朝更迭，新皇帝承受旧帝让给的帝位。

［29］秉文经武：执掌文事，经营武备。

［30］祚：福、福运。

［31］远迈：高远豪迈。

［32］唐虞：唐尧与虞舜的并称。亦指尧与舜的时代，古人以为太平盛世。绪：前人遗留下来的未竟的事业。

［33］逡巡：退避、退让。固让：再三辞让。

［34］俞咨：咨询，商讨。俞：一本作 “谕”。

［35］中军将军：武官名。晋代始置，南北朝仍有此官号。散骑常侍：官名。秦汉设散骑 （皇帝的骑从）和中常侍，三国魏时将其并为一官，称 “散骑常侍”。在皇帝左右规谏过失，以备顾问。晋以后，增加员额，称员外散骑常侍，或通直散骑常侍，往往预闻要政。

［36］厘：治理、处理。

［37］绥：安抚人心以保持平静。

［38］严恭：亦作 “严龚”，庄严恭敬。

［39］允：使人信服。

［40］句陈：星名。

［41］皇枢：即天枢，北斗第一星。古以为君象，因借指皇帝。紫极：星名。借指帝王的宫殿。

［42］尚书：官名。始置于战国时，或称掌书，尚即执掌之义。秦为少府属官，汉武帝提高皇权，因尚书在皇帝左右办事，掌管文书奏章，地位逐渐重要。汉成帝时设尚书五人，开始分曹办事。东汉时正式成为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官员，从此三公权力大大削弱。魏晋以后，尚书事务益繁。仆射 （yè）：官名。秦始置，汉以后因之。汉成帝建始四年，初置尚书五人，一人为仆射，位仅次尚书令，职权渐重。汉献帝建安四年，置左右仆射。

［43］天极：星名，即北极星。

［44］帝道：古指理想的帝王治国之道。缉熙：指光明，又引申为光辉。

［45］泰阶：借指朝廷。肃：庄重。

［46］开府：古代指高级官员 （如三公、大将军、将军等）成立府署，选置僚属。

［47］阐敷：阐扬传播。

［48］怀远以德：旧指用恩惠、德政去安抚边远地区的民众。怀远，笼络安抚远方的人。

［49］大同：战国末至汉初的儒家学派提出的一种理想社会，与“小康”相对。 《礼记·礼运》：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与，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50］王化：天子的教化。

［51］盈畴：农作物遍布田野。

［52］群黎：万民；百姓。

［53］殊俗：指风俗不同的远方。

［54］襁负：以带系财货负之于背。

［55］茅土：指王、侯的封爵。古天子分封王、侯时，用代表方位的五色土筑坛，按封地所在方向取一色土，包以白茅而授之，作为受封者得以有国建社的表征。

［56］殪：杀死。

［57］经国：治理国家。吊民：抚慰百姓。

［58］偃甲：藏甲衣不用，谓停止战争。戢 （jí）兵：息兵、停止军事行动。

［59］遘：遇。

［60］赙 （fù）：拿钱财帮助别人办理丧事。

［61］不处：不据有、不居。

［62］仪型：同 “仪刑”，做楷模、做典范。

［63］世范：世人的典范。

［64］暨：到、至。

［65］不遂：不成功。

［66］勋烈：功业、功勋。

［67］乡君：古代妇女的封号，始于晋武帝封羊祜妻为万岁乡君。

［68］疋：同“匹”。

［69］徽猷 （yóu）：美善之道。猷：道，指修养、本事等。

［70］夷惠：伯夷、柳下惠的并称，均为古代廉正之士。

［71］遗绪：前人留下来的功业。

［72］刊勒：雕刻。盛轨：美好的典范。

［73］风烈：风操；风范。

［74］猗欤：亦作 “猗与”，叹词，表示赞美。

［75］渊渊：深广、深邃。

［76］翼翼：恭敬谨慎貌。

【简析】

岘山坐落在湖北襄阳 （今襄阳市）城南七里，东临汉水，又名“岘首山”。羊祜出镇襄阳，每年春秋之季，他都要登上岘山，置酒咏诗，终日不倦。羊祜逝世之后，襄阳百姓便在岘山羊祜生前游憩的地方建碑立庙，岁时祭飨。每当游人瞻望羊祜庙前的碑石，无不为之落泪洒涕。接替羊祜镇守襄阳的大将杜预，便将此碑命名为 “堕泪碑”。时至晋永兴年间，大将刘弘出任荆州刺史，刘弘早年曾为羊祜参军，对羊祜久怀钦慕，其莅任荆襄之后，恭谒羊公祠下，并命幕僚李兴重撰了一通羊祜碑记，树之祠前，即此文。

本文以深沉之笔触将羊祜临危受命、夷寇救民以及辞爵让荣等生平事迹娓娓道来，感人至深，缅怀、崇敬之情自在其中。据《襄阳耆旧传》载，时人正是受该文的感染，遂将 “堕泪碑”之名移贯此碑。

碑文先简介羊祜名、字、籍贯及家世，接叙其禀赋志节之高以至于 “芳风遐流”。中间备述其从政经历及功业德望。后半部分详写天子追赠、追封之事及后世刊勒追思之情。终其一生，以“德”贯之。读此碑文，以“情”仰之。